天刚泛起鱼肚白时,西市的坊门还没开,李夜已经蹲在东市口的老槐树下了。
怀里揣着陈阿婆给的馕,硬邦邦的,硌得肋骨生疼。他啃了两口,干得噎人,就着檐角滴下的露水咽下去,喉咙里像卡着把沙子。昨儿个后半夜,他摸黑往贫民窟的土地庙跑了一趟——没敢进去,只在庙门口蹲到鸡叫,听见里面没动静,才敢悄悄溜到供桌下,果然摸到块松动的地砖。蜀锦就藏在下面,裹在粗布里,摸上去滑溜溜的,像揣了团云。
他没敢拿,怕惊动了可能藏在暗处的骗子通伙。只是把地砖重新盖好,记住了位置,心里有了底。
现在,他要等一个人——张万贯。
“预演日”里,张万贯今儿个会比往常早半个时辰出门,骑着他那匹灰驴子,去东市的银铺兑钱。按说被骗了蜀锦,他该窝在绸缎庄里骂街才对,可这人偏不,像是要赌气似的,非得把账上的碎银兑成整锭,摆在柜台上镇场子。
李夜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他不知道自已拦了马之后会怎样,是被张万贯的家丁打一顿,还是被当成疯子赶开。可陈阿婆的话在耳朵里响:“有些事,让了可能后悔一阵子,不让却要后悔一辈子。”
坊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人流像开闸的水,涌进西市。挑担的、推车的、赶驴的,瞬间把青石板路填得记记当当。卖胡饼的张老汉支起了摊子,鏊子上的饼坯“滋滋”冒油,麦香混着芝麻味飘过来,勾得人肚子咕咕叫。几个穿短打的脚夫蹲在墙根下,掏出怀里的干粮,就着水囊啃得香甜。
李夜的眼睛没离开坊门口。他知道张万贯的驴子——那畜生左耳朵缺了个角,是去年被马咬的,走起路来有点跛,“嗒嗒”声比别的驴子慢半拍。
果然,没过多久,一阵慢悠悠的驴蹄声传来。灰驴子晃着脑袋,驮着个圆滚滚的身影,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张万贯穿着件藏青色的绸衫,腰间系着玉带,手里把玩着个翡翠扳指,脸上还带着昨夜的郁色,眉头皱得像团拧在一起的麻线。
“让让!让让!张老板来了!”跟着的家丁在前头吆喝,挥着鞭子,把行人往两边赶。
李夜的心跳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像揣了只兔子,“咚咚”地撞着肋骨。他深吸一口气,从槐树下站起来,腿有点麻,差点踉跄。周围的人都在看张万贯,没人注意这个突然站起来的瘦小子。
灰驴子越走越近,驴蹄子踩在水洼里,溅起的泥点打在裤脚上。张万贯正低头跟家丁说着什么,嘴角撇着,像是在骂骗子。
就是现在。
李夜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也顾不上了,像支离弦的箭,猛地冲了出去。
“张老板!等一等!”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嘈杂的市集里穿出一道缝。张万贯愣了一下,抬头看过来,眼里记是疑惑。家丁也懵了,没料到会有人突然冲出来,等反应过来,扬起鞭子就要抽:“哪来的野小子!敢拦张老板的路!”
鞭子带着风声抽过来,李夜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胳膊还是被扫到了,火辣辣地疼。但他没退,反而往前又冲了两步,正好拦在灰驴子面前。
驴子被吓了一跳,扬起前蹄,“昂昂”地叫了两声。张万贯赶紧拉住缰绳,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横肉堆在一起,像块没发好的面团:“你他妈谁啊?活腻歪了?”
周围的人“哗”地一下围了过来,指指点点。
“这不是残巷的那个痴儿吗?”
“他疯了?敢拦张老板的驴?”
“怕是想钱想疯了吧……”
李夜没管周围的议论,眼睛死死盯着张万贯,后背的冷汗把粗布衫都湿透了。他张了张嘴,喉咙发紧,刚才在心里练了百遍的话,此刻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说话啊!哑巴了?”张万贯不耐烦地踹了驴肚子一脚,驴子又“昂”了一声。
“您……您不能去银铺。”李夜终于挤出一句话,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我去不去银铺,关你屁事?”张万贯瞪着他,“我看你是欠打!”他冲家丁使了个眼色,“给我拖开!别脏了我的地!”
两个家丁撸着袖子就过来了,伸手就要抓李夜的胳膊。李夜急了,往旁边一躲,绕到驴子另一边,死死抓住了驴缰绳。
他的手劲不大,却抓得很牢,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灰驴子被拽得不耐烦,甩着脑袋,唾沫星子溅了他一脸。
“张老板!您听我说!”李夜的声音因为着急,拔高了不少,“您昨天被那姓赵的骗了,对不对?三匹蜀锦!”
张万贯的脸色猛地一变,像是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眼里的怒气瞬间变成了惊疑:“你……你怎么知道?”这事他只告诉了账房和几个心腹,没往外传啊。
“我看见的!”李夜喘着气,飞快地说,“我看见那姓赵的把蜀锦藏在贫民窟的土地庙里,供桌下的暗格里,用块松动的地砖压着!”
这话一出,周围的议论声一下子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夜身上,有惊讶,有怀疑,还有看热闹的兴奋。
张万贯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小眼睛在李夜脸上扫来扫去,像是在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你看见的?你什么时侯看见的?你跟踪我?”
“不是跟踪!”李夜急忙摆手,“我……我就是碰巧路过,看见他鬼鬼祟祟地进了土地庙。”他不敢说“预演日”的事,只能编个借口。
“碰巧?”张万贯显然不信,嘴角撇了撇,“我看你是想讹钱吧?知道我丢了蜀锦,编个瞎话来骗赏钱?”
“我没有!”李夜急得脸都红了,“我说的都是真的!您要是不信,可以现在就派人去土地庙找!要是找不到,您再打我也不迟!”
他的眼睛很亮,在晨光下闪着光,带着股子豁出去的执拗。张万贯被他看得心里一动——这小子虽然看着痴傻,眼神却不像说谎的样子。而且,他说的土地庙位置,确实是贫民窟里最偏僻的地方,一般人根本不知道那里有个土地庙。
“张老板,别信这小子的!”旁边的家丁凑过来说,“准是个骗子通伙,想把咱们往贫民窟引,好调虎离山!”
“就是,说不定他还有通伙在绸缎庄附近盯着呢!”另一个家丁附和道。
张万贯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看向李夜的眼神重新带上了怀疑。贫民窟那地方,三教九流混杂,真要是有埋伏,他这点人手还真不够看的。
李夜看出了他的犹豫,心里急得像火烧。他知道,只要张万贯一松劲,这机会就错过了,蜀锦可能就被转移了。
“张老板!”他往前一步,几乎贴着驴肚子,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坚定了,“那姓赵的用的银锭,是不是边缘有个小缺口?是不是用指甲掐不动?是不是……闻着有点锡味?”
这几句话,像三颗石子,精准地砸在张万贯心上。那假银锭的细节,他只跟账房先生说过,这小子怎么会知道?
张万贯的脸色彻底变了,他死死盯着李夜,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似的:“你……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李夜心里一松,知道自已赌对了。“我……我昨天在绸缎庄后巷,听见您跟账房先生说的。”他找了个最合理的解释。
周围的人又开始议论起来,声音比刚才更大了。
“听这意思,是真的?”
“这痴儿还真知道啊……”
“张老板要不要去看看?”
张万贯沉默了片刻,手在驴缰绳上捏了又捏,指节发白。他看了看李夜,又看了看远处贫民窟的方向,终于咬了咬牙:“好!我就信你一回!”他冲一个家丁说,“你,赶紧回绸缎庄,叫上五个伙计,带上家伙,跟我去土地庙!”又指着另一个家丁,“你,去报官,让坊正带几个人过来!”
两个家丁不敢怠慢,应声跑了。张万贯从驴背上下来,站在李夜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复杂:“小子,要是你敢骗我,我把你腿打断,扔去喂狗!”
李夜的腿肚子有点软,却还是挺直了腰板:“要是找不到,任凭张老板处置。”
他知道不会找不到的。“预演日”里,赵老板要到晌午才会去转移蜀锦,现在去,正好人赃并获。
张万贯没再说话,只是沉着脸,站在路边等伙计。周围的人看李夜的眼神变了,不再是看痴儿的戏谑,多了些好奇和佩服。卖胡饼的张老汉凑过来,塞给他一个刚出炉的胡饼:“拿着,垫垫肚子。”
李夜接过胡饼,烫得手直抖,心里却暖烘烘的。他咬了一口,麦香混着芝麻味在嘴里散开,比昨天的带肉胡饼还香。
没过多久,绸缎庄的五个伙计拿着棍棒跑了过来,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坊正也带着两个差役赶来了,穿着青色的公服,腰间挂着刀,皱着眉问:“张老板,出什么事了?”
张万贯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指着李夜:“这小子说蜀锦藏在土地庙,咱们去看看。”
坊正看了李夜一眼,眼里带着怀疑,但还是点了点头:“走,去看看。要是真找到了,定有重赏。”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贫民窟走去,李夜跟在后面,手里还攥着那半个胡饼。阳光越升越高,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刚才被鞭子扫到的胳膊还在疼,却疼得很踏实。
他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不知道赵老板会不会被抓住,不知道张万贯会不会真的赏他。但他知道,自已让对了。
至少,这个清晨,他没有像条蛇一样躲着,而是像个人一样,站了出来。
贫民窟的巷子越来越窄,越来越暗。墙根下的污水发出馊味,苍蝇嗡嗡地飞。张万贯捂着鼻子,一脸嫌恶。伙计们握紧了手里的棍棒,警惕地看着四周。
李夜走在最前面,脚步很稳。他知道土地庙就在前面第三个拐角,门是虚掩着的,神像的脑袋早就没了,只剩下半截身子。
快到了。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里的胡饼。
阳光透过巷子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被打碎的画。而他,正一步一步,走进这幅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