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雨,又密又急,敲打在玻璃窗上,也敲得林溪心里莫名烦乱。
那本墨绿色的精装《飞鸟集》摊在桌上,像一片安静的荷叶。这是她攒了很久的零花钱才买下的,里面还夹着一页薄薄的纸,上面誊抄着她写了三个月、改了无数遍的三首小诗。字迹比作业本上的还要工整几分。
课间,周明宇一身水汽地冲回座位,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眼睛却亮得惊人。他刚在雨里投进了几个球,正处在胜利的兴奋里,一眼瞥见那本漂亮的书。
“哟,泰戈尔?”他手指一勾,就把书拎了过去,“学霸,借我看看呗?提升一下文学素养!”
林溪的“不”字还没说出口,书已经被他塞进了那个总是鼓鼓囊囊、带着点汗水和灰尘味道的书包里。她抿了抿唇,看着窗外淅沥的雨,心里的烦乱更深了。
第二天,书被还了回来。准确地说,是被“啪”地一声放回了她的桌上。原本光滑的墨绿色封面,赫然印着几道模糊的黑褐色泥印,扉页更是惨不忍睹,一大块污渍晕染开来,几乎盖住了泰戈尔的画像。雨水和泥土的气息,混合着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
林溪的手指僵在半空。她慢慢地、慢慢地翻开书页。那页写着诗的纸,边缘也沾上了污迹,墨水的蓝色被晕开,像哭花了的眼泪。
周明宇在一旁,浑不在意地擦着篮球,语气甚至有点邀功的得意:“昨天打完球看的,没注意掉地上了。还好没全湿,我拿衣角擦过了!”
那些藏在诗句里的,连她自己都未必完全懂得的、纤细又隐秘的心事,仿佛被他连同泥水一起,粗鲁地践踏了。眼泪毫无预兆地冲上来,视线瞬间模糊。她猛地合上书,紧紧抱在怀里,扭过头去,再也不看他一眼。
冷战开始了。整整两天,无论周明宇是嬉皮笑脸地讲一点不好笑的冷笑话,还是把薯片、果冻小心翼翼推过“三八线”,林溪都只是紧绷着侧脸,抿紧嘴唇,一言不发。她把自己缩成一个沉默的、拒绝一切的堡垒。
第三天早读课,教室里书声琅琅。一张折叠得歪歪扭扭的信纸,从旁边被手指用力一弹,滑过桌面,停在她摊开的英语课本上。
林溪抬头。周明宇迅速别开脸,耳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手指紧张地抠着卷了边的课本角,声音含混得像蚊子哼:“……那啥,给你的。看看再说。”
她迟疑着打开。信纸是最普通的作业纸,上面的字却是用毛笔写的,墨迹浓淡不均,笔画笨拙又认真,透着一股郑重的滑稽:
“林溪吾友:昨日之过,皆在吾身。汝之诗集,珍宝也,吾不慎污之,罪该万死!羞愧难当,无颜面对。愿以篮球明星卡十张、橘子汽水三瓶赔罪。盼复友谊如初。——罪人周明宇”
信的末尾,用钢笔画了个磕头作揖的小人,龇着大牙傻笑,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求原谅”。
教室里嘈杂的读书声忽然像退潮一样远去。林溪看着这封半文不白、措辞夸张得像谢罪书的信,想象着他昨晚如何抓耳挠腮地憋词儿,如何笨拙地握着毛笔一笔一划,可能还打翻了墨水瓶……
她突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很轻,却像一道阳光,瞬间劈开了心里积压了两天的委屈和阴霾。
几乎就在同时,窗外的雨停了。一束阳光破云而出,透过湿漉漉的玻璃窗,恰好照在那张信纸上,墨迹未干的“罪该万死”四个字,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诚恳。
她转过头。周明宇正偷偷看她,眼神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紧张的期待,像极了雨后天晴的星星。
那一刻,林溪清楚地听见,心里那座冰封的堡垒,“哗啦”一声,彻底融化。某种比友谊更滚烫、更让人心慌意乱的东西,顺着阳光照进来的缝隙,势不可挡地破土而出。
那条歪歪扭扭的“三八线”,从这一天起,名存实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