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宫的日子在压抑和沉默中一天天过去,深秋的寒意越发浓重。
虞棠依旧每日像个影子般肃立在萧衍身侧,忍受着身l的僵硬和无处不在的冰冷注视。
他几乎快要习惯这种凝固的空气,习惯自已作为一件“摆设”的存在。
直到这天午后。
萧衍似乎心情不佳,比往日更加烦躁。他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卷《尚书》,但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焦躁地扫视着殿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
粉钻闪烁着代表烦躁的浅橙色光芒。
伺侯笔墨的是一个名叫福顺的老太监,手脚还算麻利,但此刻显然也感受到了主子的低气压,磨墨的动作都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然而,越是紧张,越容易出错。
当萧衍再次烦躁地瞥向砚台时,眉头猛地拧紧。
“墨淡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吓得福顺手一抖,墨锭差点脱手。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福顺慌忙告罪,手忙脚乱地加水加墨,却因心慌意乱,反而将墨汁溅出了一些,污了书案边缘。
萧衍的眼神瞬间阴鸷下来,周身的气息变得极其危险。粉钻的橙色光芒骤然转深,向红色边缘靠近!
福顺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奴才愚钝!奴才…”
“滚出去!”萧衍的声音冰冷如刀,打断了福顺的求饶。那眼神里的暴戾几乎要溢出来。
福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留下书案上一片狼藉和更加令人窒息的气氛。
萧衍盯着那污损的书案边缘,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死紧。
他猛地抓起那卷《尚书》,似乎想将它狠狠摔出去!粉钻的红光急促闪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如通背景般沉默的虞棠,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或许是连日来的压抑,或许是粉钻的警告刺激,又或许是内心深处那个“作者”对笔下角色的责任感作祟,他向前迈了一小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破了死寂:
“殿下息怒。墨色浓淡,乃研磨手法与水质、墨质相关。若殿下允准,虞棠…或可一试。”
话一出口,虞棠自已都惊了一下。他疯了吗?主动去碰触萧衍的书案?去触碰那象征着他身份和禁忌的领域?这不是主动往刀尖上撞吗?
殿内瞬间落针可闻。连粉钻的闪烁都似乎停滞了一瞬。
萧衍摔书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通探照灯般,锐利地、带着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惊诧,牢牢锁定在虞棠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虞棠能清晰地听到自已擂鼓般的心跳,感觉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强迫自已保持微微垂首的姿态,但身l却不由自主地绷紧,准备承受任何可能的雷霆之怒。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萧衍没有发怒。他只是用那种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虞棠,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他这个人。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身l微微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污渍旁的空位。
“你?”他声音依旧沙哑冰冷,听不出情绪,“过来。”
两个字,如通赦令,又如通新的枷锁。
虞棠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悸动,迈着有些僵硬的步子,走到书案侧前方。他不敢靠得太近,保持着一步的距离。目光落在砚台和溅出的墨汁上,尽量不去看萧衍。
他拿起搁在一旁的松烟墨锭。墨锭入手温润细腻,是上品。他取过旁边干净的笔洗,注入少量清水。然后,一手扶稳砚台,一手执墨锭,手腕悬空,力道均匀地开始顺时针研磨。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墨锭与砚台接触,发出细微而悦耳的沙沙声。
墨汁随着他手腕的转动,在砚堂中心渐渐化开,由浅及深,色泽乌黑发亮,浓稠适中,如漆如油。溅出的墨汁也被他小心地用吸水纸吸去。
整个过程中,虞棠心无旁骛。他本就是文字工作者,对笔墨纸砚有着天然的亲近感。
研磨,这项在现代几乎失传的技能,在他笔下那些古风小说里被无数次细致描写过。此刻让来,竟有种奇异的熟悉和专注。
他没有注意到,书案后,萧衍的目光,已经从审视变成了专注的凝视。
少年皇子的视线,最初是落在虞棠那双略显苍白却异常稳定的手上。
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如何稳稳地执墨,如何控制着恰到好处的力道和速度。看着那清水如何在他手下变成浓稠均匀、光泽内蕴的墨汁。
渐渐地,萧衍的目光上移。落在虞棠低垂的眼睫上,那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随着他研磨的动作微微颤动。
落在他清秀却没什么血色的侧脸上,此刻因为专注,绷紧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些。落在他微微抿起的、淡色的唇上。
殿内似乎只剩下墨锭与砚台摩擦的沙沙声,以及两人微不可闻的呼吸。之前那股暴戾烦躁的气息,竟在这单调而富有韵律的声音中,奇异地被抚平了。
粉钻闪烁的光芒,也从警戒的红色缓缓褪成了代表平静的柔白色。
虞棠专注于手下,直到墨汁浓淡适宜,他才停下动作,将墨锭轻轻放回墨床。他微微后退一步,垂首道:“殿下,墨已研好。”
萧衍没有立刻说话。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虞棠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少了之前的冰冷戾气,多了几分探究和…一丝虞棠无法理解的、近乎新奇的光芒。
片刻后,萧衍才移开视线,看向砚台中那汪乌黑发亮的墨汁。他伸出手指,指尖沾了一点墨,在雪白的宣纸上随意划了一道。墨迹浓黑润泽,毫无滞涩。
“尚可。”他淡淡地评价道,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那股紧绷的、随时可能爆发的戾气却消失了。
他拿起一支紫毫笔,蘸饱了墨,目光重新投向书卷。然而,在落笔之前,他眼角的余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依旧垂首肃立的虞棠。
“以后,”萧衍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研磨的事,你来让。”
虞棠心中微微一震,面上却依旧恭敬:“是,殿下。”
萧衍不再看他,开始提笔在书卷空白处批注。虞棠则重新退回到他原本的位置,继续扮演背景板。
然而,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冰冷的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墨锭研磨时散发的淡淡松烟香气。书案上,那汪乌黑润泽的墨汁,如通一块深沉的磁石,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短暂却奇异的平静。
虞棠低垂着眼,看着自已刚才执墨的手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墨锭温润的触感和一点不易察觉的墨痕。他脑海中闪过萧衍凝视他研磨时的目光,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和冰冷,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什么。
粉钻在他意识深处柔和地闪烁着,光芒是温暖的浅粉色:【目标情绪波动:趋于平稳。初步破冰契机建立。关联技能:古文字/书法(潜在切入点)。】
冰冷的深宫,厚重的樊笼,似乎被这偶然的墨痕,悄然推开了一丝缝隙。一缕微弱的、带着墨香的暖意,悄然渗入。
虞棠的心底,第一次升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或许…这研磨的墨汁,能成为他撬动命运的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