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长安一枕,明日先知 > 第6章 阿婆问卜,笑不语

绸缎庄前的日头爬到了头顶,李夜蹲在后巷的墙根下,眼皮子有点发沉。刚才躲过月牙孙那伙人,神经绷得太紧,这会儿松弛下来,倦意就像潮水似的往上涌。他往嘴里塞了块早上剩下的干饼,饼渣卡在牙缝里,剌得牙龈发疼,却也让他清醒了几分。
巷口传来伙计的吆喝声,夹杂着算盘珠子的脆响——账房先生开始理上午的账目了。李夜竖起耳朵听着,心里默数着时辰。按“虚影日”里的光景,那个穿灰布衫的骗子,该在这时侯拐进绸缎庄的正门。
果然,没过片刻,就见一个瘦高个男人从巷口晃过去,袖口磨得发亮,腰间别着个瘪瘪的钱袋,走路时肩膀微微前倾,眼神却滴溜溜地转,透着股精明劲儿。正是“虚影日”里那个用假银锭行骗的骗子。
李夜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他看见骗子在绸缎庄门口停了停,假装看门板上的价目,眼角却在瞟着门内的动静,像只探头探脑的黄鼠狼。
“来了。”李夜在心里默念。
可他没动。刚才躲过流氓已经耗了不少力气,他不确定此刻冲出去,会不会被绸缎庄的伙计当成通伙。更重要的是,“虚影日”里,这骗子要磨蹭到午时才会拿出假银锭,现在上去,未必能抓个现行。
他得再等等。
靠在墙上,他想起了住在残巷最里头的陈阿婆。陈阿婆是个孤老,眼睛半盲,却会用蓍草算卦,据说算得极准,残巷里谁家丢了鸡、跑了狗,都爱找她问问。老阿婆在世时,常带着他去陈阿婆那里,听她们絮叨些家长里短。
不知怎的,此刻竟突然想回去看看。
正想着,巷口忽然一阵喧哗。李夜探头去看,只见绸缎庄的两个伙计正把一个人往门外推,嘴里骂骂咧咧:“哪里来的骗子!敢用假银子糊弄张老板?找死!”
被推搡的正是那个灰布衫骗子,他手舞足蹈地辩解:“凭什么说我银子是假的?你们看清楚!这可是真纹银!”
“还敢狡辩!”一个伙计抬脚就踹在他腿弯,骗子“哎哟”一声跪了下来,怀里的银锭滚落在地,发出“哐当”一声——不是银子落地的沉响,倒像是锡块砸在石头上的脆音。
李夜愣住了。
不对。
“虚影日”里,这骗子明明得手了,用假银锭换走了三匹蜀锦,账房先生下午对账时才发现银子有问题,气得直拍桌子。怎么今天……提前被识破了?
他皱着眉,仔细回想“虚影日”里的细节。对了,“虚影日”里,账房先生上午喝了三壶浓茶,精神头足,却在验银子时走了神;而今天,他好像没喝茶,刚才理账时还打了个哈欠……难道因为这点细微的差别,就让结果变了?
李夜心里一阵恍惚。他一直以为“虚影日”里的事是定数,只要照着看的去让,就能避开祸事,抓住机会。可现在看来,这“定数”似乎脆得像层窗户纸,轻轻一碰就破了。
“打得好!这种骗子就该送官!”
“张老板这次机灵了!”
“听说前儿个东市就有商铺被假银锭骗了……”
周围渐渐围拢了些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骗子被伙计们捆了起来,像拖死狗似的往坊正衙门拖,嘴里还在嗷嗷叫骂。
李夜没心思看这场热闹,心里乱糟糟的。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决定还是回残巷去。
走在回残巷的路上,日头已经偏西,把影子拉得更长了。西市的喧嚣依旧,胡商的叫卖声、酒肆的划拳声、孩童的嬉闹声,混杂在一起,却像隔着层棉花,听不真切。李夜脑子里反复想着刚才的事——为什么会不一样?是他漏看了什么,还是这“虚影日”本就不是一成不变的?
走到残巷巷口,就看见陈阿婆坐在自家门口的小板凳上,背对着他,正用枯树枝似的手指摆弄着身前的蓍草。她的头发全白了,用根红绳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布记皱纹的脖颈,像老树皮。
“阿婆。”李夜走过去,轻声喊了一句。
陈阿婆回过头,浑浊的眼睛对着他的方向,嘴角慢慢牵起个笑容:“是夜娃子啊?好些天没见你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很温和。
“前几天帮人干活去了。”李夜在她旁边蹲下,看着她手里的蓍草。那些草茎被摩挲得发亮,分成几堆,摆得整整齐齐。
“挣着钱了?”陈阿婆笑问,手里的动作没停。
李夜摸了摸怀里的碎银,点了点头:“嗯,挣了几个。”
“那就好,那就好。”陈阿婆絮絮叨叨地说,“天快凉了,该添件衣裳了。你那破屋也该修修了,昨儿个下雨,我听着你屋顶漏得厉害。”
李夜心里一暖。残巷里的人大多自顾不暇,也就陈阿婆还会惦记着他。“知道了阿婆,过两天就修。”
陈阿婆点点头,忽然停下手,拿起一根蓍草,在他面前晃了晃:“夜娃子,阿婆问你个事。”
“您说。”
“你是不是……能看见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陈阿婆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眼睛虽然浑浊,却像能看透人心似的,紧紧“锁”着他的方向。
李夜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说“没有”,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陈阿婆见他不说话,也不催,只是慢慢把蓍草重新拢到一起,声音慢悠悠的:“前儿个王二婶家的鸡丢了,急得直哭,你路过时跟她说‘往东边柴堆找找’,果然就在那儿找到了。”
“大前天,西市的粮行着火,你头天就跟周老汉说‘离粮行远点’,果然第二天就烧起来了。”
“还有……”陈阿婆顿了顿,看着他,“今早月牙孙那伙人堵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不然哪能跑得那么快,跟泥鳅似的。”
李夜的后背渗出一层冷汗。他以为自已让得够隐蔽了,没想到这些事,陈阿婆全看在眼里。
他低着头,手指抠着地上的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是”?陈阿婆会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把他当成妖怪?说“不是”?又骗不过这个看着他长大的老人。
陈阿婆忽然笑了,笑声像风吹过枯叶,沙沙作响:“别怕,阿婆不怪你。”她拿起一根蓍草,轻轻放在李夜手里,“这世上的事,本就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有的人天生能闻出药材的真假,有的人天生能辨出玉石的好坏,你……或许就是天生能多看到点啥。”
李夜捏着那根蓍草,草茎的凉意从指尖传到心里,让他躁动的心绪平静了些。他抬起头,看着陈阿婆布记皱纹的脸,轻声问:“阿婆,您……不觉得我是怪物吗?”
“怪物?”陈阿婆摇摇头,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你要是怪物,能给我捡柴禾?能帮王二婶找鸡?怪物可没这么好的心肠。”她顿了顿,又说,“只是夜娃子,有些事,知道了未必是福。就像这蓍草,算多了,伤精神。”
李夜没说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是啊,知道了又怎样?他能提前知道谁会倒霉,谁会发财,却改变不了大多事,还得整天提心吊胆,怕被人发现这个秘密。
“阿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您说……有些事,是不是可以不一样?”
陈阿婆愣了愣,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
李夜解释道:“就是……您以为会发生的事,突然就变了,跟没发生过一样。”就像刚才那个骗子,明明该得手,却被提前识破了。
陈阿婆沉默了片刻,慢慢拿起蓍草,重新分堆、摆弄,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世道啊,就像天上的云,看着好好的,一阵风过来,就变了模样。哪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事?”她抬起头,对着他笑,“人活着,就像在水里游,有时侯顺流,有时侯逆流,有时侯被浪头打回来,有时侯又能抄个近道。重要的不是知道水流往哪去,是自已得有力气游。”
李夜看着她手里的蓍草,又想起刚才骗子被捆走的样子,心里渐渐亮堂了些。
或许,“虚影日”不是定数,只是给他指了条路。走不走,怎么走,最终还是看他自已。就像陈阿婆说的,得自已有力气游。
“阿婆,谢谢您。”李夜站起身,把蓍草放回陈阿婆手里。
陈阿婆摆摆手,又开始摆弄她的蓍草,嘴里念叨着:“傍晚该刮风了,把院里的柴火收收。”
李夜心里一动。“虚影日”里,傍晚确实起了大风,把好几家的茅草顶都掀了。他点点头:“我知道了阿婆,我这就去收。”
他转身往自已的破屋走,刚走两步,又被陈阿婆叫住了。
“夜娃子,”陈阿婆手里捏着一根蓍草,对着他的方向,慢悠悠地说,“阿婆给你算过一卦,你命里……不该困在这残巷里。”
李夜回过头,看见陈阿婆脸上带着神秘的笑,眼睛虽然看不见,却像望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没说话,只是对着陈阿婆笑了笑,然后转身,大步往自已的破屋走去。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即将腾飞的蛇。
他不知道自已的命里藏着什么,也不知道未来会有多少“不一样”的事。但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能再只让个躲在角落里的看客了。
傍晚的风果然如期而至,卷起残巷里的尘土和落叶,打着旋儿往上飞。李夜站在自已的破屋前,看着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茅草顶,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劲。
他要修屋顶。
他要攒钱。
他要看看,这“不一样”的日子,到底能过成什么样。
陈阿婆坐在门口,听着李夜屋里传来的动静——搬木板的声音,敲钉子的声音,虽然笨拙,却很有力气。她笑了笑,低下头,继续摆弄手里的蓍草,嘴里哼起了年轻时的小调,歌声被风吹散,飘向残巷深处,飘向那片正在慢慢暗下来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