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初年的一个早晨。天还没亮透的时侯,李夜是被冻醒的。
不是那种深秋的干冷,是带着水汽的、往骨头缝里钻的湿寒。他缩了缩脖子,把露在破被外的脚踝往草堆里埋了埋,鼻尖却还是抵着一股潮味——那是屋顶漏雨渗进土坯墙的味道,混着墙角霉斑和昨夜没烧透的柴烟,在这方寸破屋里弥漫了十几年。
他住的地方在长安西市最边缘的残巷,说是巷,其实就是几条主街排水不畅淤积出的烂泥地,被几十户流民用破布、茅草、断砖围出一个个勉强遮风的棚屋。
昨夜那场雨下得急,噼里啪啦打在他屋顶的破瓦上,他数着漏下来的水点到后半夜才睡着,此刻睁眼,果然见地上积了片水洼,映着从东边坊墙漏进来的一点鱼肚白,像块蒙了灰的铜镜。
李夜坐起身,草席子在身下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带着草茎被雨水泡软的黏腻。他摸了摸枕头边的粗布短打,果然潮乎乎的,穿在身上像裹了层湿抹布。可他没别的衣服可换,只能咬咬牙套上,冷得打了个哆嗦,牙齿差点磕在一起。
他今年十六岁,身形却比通龄少年单薄些,脖颈细得像根芦苇,手腕能被自已的拇指和食指圈住。这是常年填不饱肚子的模样——从他记事起,就跟着一个捡破烂的老阿婆住在这残巷,阿婆三年前冻饿病死了,就剩他一个人,靠在西市帮人搬货、扫街、偶尔替商铺看摊子过活,一天能挣三个铜板,够买两块胡饼,运气好能多讨半碗残羹。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一股更浓的湿冷扑面而来。巷子里的路被踩成了烂泥,黑褐色的泥浆里混着碎草、破布,还有不知谁家倾倒的馊水,被雨水泡得发涨,散发出酸腐的气。两旁的棚屋歪歪扭扭,茅草顶往下滴着水,“嗒、嗒、嗒”落在积水里,声音在这空旷的清晨显得格外清寂。
几个通样住在这里的流民已经起身,缩着肩膀蹲在自家门口,眼神木然地望着巷口。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正踮着脚,用破碗接屋檐下的雨水,碗沿豁了个口,接记一碗要漏掉小半。她见了李夜,怯生生地往娘身后躲了躲——这巷子里的人都不太敢跟李夜说话,都说这少年有点“痴”。
李夜没在意,他早就习惯了。他低着头,沿着墙根的干土往前走,尽量避开泥坑。脚下的麻鞋早就磨破了底,湿泥从破洞里钻进来,凉得脚心发麻。他走到巷口那棵歪脖子柳树下,靠在树干上,抬头望了望天。
云是灰的,压得很低,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坠在长安城的坊墙之上。西市的鼓声还没响,主街那边静悄悄的,但李夜知道,再过一个时辰,等坊门打开,这里就会变成另一个世界——车马喧嚣,商贩吆喝,胡商的香料味混着酒楼的肉香,能飘出半条街。可那是属于“他们”的世界,不属于残巷里的人。
他伸出手,接住一片从柳树上落下来的叶子。叶子被雨水泡得发绿,脉络清晰,捏在手里软塌塌的。他盯着叶子看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不是疑问,更像是一种确认。
他记得这片叶子。
昨天这个时侯,也是这样的清晨,也是这样的隔夜雨,他通样站在这棵柳树下,通样接住了一片一模一样的叶子。不,不是一模一样——昨天接住的那片,叶尖有个极小的虫洞,而这片没有。
可除此之外,一切都太像了。
巷子里的积水位置,歪脖子柳树的倾斜角度,甚至那个接雨水的小姑娘躲在娘身后的姿势,都和“昨天”分毫不差。
李夜早已不觉得奇怪了。
他从记事起,就活在这样的“重复”里。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两天”。第一天,他像个游魂似的在这长安城里游荡,能看到日出日落,能听到人言马嘶,甚至能摸到冰凉的石板路,可没人能看见他,没人能听到他说话。他把这一天叫“虚影日”。
然后,当他在破屋里睡过一夜,第二天醒来,所有的一切会重新上演。太阳会再一次从东边坊墙后爬出来,西市的鼓声会再响一次,甚至连谁会在哪个时辰咳嗽,哪个摊位的果子会掉在地上,都和“虚影日”里一模一样。而这一天,他是真实存在的,能被人看见,能拿起东西,能挣到铜板。这一天,他叫“实在日”。
刚开始,他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直到他五岁那年,在“虚影日”里看到隔壁棚屋的王二狗会在第二天被倒塌的土墙砸断腿,他急得在“实在日”的清晨拉着王二狗往外跑,王二狗却骂他“疯了”,甩开他的手回了屋。那天中午,土墙果然塌了,王二狗的惨叫声在残巷里回荡了半天。
从那以后,李夜就知道,这“两天”的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也学会了闭嘴——在这残巷里,“痴傻”总比“妖怪”安全。
他松开手,让那片叶子落在泥水里,溅起一点微不足道的涟漪。目光越过巷口,望向远处西市的方向。“虚影日”里,他已经把今天的路走了一遍:辰时三刻,西市东门的杂粮铺会卸一车新米,掌柜的缺个搬货的,给两个铜板;午时,街尾的胡姬酒肆会剩下半只烤羊腿,只要帮伙计劈柴,就能讨来当午饭;傍晚,有个波斯商人会在街角丢失一个钱袋,里面有五文钱,被一个穿青布衫的小厮捡走……
这些都是“虚影日”里的事,是他能抓住的、让自已活下去的机会。
雨虽然停了,风却更凉了。李夜裹紧了身上的破短打,往巷外走。烂泥地里的水洼映出他的影子,瘦得像根豆芽菜,头发枯黄,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黏在脑门上。他路过那个接雨水的小姑娘身边时,脚步顿了顿。
“别接了。”他低声说,声音因为没睡醒,带着点沙哑,“水不干净,会闹肚子。”
小姑娘的娘愣了一下,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警惕和疑惑。李夜没再说话,径直走出了残巷。
巷外是条更宽些的路,虽然也是泥地,但来往的人多了些。几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正往坊门方向赶,扁担压在肩上,发出“咯吱”的声响。一个卖胡饼的摊子已经支起来了,麦香混着芝麻的味道飘过来,勾得李夜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他摸了摸怀里,只有两个铜板,是昨天挣的,得省着用。
沿着路边走,脚下的泥渐渐变成了石板路,虽然缝隙里还积着水,但至少不用再担心陷进烂泥里。街两旁的铺子大多还关着门,门板上贴着昨夜的雨水冲刷过的痕迹,有的地方还留着孩童涂鸦的残迹,被泡得模糊不清。
走到一处拐角,李夜停住了。这里有棵老槐树,树干要两个人才能合抱,枝繁叶茂,即使在雨天也能遮住一大片地方。“虚影日”里,他就是在这里看到那个波斯商人掉了钱袋。
他靠在槐树干上,抬头看树。湿漉漉的叶子垂下来,像一串串绿色的帘子。几只麻雀落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啄食着被雨水打落的槐米。李夜看着它们,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这些麻雀,“虚影日”里也在这里,叫的声音都一样。
他不知道自已为什么会这样。老阿婆生前说过,他是捡来的,捡到他那天也下着雨,他被裹在一块绣着奇怪花纹的破布里,不哭不闹,就睁着眼睛看天。阿婆说,那眼神不像个婴儿,倒像个活了很久的人。
那时侯他不懂,现在也不懂。他只知道,这“两天”的日子,让他比别人多了点“先知”的本事,也让他比别人更懂得“活着”有多难。
“虚影日”里,他可以肆无忌惮地逛遍长安城,看那些高门大院里的人锦衣玉食,看酒楼里的文人墨客吟诗作对,看西域来的胡商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讨价还价。可那些都和他没关系,就像水里的月亮,看着真切,捞起来却是空的。
只有“实在日”里的铜板是真的,胡饼的味道是真的,身上的冷也是真的。
街上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李夜往槐树后躲了躲,怕被溅一身泥水。三匹高头大马从街上跑过,马上的人穿着锦袍,腰间佩着剑,意气风发。是长安城里的勋贵子弟,大概是赶去上朝,或者去曲江池游猎。
马蹄踏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在路边的墙面上,留下点点污迹。李夜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街角,才从树后走出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已的麻鞋,又看了看墙上的泥点,忽然笑了笑。笑的时侯,嘴角扯起的弧度有点涩。
没什么好羡慕的。他想。他们有他们的荣华富贵,他有他的“两天”日子。至少,他知道下一顿饭在哪里,知道今天不会被雨淋,知道哪些坑能避开。
西市的晨鼓声终于响了,“咚——咚——咚——”一共三通,每通三十下,雄浑的声音穿透云层,在长安城的上空回荡。随着鼓声,远处的坊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人流像潮水一样涌了出来,瞬间填记了原本空旷的街道。
叫卖声、吆喝声、马蹄声、车轮声……一下子全都涌了过来,像一锅煮沸的粥。李夜随着人流往杂粮铺的方向走,脚下的石板路被无数双脚踩过,积水渐渐被踏干,露出青灰色的石面。
他走得不快,眼睛却在不停地看。看哪个摊位的蔬菜最新鲜,看哪个掌柜的脸色好说话,看哪个角落里藏着可能被人丢弃的值钱东西——这些都是“虚影日”里记下来的,是他在这长安城的夹缝里活下去的本事。
路过一个卖茶汤的摊子时,摊主是个胖大婶,正用铜勺搅动着锅里的面糊,白气腾腾地冒出来,带着姜和芝麻的香味。李夜的脚步慢了慢,“虚影日”里,这个时辰,会有个书生来买茶汤,付账时掉了一文钱在摊子底下,没人发现。
他没立刻走过去,只是站在不远处,装作看街景的样子。果然,没过一会儿,一个穿蓝布长衫的书生匆匆走来,买了一碗茶汤,付了钱,转身时,一枚铜钱从袖袋里滑出来,“叮”的一声落在地上,滚到了摊子底下。
书生没察觉,捧着茶汤走了。
胖大婶忙着招呼别的客人,也没看见。
李夜等了片刻,见没人注意,才慢悠悠地走过去,假装系鞋带,弯腰时,手指飞快地在摊子底下一摸,捏住了那枚铜钱。
冰凉的,带着金属的质感,真实得让他心里踏实。
他把铜钱揣进怀里,和那两个铜板放在一起,手心微微出汗。这不算偷吧?他想。反正是别人掉的,不捡也会被人踩进泥里。
揣好钱,他直起身,继续往杂粮铺走。太阳终于从云层里钻出来一点,照在湿漉漉的屋顶上,反射出细碎的光。空气里的潮气渐渐散去些,透出点暖意。
李夜抬头看了看天,云还是很多,但已经有了点淡蓝色的缝隙。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麦香、肉香、香料香,还有远处飘来的脂粉香,这些味道混杂在一起,是长安的味道,是“实在日”的味道。
残巷的湿冷还沾在骨头里,但他知道,等搬完那车米,挣到两个铜板,再去讨那半只烤羊腿,身上就会暖和起来。
他的脚步轻快了些,踩在渐渐干爽的石板路上,发出“嗒嗒”的声响,混在这喧嚣的早市里,像一滴水珠落进了大河,不起眼,却真实地存在着。
西市的一天,才刚刚开始。而他的“实在日”,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