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归耘 > 第1章
第1集:
晨雾中的抉择
清晨,浓重的白雾如同浸透了凉水的棉絮,沉甸甸地覆盖在皖北小村周家圩子的每一个角落。土坯房、歪脖子老槐树、结了薄冰的池塘,都在雾中若隐若现,失去了清晰的轮廓,只剩下灰蒙蒙的剪影。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和隔夜柴火堆熄灭后的冷烬气息。
周建国蹲在自家低矮的堂屋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一杆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照着他古铜色、沟壑纵横的脸庞。他眉头紧锁,目光穿透薄雾,落在院子里那几畦冻得发硬的菠菜上,又像是落在了更远、更虚无的地方。烟味辛辣呛人,但他似乎毫无所觉,每一口都吸得极其深沉,仿佛要将满腔的愁绪都随着烟雾吞吐出去。
屋内的土灶上,李秀兰正默默拉着风箱。呼啦呼啦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黢黑的锅底,锅里煮着的是一锅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掺着寥寥几块红薯。水汽和烟雾混合,氤氲在她花白的鬓角,她的眼圈有些红肿,动作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重。她时不时抬眼望一眼门外丈夫佝偻的背影,又迅速低下头,添一把耐烧的麦草,仿佛那火光里能烧掉些什么说不出口的艰难。
里屋,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周志强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肘部打着深色补丁的蓝色劳动布外套,下身是同样陈旧但浆洗得干净的黑裤子。他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鼓鼓囊囊的绿色帆布包,包的拉链有些坏了,用一根粗麻绳勉强捆扎着。这就是他的全部行囊。
“爹,娘。”周志强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试图掩饰却终究透出几分沉重的语调。
周建国没回头,只是抽烟的动作顿了一下,烟锅里的火光猛地亮了一瞬。李秀兰停了风箱,站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快步走过来。
“强子,都收拾妥了?”李秀兰的声音带着颤音,她伸手想帮儿子整理一下衣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只是反复摩挲着自己粗糙的围裙边角,“干粮……干粮都带足了?俺给你烙了饼,还煮了十几个鸡蛋,都放在包最上面了,饿了一定记得吃……”
“带足了,娘,够吃好几天的。”周志强点点头,努力想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但嘴角扯动了几下,最终还是失败了。他看着母亲殷切又担忧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到了地方,赶紧捎个信回来。”李秀兰不放心地又叮嘱,“地址……地址揣好了没?别弄丢了。听说那边乱,人多手杂的……”
“揣好了,娘,丢不了。”周志强拍了拍胸口的内兜。
一直沉默的周建国终于磕了磕烟袋锅子,发出沉闷的“梆梆”声。他站起身,因为常年劳作,腰背有些佝偻。他转过身,目光沉沉地落在儿子身上,那目光里有太多东西——担忧、期盼、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和愧疚。
“出去……机灵点。”周建国开口,声音干涩得像裂开的旱地,“别怕吃苦,但也别傻干。眼睛放亮堂些,不该惹的事别惹,该忍的时候……忍一忍。”
“我知道,爹。”周志重重点头。父亲的嘱咐总是这样简短,却字字沉甸甸的。
“钱……挣多挣少不打紧,”周建国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平平安安……最重要。家里……有我和你娘。”
这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周志强努力维持的平静。他猛地低下头,鼻腔涌起一阵强烈的酸意。他知道家里为了凑他这次南下的路费和最初的生活费,几乎掏空了本就干瘪的家底,父亲甚至偷偷去邻村打了几天短工,母亲则连夜赶织了几匹土布卖掉。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个扎着两个乱糟糟小辫的脑袋探了出来,是妹妹周小芳。她大约十五六岁年纪,眼睛很大,此刻却红得像兔子,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哥!”她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冲过来一把抱住周志强的胳膊,“你真要走啊?非得去那么远的地方吗?听说那边……那边可乱了!”
周志强拍了拍妹妹瘦削的肩膀:“傻丫头,哥是去挣钱,挣了钱,咱家就能盖新瓦房,你就能继续念书,爹娘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我不念书!我也不要新瓦房!我就要你在家!”周小芳任性又伤心地嚷着,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她对外面世界的恐惧,远远超过了那些模糊的关于“好日子”的想象。
李秀兰连忙把女儿拉过来,低声哄着:“小芳,别闹你哥……你哥是为了这个家……”
周小芳伏在母亲怀里,小声啜泣起来。
雾,似乎更浓了。村口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吠,还有邻居开门泼水的声响。天光在浓雾中艰难地透出一点灰白,预示着离别的时刻越来越近。
周建国从贴身的衣兜里,哆哆嗦嗦摸出一个用手帕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小卷毛票,最大的面额是五元,更多的是壹元和毛票。
“这个……拿着。”他把钱塞到周志强手里,触手冰凉而粗糙,“穷家富路……万一……万一有个急用。”
周志强感觉那卷钱烫手得很,他想推辞,但看着父亲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紧紧攥住了。那不仅仅是钱,是父母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全部希望。
“爹,娘,你们放心。”周志强的声音哽咽了,但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扫过父亲沧桑的脸,母亲含泪的眼,妹妹抽动的肩膀,“我一定……混出个人样来!”
他猛地提起那个沉重的帆布包,甩到肩上,勒得肩膀生疼。这疼痛反而让他清醒了一些。他不再犹豫,转身,大步走进了浓雾里。
李秀兰往前追了两步,倚着门框,泪水终于决堤。周建国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有握着旱烟杆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周小芳的哭声从屋里清晰地传出来。
浓雾很快吞噬了周志强年轻的、略显单薄的背影。脚步声在湿漉漉的土路上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白茫茫的寂静里。
只有那呛人的旱烟味,还固执地弥漫在清冷的晨雾中,混合着破败村庄特有的贫穷和无奈的气息,久久不散。
第2集:
绿皮车南行
村口的黄土路在脚下延伸,最终连接上那条通往县城的砂石公路。周志强背着沉重的行囊,每一步都踩得异常坚实,仿佛要将故乡的土地烙印在记忆深处。浓雾渐渐散去,但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他没有回头,怕一回头,看到母亲倚门眺望的身影,看到妹妹哭红的眼睛,自己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就会瞬间瓦解。
同村约好一起南下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沉默寡言、比他大几岁的黑娃,另一个是年纪相仿、眼神里透着机灵的狗剩。三人汇合后,也只是简单点了点头,便沉默地埋头赶路。沉重的威来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所有寒暄都显得多余。
几十里山路,全靠双脚丈量。帆布包的带子深深勒进肩膀的皮肉里,火辣辣地疼。脚上的解放鞋很快沾满了泥浆,每一步都变得黏滞而费力。偶尔有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从身边驶过,卷起漫天尘土,他们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投去混合着羡慕和渴望的目光,但没有人伸手去拦。拦车要钱,而他们口袋里的每一分钱,都有必须到达远方的使命。
到达县城汽车站时,已是下午。小小的车站拥挤不堪,充斥着各种方言的叫卖声、哭闹声、呵斥声。空气污浊,混合着汗味、汽油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他们买了最便宜的长途汽车票,像沙丁鱼一样被塞进一辆破旧的大巴车里。车厢里挤满了人,行李堆满了过道,连转身都困难。发动机轰鸣,车身剧烈地颠簸着,开始了前往省城火车站的漫长夜路。
周志强靠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越来越陌生的田野和村庄。夜色渐浓,窗外最后一点景色也被黑暗吞噬,只剩下玻璃上反射出的车内乘客疲惫而模糊的脸孔。饥饿和疲劳如同潮水般袭来,他想起母亲塞在包里的烙饼和鸡蛋,却丝毫没有胃口。邻座的大叔鼾声如雷,脚臭味阵阵飘来,但他只是麻木地忍受着。心里翻腾的是离家的酸楚,是对未来的茫然,还有一丝被压抑得很深的、不敢轻易释放的兴奋。
经过一夜颠簸,第二天中午,他们终于抵达了省城火车站。
眼前的景象让周志强瞬间忘了疲惫和不适。那是一座庞大、喧嚣、几乎沸腾的海洋!站前广场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各种口音、各种穿着的人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和洪流,冲击着他的耳膜和视线。高高的车站大楼上,“××站”几个红色大字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醒目。广播里不断播放着车次信息,女播音员冰冷而急促的声音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
“我的娘哎……”狗剩张大了嘴巴,眼睛不够用地四处乱瞟,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装着干粮的小布袋。黑娃则更加沉默,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人群,像一头进入陌生领地的困兽。
周志强也感到一阵心悸和眩晕。他从未见过这么多人,从未身处如此嘈杂的环境。他紧紧攥着口袋里那张珍贵的火车票和皱巴巴的写着地址的纸条,手心全是汗。
“强子哥,咱……咱从哪儿进?”狗剩有些慌乱地问。
周志强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看指示牌,跟着大部分人走!都跟紧了,千万别走散!”
他们像三片树叶,被卷入汹涌的人潮,身不由己地向着检票口的方向涌动。挤撞、推搡、叫骂声不绝于耳。周志强用身体护着行李,拼命保持着平衡,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终于挤进站台,那绿色的、一眼望不到头的钢铁长龙更是带来了巨大的视觉震撼。这就是火车!书上、收音机里听说过的,能载着人去千里之外的庞然大物!车厢壁上满是斑驳的划痕和灰尘,车窗大多敞开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头。
找到他们的车厢口,队伍却停滞不前。前面发生了骚动,原来是因为严重超员,很多人根本挤不上车。列车员声嘶力竭地维持秩序,但效果甚微。急于上车的人们开始从窗户往里爬,里面的人叫骂着,推搡着,场面一片混乱。
“快!从这儿上!”狗剩眼尖,发现一个窗户有人接应同乡,他不由分说,先把行李塞进去,然后手脚并用地往上爬。黑娃也闷哼一声,跟着往上挤。
周志强犹豫了一下,他不太习惯这种近乎野蛮的方式。但眼看列车即将启动的哨声响起,他心一横,也学着样子,抓住窗沿,奋力向上攀爬。车内无数双手,有的是帮忙拉,有的是不耐烦地推,他终于连滚带爬地跌进了车厢。
车内的情况比站台上看到的还要可怕。狭窄的空间里,人挨人,人挤人,几乎没有立足之地。汗味、脚臭、烟味、方便面味、劣质香水味……各种难以形容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浓稠得化不开的空气。脚下是各种行李,连落脚都要小心翼翼。座位底下、行李架上,甚至厕所里,都塞满了人。
周志强和同伴被卡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这里稍微宽松一点,但也是人贴人。火车猛地一颤,终于嘶鸣着,哐当哐当地开动了。
身体随着车厢摇晃,窗外熟悉的省城景象开始缓缓后退,然后越来越快。周志强透过人缝,最后望了一眼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困难。
旅程刚刚开始,前所未有的体能考验和精神煎熬就已经降临。站累了,就勉强坐在地上,背靠着别人的腿;渴了,就小心地抿一口军用水壶里已经变得温吞的水;饿了,啃一口冷硬如铁的烙饼。上厕所成了最大的难题,需要跨越千山万水,忍受无数白眼和抱怨。
夜晚,车厢里灯火通明,却无法驱散疲惫和困倦。人们以各种扭曲的姿势打着盹,鼾声、梦话声、孩子的哭闹声此起彼伏。周志强蜷缩在角落里,根本无法入睡。身体的极度不适,对前路的未知,以及对家乡亲人刻骨的思念,像三把锉刀,反复打磨着他的神经。
他想起父亲沉默抽烟的样子,想起母亲红肿的眼睛,想起妹妹的哭声,想起那片贫瘠却熟悉的土地。离开时才涌起的些许兴奋,早已被现实的残酷挤压得粉碎。
这就是通往“希望”的路吗?如此拥挤,如此污浊,如此漫长而难熬。
火车不停歇地向南、向南,穿过平原,越过江河。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化,土地的颜色、村庄的样式、作物的种类都在悄然改变。口音也越来越复杂难懂。
三天两夜。整整七十二个小时,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当广播里终于传来带着浓重粤语口音的“广州站到了”的通知时,车厢里爆发出一阵骚动和虚弱的欢呼。周志强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发现双腿早已麻木得不听使唤。
他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下了车。踏上广州站站台的那一刻,湿热黏腻的空气如同厚厚的毯子,瞬间包裹了他,让他本就疲惫的身体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闷热。耳边是彻底听不懂的、如同鸟语一般的粤语广播和喧哗。
抬头望去,车站穹顶高大、昏暗,人流比省城车站更加汹涌,节奏更快,人们的脸上带着陌生的匆忙和漠然。巨大的广告牌上写着看不懂的繁体字,画着衣着光鲜的摩登女郎。
周志强站在原地,茫然四顾。故乡寒冷的晨雾、干燥的黄土路、亲切的多音……此刻都遥远得像一个模糊的梦。
强烈的陌生感、孤独感和惶恐,如同广州湿热的空气一样,瞬间将他吞没。
第3集:
钢筋水泥森林
广州火车站像一头永不疲倦的巨兽,昼夜不停地吞吐着形形色色的人群。周志强站在出站口,湿热的风裹挟着浓重的汽油味、人身上的汗味,还有某种陌生的、甜腻腻的花香,扑面而来,让他一阵阵发晕。耳朵里灌满了完全听不懂的粤语吆喝、尖锐的喇叭声、行李箱轮子碾过地面的隆隆声,这一切交织成一种令人心慌意乱的喧嚣。
黑娃和狗剩也差不多,紧紧挨着他,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警惕,像刚被扔进陌生水域的鱼,不知所措。
“强子哥,现在咋办?”狗剩咽了口唾沫,声音发干。之前联系好的同乡只说到了广州站怎么走,可没说过这站口竟像打仗一样。
周志强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同乡交代的路线:“出站,找……找5路公交车站,坐到终点站天平架,再转去太和镇的车。”他把写在纸条上的地址又摸出来看了一眼,那上面的墨迹都快被手汗洇花了。
辨认公交站牌成了第一道难关。上面的字大多是繁体,看得他眼花。好不容易找到“5”字,跟着汹涌的人流挤上车。投币时又手忙脚乱,被不耐烦的司机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吼了一句:“快滴啦!阻住地球转!”
公交车在拥挤的街道上蹒跚前行。周志强脸紧紧贴着肮脏的车窗,向外望去。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玻璃幕墙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宽阔的马路上,自行车流如同奔腾的河流,中间夹杂着越来越多的摩托车和小轿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商店招牌密密麻麻,霓虹灯即使在白天也闪烁不休,穿着时髦的男男女女行色匆匆。
这一切,与他刚刚离开的那个寂静、灰黄、节奏缓慢的村庄,仿佛是存在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震撼之余,是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疏离感。他感觉自己像一颗被风吹错了地方的沙粒,渺小,无助,格格不入。
颠簸了近两个小时,换乘,再颠簸。窗外的景象逐渐从繁华都市变成了城乡结合部,高楼少了,多了些低矮厂房和杂乱的自建楼,但依然比老家的县城热闹百倍。
最终,他们在太和镇一个尘土飞扬的路边下了车。按照模糊的地址和一路打听,又步行了二十多分钟,终于找到了一片巨大的工地。
眼前是一片被围墙圈起来的开阔地,几栋灰扑扑的楼房骨架拔地而起,最高的有七八层,裸露着钢筋,像被剥了皮的巨兽骨骸。密密麻麻的脚手架和安全网包裹着它们。塔吊的长臂在空中缓缓移动,发出沉闷的嘎吱声。搅拌机、切割机、锤击声、工人的吆喝声、哨子声……各种噪音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空气里弥漫着水泥粉、尘土和金属摩擦产生的焦糊味。
工地门口简陋的传达室里,一个穿着脏兮兮保安服的老头探出头,用蹩脚的普通话盘问了几句,打了个内线电话。不一会儿,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精瘦、穿着褪色工装、戴着红色安全帽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眼神犀利,嘴角下撇,看起来十分严厉。这就是带他们出来的同乡,周卫东,也是这个工地的一个小包工头。
“怎么才到?磨磨蹭蹭的!”周卫东上下打量了他们三个一眼,眉头拧成了疙瘩,“行李先放那边工棚角落,跟我来领安全帽和工具。下午就上工!”
没有寒暄,没有问候,甚至没有让他们喘口气。周志强三人被这高效率的节奏打得晕头转向,只能麻木地跟着。
所谓的工棚,是用石棉瓦和破木板搭成的长排矮房,里面是两排长长的通铺,铺着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草席和薄被,空气中混合着脚臭、汗味和霉味。他们把行李塞在角落,又赶紧跟着周卫东去仓库。
每人领了一顶黄色的、带着磕碰痕迹的安全帽,一把瓦刀,一个灰桶。安全帽戴在头上沉甸甸的,带着一股汗渍味。瓦刀的木柄粗糙扎手,铁质部分闪着冷光。
“你,还有你,”周卫东指着黑娃和狗剩,“去那边跟王师傅搬砖头、和水泥。”又指向周志强,“你看样子机灵点,跟我上去,学着砌砖。”
周志强心里一紧,又有点莫名的激动。砌砖,这可是技术活。
跟着周卫东爬上摇摇晃晃的竹脚手架,越往上风越大,脚下的竹片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他不敢往下看,手心全是冷汗。终于到了作业面,几个工人正在忙碌,砖块、水泥砂浆在他们手里仿佛有了生命,飞快地变成一堵堵墙。
“看好了!”周卫东拿过他的瓦刀,铲起一坨砂浆,啪地甩在砖墙上,抹平,拿起一块砖精准地放上去,用刀柄敲实,刮掉挤出的多余砂浆。动作流畅,一气呵成。“就这么干!要求横平竖直,砂浆饱满!做不好,返工!浪费材料,扣钱!”
周志强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得那瓦刀在周卫东手里听话无比,到了自己手上,却沉重又笨拙。他学着样子,铲起砂浆,却甩得歪歪扭扭,砖头放上去也东倒西歪,敲击的力度不是轻了就是重了。不一会儿,手上、身上、脸上就溅满了灰扑扑的水泥点。
旁边的老工人们默不作声地干着自己的活,偶尔投来一瞥,眼神里看不出是漠然还是轻视。周卫东骂了几句“笨手笨脚”、“吃干饭的”之后,就去忙别的了,把他一个人扔在那里摸索。
下午的太阳毒辣辣地炙烤着工地,安全帽里闷得像蒸笼,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腰很快开始酸软,手臂也变得沉重。他咬着牙,一遍遍地重复着失败的动作,努力模仿着别人的样子。
一下午过去,他砌的那段墙歪歪扭扭,像喝醉了酒,返工了无数次。收工的哨声响起时,他几乎直不起腰,手指僵硬得快要握不住瓦刀。
晚饭是在工棚外的空地上蹲着吃的。一大盆看不到油花的白菜炖粉条,一大筐糙米饭。工人们围着盆,狼吞虎咽,没人说话,只有一片咀嚼和吸溜的声音。饭菜的味道谈不上好,只是用来填充极度饥饿的肠胃。
周志强累得几乎吃不下,勉强扒了半碗饭,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夜幕降临,工地上亮起了几盏昏黄的电灯,蚊虫围着灯光嗡嗡乱飞。工棚里,劳累一天的工友们很快鼾声四起。
他躺在坚硬的通铺上,身下的草席扎人。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每一块肌肉都在酸痛。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隐约透进来,与工棚里的昏暗污浊形成讽刺的对比。他想家,想家里虽然清苦但温暖的土炕,想母亲做的哪怕只是简单的面条,想父亲沉默却安稳的身影。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他赶紧用脏兮兮的胳膊擦掉,生怕被旁人听见。在这片巨大的、冰冷的钢筋水泥森林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孤独。梦想中的“挣钱”二字,此刻被沉重的体力劳动和严酷的现实挤压得变了形,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和无法言说的疲惫
第4集:
磨砺
工地上的日子,就像上了发条的钟表,单调、精确而沉重。每天早上五点半,天还蒙蒙亮,刺耳的哨声就如同钢针一样扎进耳膜,把人们从短暂的沉睡中粗暴地拽醒。十分钟内必须洗漱完毕,冲向食堂——如果那能叫食堂的话——排队领取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两个干硬的馒头。
六点整,准时上工。周志强的工作依旧是跟着师傅学习砌砖,但所谓的“师傅”也只是个经验稍丰富些的老民工,并没多少耐心教导,最多在他错得离谱时骂骂咧咧地纠正两句。大部分时间,他只能靠自己观察和摸索。
瓦刀变得越来越不听使唤。几天下来,他的右手掌磨起了好几个血泡,血泡破了,结成血痂,又被磨破,最后变成一层厚厚的老茧,碰一下都木木地疼。胳膊肿痛得抬不起来,晚上睡觉时只能保持一个僵硬的姿势。腰更是酸软得像是要断掉,每一次弯腰铲砂浆、起身码砖,都伴随着骨头嘎吱作响的错觉。
这不仅仅是体力上的极限挑战,更是精神上的煎熬。工头周卫东像个幽灵,随时可能出现在身后,用刻薄的语言挑剔他工作的每一个细节:“眼瞎了?线都看不直!”“砂浆喂不饱砖头?你当是喂你啊!”“拆了重做!今天的工分扣一半!”
同来的黑娃和狗剩也不好过。黑娃被分去抬钢筋,沉默的他每天回来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肩膀又红又肿。狗剩负责和水泥,粉尘呛得他不停地咳嗽,脸上永远蒙着一层灰白。
工友们来自天南地北,形成了一个个松散的小团体。他们三个新人,明显受到排挤。最累最脏的活,总是最先派给他们。休息时,没人愿意跟他们搭话。工具偶尔会“不翼而飞”,或者被故意弄坏。吃饭时,好一点的菜总是被老工友抢先捞光。
周志强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欺生”。他感到愤怒、委屈,却又无可奈何。在这里,拳头和资历似乎比道理更有用。他只能更沉默地干活,更小心地保护自己那点微薄的工具和物品。
唯一的慰藉,是晚上趴在铺盖上,借着昏暗的灯光给家里写信。他不敢写这里的辛苦和委屈,只写广州楼很高,车很多,工头是同乡还算照顾,活儿虽然累但能学到技术,让爹娘放心,让妹妹好好读书。每一个字都写得歪歪扭扭,融入了汗水和不为人知的思念。写完后,要反复读上几遍,确认没有任何负面情绪流露,才仔细折好,塞进信封。寄信要等到休息日走很远去邮局,信封和邮票都显得格外珍贵。
发薪水的日子是工地上唯一的节日。第一个月结束,周志强领到了皱巴巴的一小叠钞票。扣除掉饭钱、工具押金、被以各种名目克扣的费用,到手只剩下七十八块三毛。他紧紧攥着这笔用血汗换来的钱,指尖都在颤抖。
这点钱,离盖新房、供妹妹读书的梦想遥远得如同天边的星星。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抽出一大半,仔细包好,准备寄回家。剩下的,要留着买信纸邮票、最便宜的牙膏、以及万一头疼脑热时买点药。
他把寄钱的汇票和信一起投进邮筒时,心里涌起一种混合着辛酸和微弱的成就感的复杂情绪。至少,他能给家里一点实实在在的支撑了,而不是纯粹的负担。
工地上的活越来越顺手,虽然依旧辛苦,但他砌的墙渐渐有了模样,速度也快了些。周卫东骂他的次数少了,偶尔还会扔给他一支劣质的香烟。他开始能听懂一些工友们的方言笑话,虽然还插不上话,但那种被完全排斥的感觉稍微减轻了一点。
他开始观察这个庞大的工地是如何运作的:工头如何安排进度,材料如何进场,技术员如何放线测量,甚至包工头如何跟甲方、监理周旋。他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无声地吸收着这一切。他注意到,那些技术好的大工,不仅工钱高,受到的尊重也多。他暗暗下定决心,不仅要会砌砖,还要学看图纸,学更多的技术。
一天下午,天气异常闷热。周志强正在高处作业,突然听到下面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和惊呼。他低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的工友倒在血泊中,一段沉重的钢材脱落,砸中了他的腿!现场瞬间乱成一团。
周志强的心猛地一沉。那工友他认识,是四川来的,才十九岁,比他还小一岁,平时总是笑嘻嘻的。很快,工头周卫东黑着脸赶来,一边叫人简单包扎,一边打电话叫车。但送走伤员后,工地很快又恢复了忙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剩下地上的黑色污渍,一个冷酷的提醒。
那天晚上,工棚里的气氛格外压抑。没人谈论这件事,但一种兔死狐悲的恐惧笼罩在每个人心头。周志强躺在铺上,久久无法入睡。那个四川小伙子的惨叫声和鲜血淋漓的画面,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在这片繁华都市的建设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危险和生命的脆弱。他摸了摸口袋里那所剩无几的工钱,感觉它们沉重得烫手。
第5集:
麦田里的守望
皖北的春天来得迟。已是阳历三月,旷野里的风依旧带着料峭的寒意,卷起黄色的尘土,打着旋儿掠过刚刚返青的麦田。村庄沉默地匍匐在灰黄的天穹下,少了青壮劳动力的村子,仿佛连狗吠声都稀疏了许多。
周家的小院里,比往日更显冷清。鸡仔在角落里无精打采地啄食,猪圈里的那头半大的猪饿得嗷嗷叫。李秀兰天不亮就起了,屋里屋外忙得脚不沾地。喂鸡喂猪,洒扫庭院,准备早饭,然后还得下地。丈夫周建国一大早就扛着锄头去了麦地,追肥,除草,这些活以往多是儿子周志强的,现在全压在了他一个人肩上。
锅里煮着照得见人影的稀粥,贴了几个掺了大量野菜和麸皮的黑面饼子。这就是一天的口粮。李秀兰把稠一点的粥捞给丈夫和女儿,自己
mostly
喝那清汤寡水。腌咸菜的坛子快要见底,她小心地夹出几根,切成细末,就算是一道菜了。
周小芳蹲在灶膛前,心不在焉地往里添着柴火。火光映着她明显消瘦了些的脸庞,眼神有些空洞。哥哥走后,她感觉家里像塌了半边天,空落落的。以前哥哥在家,虽然话不多,但那种无形的支撑力是存在的。他会担水,会劈柴,会干最重的农活,晚上还会就着油灯看她写字,虽然看不懂,却会露出难得的笑容。
现在,水缸里的水常常见底,她得学着哥哥的样子,用扁担挑着两个半桶水,踉踉跄跄地从村口的井边挪回来,肩膀磨得又红又肿。柴垛也矮了下去,她抡起斧头劈柴,震得虎口发麻,却只能劈下些细小的木片。地里的活,她也得顶上去,间苗、除草,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手上起了薄薄的茧子。
最让她难受的是去上学。以前哥哥总说:“小芳,好好念书,念出来才有出息。”现在,她坐在教室里,心思却总飘向远方。广州到底什么样?哥哥在工地上真的不累吗?吃的什么?做的什么?会不会被人欺负?那些高楼大厦,真的像他信里说的那样,只是“看看就好”吗?
语文课上,老师让大家念一篇关于理想的作文。轮到周小芳,她站起来,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念不出来。她的理想是什么?以前或许模糊地想过考上县里的中学,甚至更远。但现在,现实的沉重像铅块一样坠着她的脚。家里的境况肉眼可见地更难了。爹娘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叹息声更密了。她甚至听到娘和爹夜里低声商量,是不是让她别再念了,回家多帮衬点,或者……也像村里其他姑娘一样,过两年出去打工。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恐惧。她不是怕干活,而是害怕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嫁人,生孩子,围着锅台和田地转一辈子,像母亲一样,像村里大多数的女人一样。哥哥的信和偶尔寄回来的钱,像一扇窗,让她窥见了一丝外面的光亮,但那光亮似乎又更加映照出眼前的灰暗。
放学后,她不像以前那样和女伴们嬉笑着结伴回家,而是独自一人,沿着田埂慢慢走。麦苗在风里轻轻摇晃,泛起绿色的涟漪。她蹲下身,手指拂过冰凉嫩绿的叶片。土地是沉默的,它孕育生命,却也捆绑人生。她想起哥哥离开时那个雾蒙蒙的早晨,他的背影那么决绝。
“小芳!死丫头!还不回家剁猪草!看不见天都快黑了吗?!”隔壁王婶的大嗓门把她从思绪里吼醒。王婶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裤腿上沾满了泥点。
周小芳慌忙站起身,低着头往家跑。心里那点关于“理想”的飘渺思绪,瞬间被“猪草”、“做饭”、“明天要交的学杂费”这些具体而沉重的事物砸得粉碎。
晚饭桌上,气氛沉闷。周建国埋头喝着粥,嚼着干硬的饼子,几乎不说话。李秀兰不停地给女儿夹那少得可怜的咸菜末:“多吃点,正长身体呢。”
周小芳扒拉着碗里的粥,突然小声说:“爹,娘……我们老师今天说,县里中学摸底考试,我……我有希望。”
周建国动作顿了一下,没抬头,含糊地“嗯”了一声。
李秀兰叹了口气,灯光下她的脸显得格外憔悴:“念书……是好事……可这……”她没再说下去,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堂屋,扫过丈夫疲惫的脸。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喝粥的吸溜声和嚼饼子的细微声响。
周小芳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知道了答案。那县中学的报名费、住宿费、生活费,对这个家庭来说,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哥哥寄回来的钱,是救急的,是维持这个家不倒的支柱,而不是用来支撑她“不切实际”的梦想的。
夜里,她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怎么也睡不着。她摸出哥哥寄回来的信,就着从窗户纸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反复摩挲着那几张薄薄的信纸。信上的字迹笨拙却认真,报喜不报忧。但她能从字里行间,读出那份沉重的艰辛。
她想起哥哥在信里最后总写的一句:“小芳,好好学习,家里有我。”
眼泪无声地滑落,打湿了枕头。家里有他,可他在千里之外,用血汗换回微薄的希望。那她呢?她能为这个家做些什么?继续念书,成为这个沉重家庭的又一个负担吗?
一个模糊而大胆的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闯进她的脑海:也许,我也可以出去?去找哥哥?我也能挣钱!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一颤,既感到害怕,又有一丝隐秘的兴奋。她紧紧攥住了信纸,仿佛那是什么救命稻草。
而在另一间屋里,周建国和李秀兰同样没有入睡。
“他娘,”周建国黑暗里叹了口气,“小芳的事……再说吧。再难,也不能断了孩子的念想。强子知道了,心里该难受了。”
李秀兰翻了个身,声音带着哽咽:“我知道……可这日子……眼见着……”
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淹没在无边的夜色里。
第6集:
无声的较量
广州工地的日子,像工地上搅拌机里的混凝土,粗糙、沉重、不停地翻滚。周志强逐渐适应了这种节奏,身体的疼痛渐渐被麻木取代,手上的老茧厚得几乎感觉不到瓦刀的木柄。他不再是最初那个笨手笨脚、需要工头时刻盯着骂的新人了。他砌的墙,横平竖直,砂浆饱满,速度甚至能赶上一些老工人。
但他心里清楚,这远远不够。做一个只会出死力气的“机器人”,永远只能拿最低的工钱,干最累的活,像工地上那些沉默寡言、眼神浑浊的老民工一样,被榨干最后一丝力气,然后被无情地替换掉。那个四川小伙血肉模糊的腿,时常在他梦里出现,惊醒后一身冷汗。他害怕,怕自己某一天也变成那样,甚至更糟。
他开始更加留意工地上的“门道”。工头周卫东虽然刻薄,但确实有本事,能组织人手,能看懂简单的施工图,能跟材料供应商讨价还价。还有那个偶尔会来工地巡查的、戴着眼镜、拿着图纸的刘技术员,工头见了他都点头哈腰。周志强远远看着,心里生出一种混合着敬畏和渴望的情绪。技术,知识,那才是能真正站稳脚跟、甚至改变命运的东西。
他省下买烟的钱,去旧书摊淘来一本破烂不堪的《建筑工人识图入门》和一本《砖瓦工工艺》。每天晚上,工友们拖着疲惫的身子打牌、吹牛、昏睡时,他就着工棚里那盏昏黄得只能照亮一小片区域的灯泡,吃力地辨认着书上的字和图。很多字不认识,很多图看不懂,他就把它们死死记在脑子里,第二天干活时,偷偷对照着现场看。
机会来得偶然。一次,他们在砌一堵重要的承重墙。图纸要求使用MU10的标准砖,并且砂浆标号要提高。但周志强发现,运到作业面的砖颜色发暗,敲击声音沉闷,明显是质量次一等的MU7.5砖,甚至可能更低。而搅拌砂浆的地方,水泥投放量也明显不足。
他犹豫了一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工地上混日子的铁律。指出问题,很可能得罪负责材料的工头周卫东,甚至被扣上“找事”的帽子。但想起那本《砖瓦工工艺》里强调的承重墙的重要性,想起那个四川小伙的惨叫,他心里一阵发紧。
他找到正在一旁抽烟监工的周卫东,压低声音说:“卫东叔,这砖……好像不对,还有砂浆,标号可能不够,图纸上要求是……”
周卫东不耐烦地打断他,喷出一口烟圈:“哪那么多屁话!让你用什么就用什么!砖是仓库发的,砂浆是按比例和的,能有什么问题?干你的活去!不想干滚蛋!”
周志强脸涨得通红,攥紧了拳头,但看着周卫东阴沉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他默默回到岗位,心里却像压了块大石头。
下午,那个戴眼镜的刘技术员又来巡查了。他拿着图纸和卷尺,这里量量,那里看看,表情严肃。当走到周志强他们这片作业区时,他停了下来,仔细检查着刚刚砌起一小段的墙体。
周志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刘技术员用手指抹了一下砖缝里的砂浆,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用卷尺敲了敲几块砖,眉头越皱越紧。他转身厉声问跟在后面的周卫东:“周工头,这堵墙的设计标号是多少?用的什么砖?砂浆配合比怎么回事?”
周卫东额头瞬间冒汗,支支吾吾:“刘工,这……都是按图纸来的啊,MU10的砖,M5的砂浆……”
“放屁!”刘技术员难得地发了火,指着砖墙,“这砖强度绝对不够!砂浆水泥含量严重不足!这是承重墙!你想出大事吗?!马上停工!把这部分拆了!所有材料重新检验!”
周卫东脸一阵红一阵白,喏喏连声,不敢反驳。
工人们面面相觑,停下了手里的活。周志强低着头,假装整理工具,心脏却砰砰直跳。
刘技术员余怒未消,目光扫过周围的工人:“你们干活都不带眼镜吗?这么明显的问题看不出来?”
人群一片寂静。没人敢吭声。
周志强感觉血液冲上了头顶。他深吸一口气,向前迈了一小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说:“刘工……我……我昨天看了图纸,也觉得砖和砂浆不对,跟……跟工头提过……”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周卫东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剜过来,充满了惊愕和恼怒。
刘技术员推了推眼镜,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看起来还带着几分稚气,却眼神坚定的年轻工人:“哦?你提过?你怎么看出不对的?”
周志强尽量平静地回答:“书上看过……MU10的砖声音脆,颜色正。这砖声音闷,颜色深。砂浆……水泥味太淡了。”
刘技术员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赞赏。他没再多问,只是对周卫东冷冷地说:“周工头,看来你手底下还是有明白人的。这件事,我会如实向项目部反映。现在,立刻整改!”
风波暂时平息。墙被拆了,不合格的材料被清退。周志强没有被表扬,反而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被周卫东变本加厉地刁难,派最重最脏的活,鸡蛋里挑骨头地找茬。工友们看他的眼神也更加复杂,有佩服,有疏远,也有幸灾乐祸。
然而,周志强并没有将内心的不满和委屈表露出来,他选择了默默忍受这一切。他敏锐地察觉到,自从那次与刘技术员发生争执后,刘技术员再来工地时,其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身上,仿佛在审视他一般。
更让周志强感到诧异的是,刘技术员有时会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他一些关于施工的问题。尽管这些问题都很简单,但周志强心里清楚,这绝对不是偶然。他明白,刘技术员可能是在试探他,或者是想从他这里找到一些把柄。
面对刘技术员的提问,周志强虽然心中有些紧张,但他还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回答。他将自己从书本上学到的知识以及在施工现场观察到的情况,尽可能清晰地表达出来。尽管他的回答有些磕磕巴巴,但他还是努力让自己的表达更加准确和有条理。
第7集:
十字路口
天还没亮透,周小芳就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昨晚饭桌上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她心口。县中学摸底考试的成绩单就藏在她的语文书里,那个鲜红的、代表“优秀”的分数,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烫着她的心。
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穿上打了好几个补丁但浆洗得干净的旧衣服。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清冷的晨风立刻灌了进来,让她打了个寒噤。院子里,父亲周建国已经佝偻着腰在劈柴了,斧头落下,发出沉闷的“梆梆”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他的动作明显不如以前利索,每一下都带着沉重的喘息。
“爹。”周小芳低低叫了一声。
周建国停下手,用袖子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父女俩之间弥漫着一种无言的尴尬和沉重。
李秀兰也从灶房里出来了,眼圈乌青,显然也没睡好。她看了看女儿,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说:“去……去井边挑点水吧,缸快空了。”
“哎。”周小芳应着,拿起墙角的扁担和水桶。扁担对于她瘦弱的肩膀来说,依然显得过于沉重。她咬着牙,摇摇晃晃地走向村口的老井。
井台边已经有几个早起挑水的媳妇婆子,正叽叽喳喳地说着闲话。看见周小芳过来,声音低了下去,投来的目光带着各种复杂的意味:同情、怜悯、探究,甚至还有一丝看热闹的兴味。
“哟,小芳这么勤快啊,又帮你娘挑水呢?”
“听说你学习挺好?将来肯定能像你哥一样有出息,去大城市!”
“出息啥呀,女娃子家,识几个字就不错了,早晚是别人家的人。你看村东头老王家闺女,去年出去打工,今年就寄钱回来盖房了……”
那些话语像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周小芳的心上。她低着头,费力地用井绳把木桶甩下去,装满水,再一点一点往上拉。冰凉井水溅湿了她的裤腿和布鞋,手臂酸软得发抖。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掉下来。
挑着半担水,踉踉跄跄地回家。每走一步,扁担都像要嵌进她的锁骨里。肩膀昨天磨破的地方又开始火辣辣地疼。她想起哥哥在家时,总是轻松地挑着满满两桶水,步伐稳健。这个家,真的太需要一個强壮的劳动力了。
早饭依旧是稀粥、黑面饼子和咸菜末。周建国扒完最后一口粥,把碗重重一放,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摸索出旱烟袋,却没有点,只是拿在手里反复捏着。
“小芳。”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
周小芳心里猛地一紧,攥紧了筷子。
“那个……县中学……”周建国说得极其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好是好……可是……咱家这情况……你也看到了……”
李秀兰在一旁猛地别过脸去,用围裙角使劲擦着眼睛。
周小芳的心直往下沉,沉到冰冷的深渊里。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父亲说出来,还是让她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和绝望。
“你哥……在外面也不容易。”周建国继续说着,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那点钱……是拿命换的……得紧着家里开销……你娘身子也不太好……地里活……”
“爹,你别说了。”周小芳突然抬起头,打断了他。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只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不去县中学了。”
这句话说出来,心里那块石头仿佛落了地,砸得生疼,却也带来一种诡异的轻松。好像一直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斩了下来。
周建国和李秀兰都愣住了,愕然地看着女儿。
周小芳避开他们的目光,盯着碗里浑浊的粥水,一字一句地说:“我留在家里,帮娘干活。等……等过两年,我也……我也出去打工。”
“小芳!”李秀兰失声叫出来,带着哭音,“你胡说什么!女孩子家出去打什么工!那地方……那地方不是你想的那么好待的!你哥那是没办法!”
“我知道不好待!”周小芳猛地提高了声音,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可我留在家里又能怎么样?天天砍猪草、挑水、种地,然后像娘一样,嫁人,继续砍猪草、挑水、种地吗?!哥能出去,我为什么不能?!我也能挣钱!我也能帮家里!”
她几乎是喊出来的,把这些日子积压的委屈、不甘、恐惧和那个疯狂滋长的念头,全都吼了出来。瘦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周建国被女儿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他愣愣地看着女儿满是泪痕却异常倔强的脸,那张脸依稀还有几分儿子当年的影子。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筷乱跳!
“反了你了!”他怒吼道,额上青筋暴起,“老子还没死呢!这个家轮不到你来做主!出去打工?你知道外面多乱?被人卖了都不知道!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哪儿也不准去!”
吼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脸涨得通红。李秀兰赶紧过去给他拍背,一边哭一边数落:“你个死丫头!看你把你爹气的!不准再说这种混账话!”
周小芳看着父亲因咳嗽而剧烈起伏的佝偻背影,看着母亲泪流满面的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猛地转身冲出了堂屋,跑回自己那间阴暗的小屋,扑倒在冰冷的土炕上,把脸深深埋进散发着霉味的被子里,无声地痛哭起来。
院子里,周建国的咳嗽声渐渐平息,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李秀兰低低的啜泣声。那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雏,无知无觉地在院子里啄食,发出“咕咕”的叫声。
第8集:
破晓微光
广州工地的午后,太阳依旧毒辣。周志强和工友们刚刚卸完一车红砖,浑身都被汗水和红色的粉尘湿透,像是刚从染缸里捞出来。他靠在阴凉处的砖垛旁,拿起军用水壶猛灌了几口凉白开,喉咙里干得冒火。
工头周卫东叼着烟走过来,脸色比平时更臭几分,显然还在为上次被刘技术员训斥并罚款的事情耿耿于怀。他斜睨了周志强一眼,没好气地扔过来一张皱巴巴的纸。
“喏,刘工让你下班前把这个算出来。说是啥……啥砂浆配合比,要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妈的,净整这些没用的玩意儿,耽误干活!”周卫东骂骂咧咧地走了,似乎把这当成了一种刁难和惩罚。
周围的工友投来同情的目光,也有人带着看笑话的神情。在他们看来,这种动笔杆子的活儿,比扛水泥包还让人头疼。
周志强心里却是一动。他捡起那张纸,上面是刘技术员手写的一道计算题,关于不同标号水泥、沙子和水的配比计算,涉及到简单的数学公式和单位换算。这对于只有初中文化的他来说,并不轻松,尤其是那些陌生的计量单位和专业术语。
但他没有抱怨,反而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这是刘工第一次直接给他“任务”,哪怕可能是通过周卫东的嘴,带着惩罚的意味。这是一个信号,一个考验。
整个下午,只要一有休息的间隙,他就蹲在角落里,用半截铅笔头在废纸板背面写写画画。汗水滴落在纸上,洇开了字迹。很多公式他看不懂,就跑去问仓库里一个有点文化的老保管员,赔着笑脸,给人递上舍不得抽的劣质香烟。老保管员被他磨得没办法,含糊地指点了几句。
下班哨声响起,工友们一窝蜂地冲向食堂和工棚。周志强却坐着没动,就着最后的天光,反复验算着那几个数字。工棚里吵闹不堪,打牌声、吹牛声、鼾声此起彼伏。他躲在角落,用被子蒙着头,打着手电筒,继续啃着那些枯燥的数字和符号。
直到深夜,他才终于得出了一个自己觉得靠谱的答案。字迹歪歪扭扭,但每一步计算都写得清清楚楚。他把答案仔细地抄在那张皱巴巴的纸上,小心地折好。
第二天一早,他趁着刘技术员来工地巡查的间隙,鼓足勇气走了过去。周卫东在一旁冷冷地看着。
“刘工,您昨天让算的那个……我算好了。”周志强把纸条递过去,手心全是汗,心脏跳得像打鼓。
刘技术员有些意外地接过纸条,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了起来。他看得很慢,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周志强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半晌,刘技术员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他:“这个结果是怎么得出来的?每一步计算依据是什么?”
周志强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努力回忆着昨晚的推算过程,磕磕巴巴地解释起来。哪里用了书上的公式,哪里请教了仓库保管员,哪里自己觉得不对劲又重新算过……他说得有些混乱,甚至中途卡壳,但态度极其认真。
刘技术员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等他说完,才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嗯。结果基本正确,但过程有点绕弯子了。这里,还有这里,可以用更简便的方法。”
他用笔在纸上点了两下,简单地说了两个公式和思路。周志强眼睛一亮,顿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这么简单!自己昨晚真是死脑筋。
“以后有什么看不懂的,可以直接来问我。”刘技术员收起纸条,语气平淡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继续巡查去了。
周志强愣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接问他?这意味着什么?周卫东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狠狠瞪了周志强一眼,哼了一声走开了。
从这天起,周志强发现刘技术员看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注。有时巡查路过,会随口问他两句进度,或者指出他砌砖手法上可以改进的细微之处。周志强像一块极度饥渴的海绵,拼命吸收着每一句话,每一个指点。
他去旧书摊更勤快了,不仅看建筑类的,还找来了初中数学、物理的旧课本,重新捡起那些早已遗忘的知识。遇到不懂的,他不再仅仅自己死磕,而是记下来,攒着,等到刘工心情看起来不错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去请教。刘工话不多,但点拨往往一针见血。
周卫东对他的刁难变本加厉,派最累的活,找各种借口克扣他的工分。但周志强都默默忍了下来。他心里憋着一股劲,一股想要挣脱这泥潭般的现状、想要触摸到那些“技术”和“知识”的劲头。他知道,刘工就是他眼前唯一能看到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窄门。
一天,工地一台重要的搅拌机突然出了故障,不转了。工地上顿时乱了套,没有混凝土,很多工序都得停摆。周卫东急得跳脚,骂骂咧咧,却束手无策。叫维修工过来得小半天,耽误的工时可是巨大的损失。
周志强围着那台沾满水泥浆的搅拌机转了两圈。他想起自己以前在老家捣鼓过柴油机,也看过刘工给的一本破旧的机械设备维护手册。他大着胆子对周卫东说:“卫东叔,要不……我试试看?”
“你?你能顶个屁用!别给老子整坏了!”周卫东正在气头上,劈头就骂。
这时,刘技术员闻讯赶来了。他检查了一下情况,对周卫东说:“让他试试吧,死马当活马医。总比干等着强。”
周志强得到许可,立刻找来工具。他深吸一口气,回忆着手册上的图解,小心翼翼地拆卸外壳。油污、水泥块弄了他一身衣脸。工友们围在一旁,有的好奇,有的怀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志强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终于发现,是搅拌机内部的一个传动齿轮被凝固的水泥块卡死了。他小心地清理掉水泥块,又给齿轮加了点润滑油。
“好了,试试吧。”他抹了把汗,对操作工说。
操作工将信将疑地合上电闸。搅拌机猛地颤抖了一下,发出沉闷的轰鸣,然后——居然缓缓地、正常地转动了起来!
“噢!转了转了!”工友们发出一阵欢呼。
周卫东张大了嘴巴,一脸难以置信。
刘技术员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清晰可见的笑容。他拍了拍周志强的肩膀,虽然没说什么,但那一下,比任何表扬都让周志强感到激动和温暖。
这件事后,周志强在工地的地位悄然发生了变化。虽然依旧是农民工,但工友们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真正的佩服和尊重。连周卫东,虽然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但派活时似乎也收敛了一些。
第9集:
针尖下的微光
自那场家庭风暴后,周家小院陷入了一种更加沉闷的寂静。周建国的话更少了,烟抽得更凶,仿佛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对抗生活的重压和内心对女儿的愧疚。李秀兰则变得小心翼翼,在女儿和丈夫之间努力维持着脆弱的平衡,眼神里的忧愁浓得化不开。
周小芳似乎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她不再提起县中学,也不再提外出打工。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默默地挑水、做饭、喂猪、下地,把所有她能想到的活计都揽到自己身上。她干得比以前更卖力,仿佛想用身体的极度疲惫来麻痹那颗仍在隐隐作痛的心。她瘦小的身影在院子里、田埂上忙碌穿梭,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甚至可说是麻木。
然而,夜深人静,当她拖着酸痛的身体躺在炕上时,白日里被强行压抑的思绪便如潮水般涌来。窗外月光清冷,她睁大眼睛望着黢黑的屋顶,耳朵里似乎还能听到课堂上老师的讲课声,看到书本上那些奇妙的符号和图画。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那种失去什么的空洞感,噬咬着她。
转机来自一个极其寻常的午后。她帮母亲整理破旧的衣柜,翻出几件早已没人穿、打算拆掉做鞋垫的旧衣服。其中有一件是母亲年轻时穿的的确良衬衫,领口和袖口都磨坏了,但布料本身还结实,颜色是那种褪了色的浅蓝,看着很清爽。
李秀兰拿着剪刀,比划着准备剪开。周小芳突然鬼使神差地说:“娘,别剪。”
李秀兰一愣:“咋了?这料子还行,能做好几双鞋垫呢。”
周小芳接过那件衬衫,手指摩挲着布料,脑海里却浮现出哥哥信里偶尔提到的“广州街上女的都穿裙子,花花绿绿的”,还有她偷偷看过的为数不多的杂志上那些模糊的服装图片。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心里升起。
“我……我想试试,能不能改件别的。”她小声说,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恳求。
李秀兰看着女儿突然亮起些许光亮的眼睛,心里一酸,叹了口气:“随你吧,别糟蹋了东西就成。”
得到了母亲的默许,周小芳如获至宝。她找出了母亲陪嫁的、已经锈迹斑斑的铁皮针线盒,里面还有半截画粉。她没有剪刀,只能用母亲的旧剪刀小心翼翼地拆线。
接下来的几个夜晚,成了她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光。就着昏黄的煤油灯(为了省电),她把那件旧衬衫铺在炕上,反复比划。她没有设计图,全凭脑子里那点模糊的印象和想象。她想起语文课本里一句描写春风的诗,“像母亲的手”,她想着,能不能把衣服改得柔和一点,轻盈一点?
她拆掉僵硬的老式领子,把肥大的腰身收窄,把过长的袖子改短,露出一点点手腕。她用拆下来的布条,试着编成细带子,想做成蝴蝶结装饰。手指被针扎破了无数次,她就吮掉血珠,继续缝。针脚歪歪扭扭,甚至需要反复拆了重来。煤油灯熏得她眼睛发酸流泪。
李秀兰半夜起来,看到女儿还在灯下专注地飞针走线,那侧影单薄却透着一股倔强的力量。她想劝女儿早点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也许,这能让女儿好受点吧。
周建国也发现了女儿的“不务正业”,皱了几次眉头,但看到妻子哀求的眼神,最终只是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这个家,太需要一点别的气息来冲淡那令人窒息的贫瘠和无奈了。
几天后,一件“新”衣服终于成型了。那是一件说不上什么款式的罩衫,领口被她改成了浅浅的圆领,腰身微微收紧,袖口缩了点,还歪歪扭扭地缝了两个小小的布艺装饰。它依旧简陋,甚至有些怪异,针脚粗糙,配色也谈不上好看。
但当周小芳鼓起勇气,把它穿在身上,忐忑不安地站在水缸边模糊的倒影前时,她的心砰砰直跳。水影模糊,看不真切,但她觉得,好像……好像和以前穿的那些破旧宽大的衣服,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了。好像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样子”。
她不敢穿出门,只在家里干活时偷偷穿着。邻居王婶来借农具,看到她这身打扮,愣了一下,随即噗嗤笑出声:“哎哟喂,小芳,你这穿的啥呀?跟戏台上似的!”
周小芳的脸瞬间红得像块布,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王婶走后,李秀兰看着女儿窘迫得快哭出来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帮她理了理歪掉的领子,轻声说:“别听她瞎说……俺觉得……挺利索的。”
母亲笨拙的安慰,像一丝微弱的火苗,瞬间温暖了周小芳冰凉的心。她抬起头,看着母亲,眼里又重新聚起了一点光。
虽然失败了,虽然被嘲笑,但那种把想象变成实物的过程,那种用针线一点点塑造出某种“不同”的感觉,像一颗被埋进冰冷土壤的种子,在她心里悄然萌发出一点嫩芽。
她开始更加留意人们的穿着。村里大姑娘小媳妇的衣服样式,货郎担子上卖的廉价的确良花布颜色,甚至墙上褪色的年画里人物的衣饰,都成了她偷偷观察的对象。她继续收集各种碎布头,旧衣服,在夜深人静时,继续着她的“创作”。针脚依然稚嫩,款式依然古怪,但她乐此不疲。
这微小的、不为人知的爱好,成了她灰暗青春里唯一的一抹亮色,一个秘密的精神出口。她不知道这有什么用,能带来什么。只是在每一次穿针引线中,她仿佛能暂时忘记田地的沉重,忘记挑水的艰辛,忘记那个失落的中学梦。指尖下的方寸之间,成了一个只属于她的、可以编织一点点微弱梦想的世界………………………………………………………………………………………………………………………
第10集:
小工头的第一步
广州工地的阳光,依旧灼热刺眼。但周志强感觉,照在身上的光线似乎有了一些不易察觉的温度变化。自从上次修好搅拌机后,他在工友中小有名气,连其他班组的人遇到点小问题,有时也会偷偷跑来问他。
刘技术员来找他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不再仅仅是随口指点,有时会直接给他一小张简单的图纸,比如某个辅助结构的细节大样,让他试着放线,或者让他去核对一下进场钢筋的规格数量。这些任务依然基础,却意味着一种信任和认可。
周志强如履薄冰,对待每一个小任务都倾注全部心力。他反复核对数字,拿着图纸在现场一遍遍比对,生怕出一点差错。他知道,机会来之不易,任何一个小小的失误都可能让这扇刚刚开启的门重新关闭。
工头周卫东的脸色愈发阴沉。他能感觉到周志强这个“刺头”正在脱离他的掌控,甚至威胁到他在工地上那点微不足道的权威。他变着法儿地给周志强使绊子,派活时故意把他和几个最懒散、技术最差的工人分在一起,或者安排他去完成几乎不可能按时完成的紧迫任务。
这天,周卫东把周志强叫过来,指着工地角落一堆乱七八糟的建材和一处需要搭建的临时工棚,没好气地说:“你,带两个人,今天把这棚子搭起来。明天早上我来验收,要是耽误了后面材料进场,扣你们整个组三天工钱!”
那堆材料里,木头长短粗细不一,油毡布也有破损,工具也只有几把锈迹斑斑的锤子和几根稀稀拉拉的钉子。另外两个被指派来的工人,一个是有名的老油条“阿彪”,能偷懒绝不多干一点;另一个是刚来没多久、比周志强还懵懂的少年“阿生”。
这明显是个坑。周卫东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嘴角带着一丝讥诮,等着看周志强怎么出丑。
周志强心里一沉,但没有说什么。他走到那堆材料前,默默打量了一会儿,心里飞快地盘算着。他想起刘工之前闲聊时提过几句关于临时设施搭建的要领:先立框架,保证稳定,再覆盖,注意排水。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一脸不情愿的阿彪和茫然的阿生说:“彪哥,阿生,活儿有点紧,咱们抓紧时间。阿生,你先帮忙把木头按长短大致分一下。彪哥,你经验多,看看这些料子哪些能做立柱和横梁。”
阿彪斜着眼:“哟,这就指挥上了?周工头给你升官啦?”
周志强不接他的话茬,只是拿起一根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木头:“这根做立柱应该可以。我们先定好四个角的位置。”
他知道光靠说是没用的。他不再理会阿彪的冷嘲热讽,自顾自地动手干起来。他选出四根最粗壮的木头,用石灰粉在地上画出位置,然后开始用力往下砸,固定立柱。汗水很快湿透了他的脊背。
阿生看着周志强卖力的样子,犹豫了一下,也开始笨拙地帮忙扶木头。阿彪撇撇嘴,磨蹭了半天,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过来搭把手,嘴里一直不干不净地抱怨着。
周志强不理他,只是专注地干活。他指挥着阿生递材料,在一些关键连接处,他甚至不用钉子,而是用了以前在老家跟老人学的榫卯技巧的雏形,虽然粗糙,却比胡乱钉钉子要牢固得多。他还留意到地势有点低洼,特意让阿生去挖了几条浅浅的排水沟。
阿彪虽然嘴贱,但毕竟在工地上混久了,有些经验还是有的。周志强注意到他固定横梁时的一个小技巧比自己的方法省力,便默默记在心里,下次就用上了。阿彪似乎有点意外,哼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怪话。
三人磕磕绊绊,忙到日落西山,总算把工棚的框架立了起来,盖上了油毡布,虽然歪歪扭扭,看起来不甚美观,但确实结结实实地立在那里了。
周志强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手上又添了几道新伤。阿彪早已溜号不知去向。只有阿生还跟在旁边,看着搭好的棚子,眼睛里有点佩服:“强哥,你真厉害。”
第二天一早,周卫东慢悠悠地晃荡过来,准备挑毛病扣钱。他围着工棚转了两圈,踹了踹立柱,摇了摇横梁,发现异常牢固。他又看了看那几条简陋的排水沟,愣是没找出什么大纰漏。他脸色铁青,最后只能悻悻地骂了一句:“弄得真他妈丑!下次注意点!”然后背着手走了。
周志强暗暗松了口气。他知道,这一关,算是勉强过了。
这件事后,刘技术员似乎更放心了。有一次,一个小组长的老乡家里有事临时回去,刘工直接跟项目经理建议,让周志强临时带一下那个小组,负责一小片区域砌砖的进度和质量。
这不再是临时的杂活,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管理岗位尝试,虽然依旧是临时工身份。
周志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要面对的不仅是技术问题,更是人的问题。组里有几个比他年纪大、工龄长的老工人,明显不服气。安排工作时阳奉阴违,干活时偷奸耍滑。
周志强没有摆架子,也没有退缩。他每天最早到工地,最晚离开。分配任务时,尽量公平,把难活累活自己也顶上一份。遇到技术难题,他不再是自己闷头干,而是把大家叫过来,一起商量,有时甚至主动去请教组里经验最丰富的老工人,给足对方面子。对于偷懒的,他第一次只是提醒,第二次则毫不客气地指出来,并报告给周卫东(虽然周卫东多半不管,但态度要做出来)。
他发现自己慢慢摸索出一点门道:光靠技术不行,光靠强硬也不行。要让人服气,自己得先做得正、干得好;要让人愿意跟你,得懂得尊重人,看到别人的长处,也得有原则。
组里的进度和质量,竟然在他带领下,比之前还有所提升。虽然依旧有人不服,但公开的对抗少了。那个叫阿生的少年,几乎成了他的小跟班。
晚上,他依旧就如饥似渴地看书学习。只是现在看的,除了技术书,还有一本在地摊上淘来的、破旧的《班组管理入门》。灯光昏暗,蚊虫飞舞,但他目光专注。
他从一个纯粹出卖劳动力的工人,开始迈出了向组织管理者转变的第一步。这一步,走得摇摇晃晃,充满荆棘,但他脚下的路,的确比以前更宽了一些。他仿佛能看到,在弥漫着水泥灰尘的空气里,那条通往未来的路径,虽然模糊,却正在自己脚下,一寸寸地向前延伸。
第11集:
干旱与焦灼
皖北的春天,本该是麦苗拔节、雨水渐丰的季节。但今年,老天爷却像是忘了这片土地。自打惊蛰过后,就再没落下过一场像样的雨。
毒辣的日头天天挂在天上,把天空烧成一种无情的、褪了色的蓝。风是干热的风,卷起地里的黄土,扬得漫天都是,给村庄、树木、屋顶都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外衣。田地裂开了纵横交错的口子,像老人干枯手臂上暴起的青筋,狰狞而绝望。原本绿油油的麦苗,如今蔫头耷脑,叶片卷曲、发黄,眼见着是灌不上浆了。
周家圩子一片愁云惨淡。村口的老井边,日夜排着长队,水桶碰撞声、人们的叹息声、因为抢水而发生的零星争吵声,取代了以往的闲话家常。井水水位下降得厉害,打上来的水浑浊不堪,带着泥腥味。
周建国看着自家地里那一片枯黄,眼睛血红,嘴唇干裂爆皮。他几乎是长在了地头,用最原始的方式,一担一担地从越来越远的河里挑水浇地。那点水对于干渴的土地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往往刚浇下去,瞬间就被饥渴的土缝吸干,只留下一点深色的痕迹。他的背更驼了,沉默得像一块被风干的石头。
李秀兰在家里急得团团转。水要省着用,洗菜的水用来喂猪,洗脸的水留着洗脚。粮食更是要精打细算,去年的存粮本就不多,眼看今年夏收要绝产,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她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唉声叹气成了常态。
周小芳心里的那点关于“设计”的微光,在这巨大的生存压力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和不合时宜。她更加拼命地干活,跟着父亲去挑水,小身板被沉重的扁担压得摇摇晃晃。夜里,她听着父母低声商量是不是要把那头还没完全长大的猪卖掉换粮,心里揪紧了。她偷偷摸出哥哥寄回来的信,那几张薄薄的纸,此刻仿佛重若千钧。哥哥的血汗钱,是这个家最后的指望了。
干旱不仅炙烤着土地,也炙烤着人心。村里弥漫着一种绝望和焦躁的气氛。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广州,也正经历着另一种形式的“干旱”。
持续的高温天气让工地像个巨大的蒸笼,工人们体力消耗极大,中暑的情况时有发生。周志强临时负责的小组,进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更糟糕的是,城里用水紧张,工地的生活区开始定时供水,
通常只在清晨和深夜几个小时。
工人们干了一天重活浑身臭汗却无法痛快冲洗,怨声载道,脾气都变得火爆易怒。
周志强忙得焦头烂额。他要协调工作时间,尽量避开正午最热的时段,要督促大家多喝水防止中暑,要处理因为一点小事就爆发的工友争吵,还要应对周卫东更加苛刻的催促进度。
就在这内外交困的时候,他收到了家里的来信。信是周小芳写的,字迹比平时更潦草,语气里透着一股强装镇定下的惊慌。她详细描述了家乡严重的旱情,麦子可能要绝收,井快干了,爹娘愁得整夜睡不着,猪也可能要卖掉……字里行间,虽然没有直接要钱,但那巨大的困境和无声的呐喊,几乎要穿透信纸,将周志强淹没。
信的最后,小芳才小心翼翼地写了一句:“哥,你在外面别太省着,吃饱饭。家里……还能撑住。”
这最后一句话,像针一样扎在周志强心上。他仿佛能看到妹妹写下这句话时,那故作坚强却忍不住掉泪的样子。能看到父亲蹲在地头,对着枯萎麦苗无声沉默的背影。能看到母亲对着空米缸发愁的面容。
焦灼、担忧、无力感……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内心。他恨不得立刻飞回家里,帮父亲挑水,帮母亲分担。但他不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往家里寄钱。
他计算着自己省吃俭用存下的那点钱。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把其余所有的——包括这个月刚领到、还没焐热的工钱——全都汇回去。数字依然不多,对于抗旱和应对可能的饥荒来说,几乎是微不足道。但他只能做到这么多。
汇款单寄出的那一刻,他并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更加沉重。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如果旱情持续,家里的困难会越来越大。他必须挣更多的钱!
这种迫切感,转化成了工作中近乎疯狂的投入。他更加拼命地干活,主动承担最苦最累的任务,抓住一切机会向刘技术员请教更深的技术问题,甚至在休息时间跑去帮仓库整理物料,只为了多学一点,多表现一点,希望能引起上面更大的重视,或许……能加点工资?
刘技术员看出了他的异常,找他谈了一次:“志强,最近状态不对?遇到难处了?”
周志强张了张嘴,家乡的旱灾、家里的困境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最终,他只是摇了摇头,哑声说:“没事,刘工,我就是想多学点,多干点。”
他把所有的焦虑和担忧都死死压在心底,化作一股沉默的力量。工地上,他像一颗不知疲倦的螺丝钉,紧紧铆在自己的岗位上。只有深夜,在工友震天的鼾声中,他才会睁着眼睛,望着窗外都是不灭的灯火,心里计算着老家的天气,祈祷着一场救命的大雨。南国的潮湿空气里,弥漫着他无法排解的、来自北方干裂土地的焦灼。
干旱,同时煎熬着相隔千里的兄妹俩。一个在龟裂的土地上挣扎求生,一个在繁华的都市里为远方的生机而拼命压榨自己。家族的命运,被无形的自然力量再次收紧,考验着每个人的韧性和亲情的力量。
第12集:
微芒
家乡的干旱仍在持续,像一块巨大的、无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心头。周志强寄回来的钱,如同几滴雨水落入干涸的河床,瞬间消失不见,暂时缓解了买粮的燃眉之急,却无法改变土地龟裂、禾苗枯死的现实。
周小芳心里的那点关于针线的火苗,并没有被旱灾完全浇灭,反而在生存的压力下,以一种更实际、更迫切的方式重新燃烧起来。她不能再仅仅把改制旧衣服当成一个排遣苦闷的爱好,她开始思考,这东西,能不能换来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哪怕只是几个鸡蛋,几斤粗粮?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羞愧,仿佛玷污了那点小小的“喜欢”。但看着父母愁苦的脸,看着空荡荡的米缸,那点羞愧很快被更强大的求生欲压了下去。
她翻找出所有能用的碎布头,颜色各异,质地不同,大小不一。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用心地拼接、缝纫。她不再追求虚无缥缈的“样子”,而是琢磨着做什么东西最实用、最能卖出去。鞋垫?手帕?或者……小孩子用的围兜?
她想起货郎担子上卖的那些粗糙的日用品,或许,她可以做得更精细一点,更漂亮一点?她在围兜的角上,小心翼翼地绣上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或者一只简化的小鸭子。针法依旧稚嫩,图案简单,但那一点点色彩和心意,却让普通的物品有了一丝不同。
第一个成品,是一个用蓝色旧布做底、边上拼着红色碎布条、角上绣了朵小黄花的围兜。她把它叠得整整齐齐,藏在枕头底下,像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和希望。
机会在一个逢集的日子到来。周建国一大早就推着独轮车,装上最后一点能拿去换钱的柴火和舍不得吃的几十个鸡蛋,要去十几里外的镇子上赶集。李秀兰默默给他装了几个干硬的饼子当午饭。
周小芳的心跳得厉害。在父亲即将出门的那一刻,她鼓足平生最大的勇气,冲过去,把那个叠好的围兜塞进父亲手里,声音细得像蚊子叫:“爹……这个……你试试……能不能……能不能换点东西……”
周建国愣了一下,低头看着手里那个针脚细密、带着点笨拙装饰的小围兜,又抬头看看女儿因为紧张和羞窘而涨得通红的脸,黝黑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把围兜揣进了怀里,推起独轮车,吱吱呀呀地走了。
周小芳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挑水时差点绊倒,做饭时忘了放盐。她不停地望向村口那条尘土飞扬的小路,心里充满了期盼,又害怕失望。
日落西山,周建国才拖着疲惫的步伐回来。独轮车上的东西换成了小半袋粗粮和一小包盐。他默默地放下东西,坐在门槛上抽旱烟。
周小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敢问。
直到李秀兰做好晚饭,周建国才在饭桌上,闷着头,像是随口说了一句:“那个围兜……换了三个鸡蛋。”他从口袋里摸出三个小小的、白生生的鸡蛋,放在桌上。
三个鸡蛋!周小芳的眼睛瞬间亮了!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膛!虽然只有三个鸡蛋,但这意味着她的针线活真的能换到东西!这不是无用功!这不是瞎胡闹!
李秀兰也愣住了,看着那三个鸡蛋,又看看激动得脸发光的女儿,眼神复杂,最终轻轻叹了口气,把鸡蛋小心地收了起来。
这天夜里,周小芳失眠了。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兴奋。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脑子里翻腾着无数的念头:可以做更多围兜!可以做鞋垫!可以试试做小孩子穿的虎头鞋?镇上的人喜欢什么样的花色?哪里可以找到更好看的碎布?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双只会砍猪草、挑水的手,似乎还能创造出别的价值。这条缝纫之路,不再仅仅是黑暗中的一点微光,而是隐约透出的一条极其狭窄、却真实存在的小径。
与此同时,在广州的工地,周志强也在努力捕捉着命运的微光。
刘技术员交给他的任务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接近核心。这次是让他独立负责一小段非承重墙的砌筑,并且要严格按照图纸上的标高和轴线要求来。这不仅仅考验砌砖技术,更考验识图、测量和精细操作的能力。
周志强不敢有丝毫怠慢。他提前一天晚上就把那部分图纸反复研究了无数遍,不懂的地方标注出来,第二天一早就去请教刘工。放线时,他拉着卷尺反复核对,水平尺用了又用,生怕出一点偏差。
砌筑的时候,他全神贯注,每一块砖都精心挑选,每一刀砂浆都涂抹均匀,敲击定位时轻巧而准确。汗水流进眼睛都顾不上擦。同组的工人看他这副严阵以待的架势,有的不屑,有的好奇。
阿生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帮他递砖、和砂浆,学着他的样子一丝不苟。
进度不快,但极其稳健。刘技术员中间来看了两次,没有出声,只是默默观察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就走了。
最终验收时,刘工拿着仪器仔细检测了墙体的垂直度、平整度、灰缝厚度,甚至用回弹仪抽查了砂浆强度。所有数据都在允许误差范围内,甚至优于标准。
“不错。”刘技术员终于露出了赞许的笑容,虽然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却让周志强觉得之前所有的辛苦和压力都值了。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几天后发工钱时,周卫东虽然依旧板着脸,却额外给了他二十块钱,含糊地说是什么“技术津贴”,是项目部特批的。
二十块钱!这几乎是他平时工钱的三分之一!周志强攥着那几张额外的钞票,手都在微微颤抖。这不仅是一笔钱,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认可!它证明了他的努力和学习是有价值的,是能够被衡量、被
奖励
的!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把这笔“额外”的钱寄回家。但犹豫了一下,他抽出了十块钱,小心地收好。他需要这点钱去买更多、更专业的书,或许……还需要一套好一点的绘图工具?剩下的十块,连同这个月的工钱,一起寄回老家。
困境依旧存在,家乡的旱情依然让人揪心。但在绝望的底色上,兄妹二人,仿佛都凭借着自己的坚持和一丝微弱的机遇,在不同的领域,为自己和家庭,撬开了一丝缝隙,看到了一点点名为“希望”的微芒。这光芒虽然微弱,却足以支撑他们在各自艰难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第13集:
第一单“生意”
镇集上换回的三个鸡蛋,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周小芳心里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希望虽然微弱,却真实地照亮了前路。她开始更加疯狂地收集一切可利用的布料。母亲压箱底的破被面、哥哥穿烂的旧劳动布裤腿、甚至村里办丧事撒剩下的孝布头(她偷偷洗干净、染了色)……都成了她的宝贝。
煤油灯耗得太快,引来母亲心疼的唠叨,她便尽量趁白天多做活。手指上的针眼密密麻麻,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她尝试做更多种类的东西:除了围兜,还有鞋垫、简单的布口袋、给娃娃做的小衣裳(虽然村里没几个娃娃买得起)。她努力回想着货郎担子上那些商品的样式,又试图加入自己一点点笨拙的“设计”——一朵不一样的花,一颗歪扭的星星,一对俏皮的兔子耳朵。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她当头一棒。
下一次赶集,她满怀期待地又塞给父亲几双鞋垫和两个小布口袋。周建国沉默地收下,又沉默地带回。结果是:无人问津。
“样式太土了。”
“这料子不行,不经用。”
“有这钱不如扯布自己回家做。”
父亲复述着从集上听来的只言片语,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周小芳心上。那些她精心绣上去的小装饰,在务实的乡下人眼里,成了华而不实的“瞎讲究”。
希望之火苗骤然缩小,几乎熄灭。周小芳把自己关在屋里,看着那堆被退回的、凝聚了她无数心血的作品,眼泪啪嗒啪嗒地掉。是不是自己真的太异想天开了?这些东西,根本没人要?
母亲李秀兰推门进来,看着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她拿起一双鞋垫,摩挲着上面细密的针脚和一朵虽然稚嫩却看得出很用心的梅花,轻声说:“芳啊……娘觉得……挺好的。就是……咱这地方,穷,人们讲实在……要不,试试绣点喜庆的?比如‘囍’字?快端午了,绣点五毒虫?”
母亲的话点醒了她。是啊,得投其所好。她光想着自己觉得好看,忘了买东西的人需要什么。
她重新振作起来。翻出一点点红布头,比着样子,开始笨拙地绣“囍”字。又找了些黄布、绿布,剪成蝎子、蜈蚣、壁虎的形状(虽然不太像),准备做成端午的香包和辟邪挂件。她还试着用碎布拼出“福”、“寿”这样的吉祥字。
这个过程比想象中难得多。“囍”字的结构总是绣歪,蝎子剪得像个怪虫子。她拆了绣,绣了拆,眼睛熬得通红。
转机发生在一个午后。邻村张婶来串门,她是村里有名的巧手媳妇,绣活好是出了名的。她看到周小芳炕上那些“失败”的半成品,好奇地拿起来看。
“哟,小芳,这都是你鼓捣的?”张婶的语气里带着惊讶。
周小芳脸一红,讷讷地点头,准备接受又一番嘲笑。
没想到张婶仔细看了看那歪扭的“囍”字和怪模怪样的五毒虫,却点了点头:“针脚倒是密实,是下功夫的。就是这花样……没个样子,瞎琢磨可不行。”
张婶坐下来,难得耐心地指点了几句:“绣字得先打格子,照着格线绣才不会歪。剪虫样得先画个底子……你看,这蝎子的尾巴得翘起来才有精神……”
她甚至拿起针,现场给周小芳演示了几针。就那么几下,一个活灵活现的小蝎子轮廓就出来了。
周小芳看得眼睛都直了,心里豁然开朗!原来是有方法的!她像块海绵一样,贪婪地吸收着张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
张婶临走时,看着周小芳亮晶晶的、充满渴望的眼睛,心里一软,说:“过两天我娘家侄子满月,正要绣点小东西。你这几个香包料子还行,要是能把‘长命百岁’四个字绣齐整了,我就要了,给你……嗯……十个鸡蛋,咋样?”
周小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十个鸡蛋!还有明确的要求!这不再是撞大运,而是第一笔真正的“订单”!
她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连连点头。
接下来的两天,她几乎不眠不休。严格按照张婶教的,先打格子,再一针一线地绣。失败了就拆,眼睛熬得像兔子,手指被扎得没了知觉。终于,在交货前,“长命百岁”四个虽然依旧稚嫩但横平竖直的大字,工整地绣在了红色的香包上。
张婶来取货时,仔细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嗯,像个样子了。”她爽快地数了十个鸡蛋给李秀兰,还额外夸了一句:“丫头手巧,肯学,将来错不了。”
捧着那十个温热的鸡蛋,周小芳哭了,又笑了。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被认可的成就感。这条路,似乎又能走下去了。她知道了,光有喜欢不够,还得有方法,还得知道别人要什么。
而在广州的周志强,也迎来了他“技术生涯”的一次小小飞跃。
刘技术员似乎是有意栽培,开始让他参与一些更核心的工作。这天,一批重要的钢筋运到工地,需要验收。刘工直接把送货单和规格图纸给了周志强:“你去核对一下,数量、规格、牌号,都看清楚。有问题立刻记录下来。”
这是信任,更是沉甸甸的责任。钢筋是建筑的筋骨,万一用错,后果不堪设想。
周志强拿着游标卡尺、皮尺和图纸,一头扎进钢筋堆里。他一根一根地测量直径,核对牌号(看钢筋上的铭牌和纹路),清点数量。阳光炙烤着钢筋,烫得手疼。灰尘很大,呛得人咳嗽。他做得极其仔细,不敢有丝毫马虎。
果然,他发现了一批标注为HRB335的钢筋,实际测量直径比标准偏小,而且铭牌模糊不清,有以次充好的嫌疑。他还发现另一个规格的钢筋,数量比送货单上少了整整两吨。
他立刻把情况记录下来,详细标注清楚,然后跑去向刘技术员汇报。
刘工看着他那份记录详细、数据清晰的报告,眼中赞赏之色更浓。他亲自去复查了一遍,确认了周志强的发现。
接下来,周志强第一次目睹了刘工如何与材料供应商、甚至包工头据理力争。刘工拿着周志强提供的准确数据,语气强硬,寸步不让,最终迫使供应商换掉了不合格的钢筋,补足了短缺的数量。
这件事后,刘工拍了拍周志强的肩膀:“干得漂亮。以后进场的主要材料,验收这一关,你都跟着。”
周志强明白,这意味著他正式接触到了工程项目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成本和质量的控制源头。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执行者,而是开始参与到“管理”和“监督”的过程中。
晚上,他翻开新买的、砖头一样厚的《建筑施工手册》,感觉那些曾经天书般的术语和公式,似乎变得亲切了一些。他知道自己懂的还只是皮毛,但视野的打开,让他看到了一个远比砌砖更广阔、更复杂,也更有吸引力的世界。
第14集:
端午
空气中的麦焦味和尘土味里,隐隐混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艾草和菖蒲的清苦气息。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悄然而至。
若在往年风调雨顺时,这该是村里稍显热闹的日子。家家户户会洒扫庭院,挂上菖蒲艾条辟邪,条件好的人家会包上几个红枣或豆沙的糙米粽子,孩子们手腕脚腕上会系上五色丝线。虽不隆重,却自有一份属于乡土的仪式感。
但今年,持续的干旱像一块巨大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河床快要见底,连用来包粽子的苇叶都长得又小又干瘪。粮食金贵,谁还有多余的心思和米面去折腾节日?村庄依旧沉默,只有那零星挂在门楣上的、恹恹的艾草,无声地提示着这个节日的存在。
周家更是如此。李秀兰一大早起来,看着空落落的灶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舀出小半碗珍贵的糯米,掺上大量的糙米和切碎的红薯干,打算勉强包几个“粽子”,应应景。周小芳默默地帮忙洗着那寥寥几张品相不好的苇叶。
周建国蹲在门口,望着依旧晴朗无云、蓝得刺眼的天空,眉头锁成了深深的“川”字。旱情不见缓解,秋播的种子还没着落,这个节,过得揪心。
最终,那几个寒酸的粽子出锅了,个头小,米少瓜薯多,勉强有个三角形状。一家人沉默地分食了。没有欢笑,没有期盼,只有食物划过喉咙的粗糙感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
周小芳嚼着几乎尝不出糯米味的粽子,心里却想起了哥哥。广州那边,也过端午吗?他们吃什么样的粽子?哥哥能吃到吗?他会不会也想家?想着想着,鼻子就酸了。她偷偷把分到的、唯一一颗小小的红枣留了下来,用手帕包好,藏进口袋里,仿佛藏着一点对远方亲人无声的挂念和祝福。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广州,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节日的气氛早已被精明的商家炒作得淋漓尽致。各大商场挂满了促销横幅,超市里粽子琳琅满目,咸甜各异,包装精美。酒楼餐馆推出了各式端午宴席。街上的人们,虽也行色匆匆,但脸上多少带着些节日的松弛和期待。
然而,这一切的繁华与喧嚣,似乎与工地绝缘。工期紧张,并没有因为一个传统节日而停工。搅拌机依旧轰鸣,塔吊依旧转动,工人们依旧在钢筋水泥间挥汗如雨。
只有午饭时分,食堂难得地给每人加发了一个真空包装的机器粽子,算是应景。粽子是甜的,豆沙馅,过于甜腻,对于吃惯了咸口的北方工人们来说,味道有些怪异。
周志强拿着那个冰冷的、工业化生产的粽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起在家时,母亲亲手包的粽子,虽然米糙馅少,但带着苇叶的清香和家的温度。他想起妹妹总是眼巴巴地守着锅灶,等着粽子出锅时那雀跃的样子。
强烈的思乡之情,混合着对家人处境的担忧,在这个本应团聚的节日里,变得格外尖锐刺人。他默默地把粽子吃了,那甜腻的味道粘在喉咙里,化不开,也咽不下,堵得心里发慌。
下午,工头周卫东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桶散装白酒,大声吆喝着:“过节了!老板开恩,今晚加餐!每人都有酒!”
收工后,工棚外的空地上摆开了架势。一大盆肥多瘦少的回锅肉,一大盆油汪汪的炒青菜,还有那桶白酒。工友们顿时兴奋起来,围坐在一起,吵吵嚷嚷,仿佛要将所有的疲惫和乡愁都就着这劣质的酒肉吞下去。
气氛很快变得热烈甚至狂躁。猜拳行令声、吹牛笑骂声、酒杯碰撞声不绝于耳。有人开始高声唱歌,唱的是走了调的家乡小调,唱着唱着就带上了哭腔。有人开始抱怨老板黑心、活累钱少。酒精放大了情绪,也麻痹着思乡的痛楚。
周志强也被灌了几杯。酒很辣,烧得喉咙和胃都不舒服。他看着眼前这群同样被生活重压、背井离乡的男人们,在酒精的短暂麻痹下释放着最原始的情绪,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悲凉。这就是他们的端午,用汗水和廉价的酒精堆砌起来的节日。
他没有参与吵闹,只是默默地坐在角落,拿出随身带的笔记本和一支便宜的铅笔。就着工棚透出的昏暗灯光,他开始画画。画的不是钢筋水泥,而是记忆里老家的模样:低矮的土坯房,门口的老槐树,烟囱里冒出的炊烟,还有院子里,母亲和妹妹忙碌的身影……笔法笨拙,线条生硬,却倾注了全部的情感。
阿生凑过来,好奇地问:“强哥,你画啥呢?”
周志强没有回答,只是把笔记本递给他看。
阿生看着那粗糙却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眼神黯淡了一下,低声说:“……我想俺娘了。”
一句话,道破了所有狂欢背后的真相。周围嘈杂的划拳声、笑闹声,仿佛瞬间被隔离开来。两个年轻的打工仔,沉默地对坐着,共享着同一份刻骨的乡愁。
周志强收起笔记本,抬头望向北方。城市的夜空被霓虹灯染成暧昧的紫红色,看不到星星。他不知道老家的天空今晚是否有星,也不知道那场救命雨何时能来。
他只知道,这个端午,他和他的家人,隔着千山万水,在同一轮月亮(或许看不到)下,咀嚼着各自不同的苦涩,却怀揣着同样坚韧的、对更好生活的期盼。
南国的晚风温热潮湿,吹不散工棚区的酒气和喧嚣,也带不走游子们心底那缕清冷的、属于故乡的艾草香。
第15集:
“芳”踪初显
张婶那十个鸡蛋,如同一剂强心针,注入了周小芳几乎干涸的心田。她不再盲目地摸索,而是开始有意识地“经营”她那微不足道的小手艺。
她牢记张婶的指点,不再闭门造车。村里谁家姑娘要出嫁,她会偷偷留意人家托人从城里捎来的、包着漂亮画报的点心盒子,那上面的红“囍”字印得又端正又好看,她就默默记下样子,回去反复练习。听说邻村有老绣娘手艺好,她不惜走上十几里路,借口走亲戚,实则躲在人家窗根下偷看几眼,看人家如何配色,如何运针。虽然大多看不懂,但那种流畅的韵律感,却深深印在她脑海里。
她的手艺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步。“囍”字绣得越来越周正,五毒虫也有了点活泛气儿。她不再满足于简单的拼接,开始尝试更复杂的技法,比如在鞋垫上纳出“万字不到头”的吉祥图案,虽然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拙朴的认真。
更重要的是,她开始思考“卖”这件事。光靠父亲赶集时顺带捎去,太被动。她鼓起勇气,将几件自认为最满意的作品——一对绣着并蒂莲的鞋垫,一个装着艾叶、绣着五毒的小小香囊,还有一个用碎布拼出小老虎头的童帽——用块干净的粗布包好,主动去了张婶家。
她不是去推销,而是去“请教”。她红着脸,把东西拿出来,小声说:“张婶,您帮我瞧瞧,这样的……能有人要么?”
张婶有些意外,拿起那些小物件仔细端详,眼里渐渐露出真实的惊讶。针脚比之前细密均匀多了,配色也大胆了些,虽然土气,却透着鲜亮的生机,尤其是那小老虎头,憨态可掬,很讨喜。
“哎哟,小芳,这才几天功夫,长进不小啊!”张婶真心实意地夸了一句,“这虎头帽有意思,我娘家嫂子快生了,正愁送点啥,这个她准喜欢!这鞋垫……嗯,并蒂莲,好意头,村西头赵家快办喜事了,我帮你问问新媳妇要不要?”
周小芳的心激动得快要跳出来!她没想到张婶不仅夸她,还要帮她牵线!
果然,没过两天,张婶兴冲冲地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面带羞涩的年轻姑娘,是即将过门的赵家新媳妇。姑娘一眼就看中了那对并蒂莲鞋垫,捏在手里反复看,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小声问多少钱。
周小芳愣住了,她根本没想过定价。她求助地看向张婶。
张婶瞪她一眼,笑着对姑娘说:“都是乡里乡亲的,小芳丫头费功夫绣的,你看给多少合适?总不能白费了心思和线钱不是?”
姑娘犹豫了一下,掏出五毛钱塞给周小芳。周小芳捏着那温热的、带着对方体温的五毛钱硬币,手都在抖。这不再是物物交换,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笔现金收入!
那顶小虎头帽,张婶直接作价一块钱,帮她卖给了娘家嫂子。香囊也被另一个来看热闹的小媳妇用两毛钱买走了。
短短几天,她竟然收入了一块七毛钱!这几乎相当于父亲辛苦好几天打短工的收入!虽然微不足道,但其意义远超金额本身。
李秀兰看着女儿挣回来的钱,眼神复杂,有惊喜,有心酸,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小心地把钱收进一个旧铁盒里。周建国知道后,沉默了很久,第二天一早,却默默把院子里最好的一块背阴、平整的地方收拾出来,给女儿当“工作台”。
周小芳的“品牌”,在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情况下,凭借着口口相传,在附近几个村庄的妇女圈里,悄然有了点极微小的“名气”。人们说起周家圩子那个手巧又肯下功夫的姑娘,总会带上一句:“她做的东西,样子是土点,但结实耐用,心意足。”
她开始接到一些小小的“订单”:出嫁姑娘要的鸳鸯枕套(她费了牛劲才绣出一只像鸭子的鸳鸯),新生娃娃的虎头鞋,老人做寿要的“寿”字挂件……她来者不拒,无论多难,都咬牙接下来,然后没日没夜地研究、练习、制作。
煤油灯依旧闪烁,手指依旧布满针眼,但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亮。那条狭窄的缝纫之路,在她一针一线的坚持下,正在一点点拓宽。她为自己的作品悄悄取了个名字,用铅笔极轻地写在布料的背面——一个“芳”字。这是她的标记,她的世界,正在这方寸之间,悄然绽放。
而在广州的周志强,则面临着另一层面的“拓战”。
刘技术员的信任与日俱增,甚至开始让他协助进行一些简单的工程量计算,比如砌砖方量、抹灰面积等,这直接关系到工程款的结算。周志强深知责任重大,抱着那本《建筑工程工程量计算规则》,啃得比谁都认真。
这天,工头周卫东私下找到他,递过来一支好烟,脸上带着罕见的、近乎讨好的笑容:“志强啊,现在刘工很看重你啊,工程量计算这块,你可得……灵活点。”
周志强心里一紧,警惕地问:“卫东叔,啥叫灵活点?”
周卫东压低声音:“你看,比如这堵墙,实际砌的时候有点弧度,算量的时候按直线算,不就多出来一点?砂浆损耗嘛,报多一点也正常……大家都是这么操作的,给公司省点,咱们自己……也好有点辛苦费不是?”他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
周志强瞬间明白了。这是让他做假账,虚报工程量,套取公司的钱,然后……利益分成。他的心跳骤然加速,手心冒汗。这无疑是一笔“快钱”,能极大缓解他寄钱回家的压力。周围的环境似乎也在默许甚至鼓励这种“灵活”。
但他立刻想起了刘技术员那双透过镜片、总是审视着质量和数据的严厉眼睛,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因为坚持原则而差点被周卫东整垮的经历,更想起了父亲那沉默却脊梁挺直的背影。
这钱,烫手。拿了,或许能解一时之急,但他在刘工那里建立起来的信任将荡然无存,他也将变成自己曾经鄙视的那种人。
他深吸一口气,把烟推了回去,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卫东叔,这不行。刘工信我,我得对得起这份信。该多少就是多少,我不能乱报。”
周卫东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变得阴沉难看:“小子,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抱上刘工大腿就高枕无忧了?告诉你,这工地上的水深着呢!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罚酒我也吃。”周志强挺直了腰杆,目光毫不退缩地看着周卫东,“该怎么算,我就怎么算。出了问题,我负责。”
周卫东恶狠狠地瞪了他半天,最终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了。
周志强站在原地,后背惊出一层冷汗。他知道,他彻底把周卫东得罪死了,往后的日子恐怕会更难熬。但他心里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踏实。有些线,不能跨;有些根,不能丢。
他回到工棚,拿出笔记本,更加认真地核对起每一项数据。灯光下,他的侧影坚定而清晰。道德的考验,有时比体力的劳作更加磨人。他选择了那条更艰难、却更心安的路。这条向上的路,注定布满荆棘,但他脚下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坚实。
第16集:
惊雷
久旱的皖北大地,像一个高烧不退的病人,奄奄一息地喘息着。庄稼几乎全完了,河床彻底干涸,连村口那口老井,也快打不上水,每天只能依靠政府组织的送水车定量分配一点浑浊的救命水。恐慌和绝望的情绪,像瘟疫一样在村里蔓延。
周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那点存粮早已见底,周小芳做针线换来的零碎钱和鸡蛋,不过是杯水车薪。周建国狠下心来,真的把那头半大的猪卖了,换回的钱买了些高价粮,但也支撑不了几天。李秀兰急得嘴上起了一圈燎泡,整夜整夜睡不着。
周小芳看着父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憔悴下去,心如刀绞。她拼命地接活,眼睛都快熬瞎了,手指肿得握不住针。但在这人人都勒紧裤腰带的时候,谁还有闲钱和心思买这些不当吃不当喝的小玩意儿?她的“生意”一下子陷入了停滞。
就在绝望如同浓雾般要将这个小家彻底吞噬的时候,天边,终于滚来了第一声闷雷。
那雷声起初很低沉,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让人疑心是错觉。但很快,雷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伴随着一道道撕裂天际的闪电。铅灰色的乌云如同奔腾的怒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迅速吞噬了湛蓝的天空。
起风了!不再是干热的风,而是带着湿气的、凉爽的风!
村里的人们纷纷从屋里跑出来,仰头望着天空,脸上交织着期盼、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神情。
“要下雨了!真要下雨了!”有人嘶哑地喊了一声,带着哭腔。
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先是稀疏的几颗,重重地砸在干裂的土路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烟尘。紧接着,雨点越来越密,越来越急,转眼间就连成了线,变成了瓢泼大雨!
哗——!
巨大的雨声瞬间笼罩了整个世界。干渴的土地贪婪地吮吸着雨水,发出滋滋的声响。龟裂的缝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填满。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在院子里、村道上肆意流淌。
周建国站在屋檐下,伸出手,接着那冰凉沁骨的雨水,这个沉默寡言、被生活压弯了腰的汉子,眼眶骤然红了,肩膀微微颤抖。李秀兰双手合十,嘴里不住地念叨着:“老天爷开眼了……开眼了……”泪水混着雨水滑落脸颊。
周小芳冲进雨里,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她的脸庞、她的头发、她的身体。她张开嘴,喝着这甘霖,咸涩的泪水却流得更凶。这是希望的水,这是救命的水!
整个村庄都沸腾了。孩子们在雨水中奔跑尖叫,大人们笑着、闹着,拿出所有能接水的容器放在屋檐下。久违的生机,伴随着这场酣畅淋漓的大雨,重新回到了这片几乎要枯死的土地。
然而,老天爷似乎要把亏欠了太久的雨水一次性补回来。暴雨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最初的狂喜渐渐被新的担忧取代。
雨水太大了!低洼处的农田已经开始积水,村道变成了泥泞的河流。老旧的土坯房开始漏雨,家家户户忙着用盆盆罐罐接水。周家屋顶也漏得厉害,炕上、地上都是水。
第二天,雨势稍小,但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河水暴涨,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树枝、杂草,奔腾咆哮,几乎要漫过河堤。村干部敲着锣挨家挨户通知,让大家注意安全,警惕山洪和房屋倒塌。
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夜里,一声巨响和惊呼从村东头传来——王婶家的土坯院墙,因为被雨水长时间浸泡,垮塌了一大段!幸亏没砸到人,但也把王婶家吓得不轻。
恐慌再次蔓延,这次是因为雨太多。
周建国冒着雨检查了自家的院墙和房屋,脸色凝重。他家的房子年代更久,情况也不容乐观。李秀兰和周小芳提心吊胆,一夜不敢深睡。
第三天,雨终于停了。天空放晴,被洗刷得湛蓝如镜。阳光洒在湿漉漉的村庄上,泛起耀眼的光芒。空气清新得醉人。
人们走出家门,看到的却是一个被暴雨蹂躏后的村庄:道路泥泞不堪,多处坍塌;不少房屋墙体开裂,严重漏雨;农田里积水严重,幸存的秋苗也被打得东倒西歪,浸泡在水里;河堤出现好几处险情……
干旱的危机刚刚解除,洪涝的威胁和灾后重建的难题,又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肩上。救灾的干部下来了,统计损失,组织排水,发放有限的救灾物资。
周家损失也不小。屋顶需要修缮,院墙需要加固,最重要的是,那点刚用卖猪钱买来的粮食,因为屋顶漏雨,有一部分被淋湿,已经开始发霉。
希望与灾难,仿佛只隔着一场雨。这场期盼已久的甘霖,在解了燃眉之急的同时,也带来了新的、意想不到的困境。
而在广州的周志强,通过一封字迹被雨水洇得有些模糊的家信,得知了家乡先旱后涝的灾情。信是周小芳写的,语气竭力保持平静,只简单说了下雨了,旱情缓解了,但房子有点漏,让哥哥不要担心。
但周志强从那潦草的字迹和欲言又止的语气里,读出了背后的艰难。他刚刚因为坚持原则而得罪了周卫东,正被变本加厉地刁难,工钱也被以各种理由克扣。此刻得知家里的新困境,他心急如焚,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第17集:
泥泞中的生机
暴雨过后,周家圩子满目疮痍。阳光炙烤着泥泞的土地,蒸腾起潮湿闷热的水汽。倒塌的院墙、开裂的房屋、浸泡的农田,无声地诉说着这场天灾的威力。救灾粮和有限的救济款发了下来,但对于百废待兴的村庄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真正的重建,还得靠村民们自己的脊梁和双手。
周家院子里,周建国正和几个请来帮忙的同宗兄弟,忙着和泥巴、修补被雨水泡塌的灶房一角。李秀兰则忙着晾晒那些被淋湿的、已经有些发霉味的粮食,能抢救一点是一点。空气里弥漫着泥土、霉味和汗水的混合气息。
周小芳也没有闲着。她知道自己力气小,帮不上修房的大忙,便主动揽下了所有家务,并眼睛四处搜寻着能让她那双手派上用场的地方。暴雨冲刷出贫穷,也冲刷出需求。
她看到邻居家晾晒的被褥、衣服,很多都被漏雨弄得脏污不堪,甚至撕开了口子。她看到王婶垮塌的院墙虽然用树枝临时围了起来,但家里孩子吓得夜里睡不安稳,需要安抚。她看到救灾发的油布,需要缝制成更合用的防雨棚……
她的“商机”来了,虽然这“商机”带着泥泞和心酸。
她主动找到王婶:“婶子,小石头吓着了吧?我那儿还有点红布头,给他缝个小红布包,装点朱砂辟邪,要不?”
王婶正愁孩子哭闹,连连点头:“哎哟,那可太好了!就是又麻烦你了……”
“不麻烦。”周小芳摇摇头,“就是……线快没了,您要是有多余的黑线白线……”
“有有有!我这就给你拿去!”王婶忙不迭地回家找线去了。以工换料,这是乡下最朴素的交易。
她又看到李家媳妇对着一件被刮破的、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外套发愁,那是她走亲戚才穿的。
“嫂子,我帮你试试能不能补一下?”周小芳小声说。
李家媳妇将信将疑地把衣服递过来。周小芳仔细看了看破口的位置,回到屋里,翻找出颜色相近的碎布,比划了半天,然后飞针走线。她没有简单地打补丁,而是巧妙地利用破口,缝成了一片不起眼的、类似装饰性的叶子形状。
当她将补好的衣服拿回去时,李家媳妇惊讶地发现,那破口几乎看不出来,反而多了点别致的感觉。
“小芳,你这手真巧!这咋算工钱?”李家媳妇又惊又喜。
“嫂子看着给点线钱就成,或者……有啥旧布头给我点也成。”周小芳红着脸说。她不要现钱,现金太珍贵,她要的是可持续发展的“生产资料”。
她还主动去帮村里负责分发救灾油布的干部,用粗针大线将零散的油布缝合成更大的、更适合遮盖屋顶或粮垛的棚布。干部看她手脚麻利,特意多给了她几块小的边角料作为报酬。
就这样,在这个灾后重建的混乱时期,周小芳的针线活以另一种方式“火”了起来。她不再做那些带着点浪漫想象的装饰品,而是专注于更实用、更迫切的缝补、拼接、改制。她的手艺在解决实际困难中得到了锤炼,她的名声也从“手巧的姑娘”变成了“能顶事、心眼好的丫头”。
虽然换回的报酬微薄——几绺线、几块碎布、几个鸡蛋、甚至只是一句真诚的感谢——但却让她和这个家,在困境中感受到了一丝被需要的力量和温暖。她用自己的方式,参与着家园的重建,也一点点重新编织着对未来的信心。
而在广州的周志强,则在他选择的“正道”上,经历着另一场无声的“重建”——重建自己的职业尊严和未来。
自从明确拒绝了周卫东虚报工程量的提议后,他在工地的日子越发艰难。周卫东的刁难变本加厉:最脏最累的活永远派给他和他的小组,工具总是“恰好”损坏或短缺,汇报工作时鸡蛋里挑骨头,甚至故意在刘技术员面前歪曲事实,给他上眼药。
同组的工人,除了阿生还坚定地跟着他,其他人也开始动摇和抱怨,觉得跟着周志强这个“死脑筋”太吃亏,不仅没捞到好处,还净挨累受气。
周志强默默承受着这一切。他不再试图争辩,只是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和小组成员的工作质量。每一次砌砖,每一次验收材料,他都做到无可挑剔。他知道,这是他能立足的唯一根本。
他的坚持和沉默的抗争,刘技术员都看在眼里。这位严谨的老工程师,最看重的就是质量和原则。周卫东那些小动作,瞒不过他的眼睛。
一天,项目部一个重要的小型结构需要浇筑混凝土。周卫东为了赶进度,指挥工人拌料时明显减少了水泥的比例。周志强在巡查时发现砂浆颜色不对,粘稠度不足,立刻叫停了作业。
“周工头,这配合比不对,水泥放少了!”周志强语气坚决。
周卫东顿时火冒三丈:“你他妈又找事是不是?耽误了浇筑你负得起责吗?我说没问题就没问题!继续干!”
“这要是出了质量问题,谁也负不起责!”周志强寸步不让,直接让人去叫刘工。
刘技术员很快赶到,现场取样检测,结果显而易见——水泥含量严重不足,强度远远达不到设计要求。
刘工的脸色瞬间铁青,对着周卫东厉声训斥:“周卫东!你想干什么?!这是承重结构!你想造豆腐渣工程吗?!立刻返工!所有损失从你工程款里扣!”
周卫东被骂得狗血淋头,脸色惨白,看向周志强的眼神充满了怨毒。
这件事后,刘工直接向项目部汇报了情况。几天后,一纸通知下来:因管理不善,多次出现质量问题,免除周卫东工头职务,调离现有岗位。同时,任命周志强为代理工头,全面负责该小组的施工管理和质量把控。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弹,在工地引起了轰动。一个外来打工仔,凭借过硬的技术和坚守原则的品行,竟然扳倒了地头蛇一样的周卫东,还当上了代理工头!虽然只是代理,但这无疑是一次巨大的身份跃升。
周志强自己都有些恍惚。他看着那张简单的任命通知,手心出汗。这意味着更大的权力,也意味着更大的责任。他知道,前方的路不会因此变得平坦,甚至可能更复杂,但他终于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实践他所理解和坚持的“正确”。
他召集了小组成员,没有豪言壮语,只是简单地说:“以后,活儿怎么干,按图纸,按规范。大家的工钱,该多少是多少,我周志强绝不克扣一分。有难处,一起扛。想把活儿干好的,留下。想混日子的,请便。”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坦荡而坚定。阿生第一个站到了他身后。接着,那些曾经动摇的工友,在经历了周卫东的盘剥和周志强的对比后,也默默地站了过来。
第18集:
代理工头
周志强当上代理工头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工地每一个角落。羡慕、嫉妒、怀疑、观望……各种目光聚焦在这个年轻的、带着几分学生气的北方小伙身上。他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被呵斥、被刁难的新人了,他手里有了一点点实实在在的权力,虽然这权力微小而脆弱。
他知道,很多人等着看他的笑话,特别是那些曾被周卫东笼络、习惯了偷奸耍滑的老油条。他这个“官”,不好当。
第一把火,他没有烧向别人,而是烧向了自己和小组成员的管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排班。不再像周卫东那样,把重活累活都推给老实人,而是根据每个人的体力和技术特点,尽量公平地分配任务。他自己永远冲在最前面,扛最重的建材,干技术要求最高的活儿。
第二件事,是透明化工分和工资。他弄来一块小黑板,挂在工棚门口,每天收了工,就把每个人当天的工时、完成的工作量、应得的工分清清楚楚写上去。谁干得多,谁干得少,谁出了差错,一目了然。发工资时,严格按照黑板上的记录来,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杜绝了任何克扣和糊涂账的可能。
一开始,有人不适应,特别是阿彪那样的老油条,抱怨连连,甚至消极怠工。周志强不吵不骂,只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阿彪偷懒少干的活自己默默补上,工分自然记在自己名下。几天下来,阿彪自己脸上挂不住了,也不好再说什么。
对于技术差的,周志强不像周卫东那样非打即骂,而是抽空耐心指点,甚至手把手地教。他发现组里一个叫老蔫的工人,虽然沉默寡言,但瓦工技术其实很扎实,只是被周卫东打压惯了,不敢出头。周志强就有意识地把一些技术关键的活派给他,并在刘工面前特意提起老蔫的贡献。老蔫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有了点光。
他还做了一件让所有工友都没想到的事——争取劳保用品。以前周卫东从来不管这些,手套磨烂了自己想办法,安全帽坏了就用胶带缠。周志强却正式向项目部打报告,申请配发新的劳保手套、更换破损的安全帽、甚至建议在高温天供应些解暑的绿豆汤。报告递上去,石沉大海。他不气馁,又去找刘技术员反映。刘工欣赏他的这份心,出面帮忙协调。最终,虽然绿豆汤没实现,但新的劳保用品还真的批了下来!
当工友们领到厚实的新手套和结实的安全帽时,看周志强的眼神彻底变了。这点微不足道的福利,却让他们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当人看,有了点最基本的保障。人心都是肉长的,渐渐的,抱怨少了,主动配合多了,小组的凝聚力和效率竟然肉眼可见地提高了。
刘技术员暗中观察,满意地点点头。这小子,不光技术过硬,还有点管理头脑,更难得的是心里装着工人,不是那种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的角色。
当然,挑战依然存在。其他班组的工头,有的冷眼旁观,有的则觉得周志强坏了“规矩”,暗中给他使绊子,比如材料供应上卡他一下,或者交叉作业时故意制造点矛盾。周志强不卑不亢,该据理力争时绝不含糊,遇到需要协作时也主动沟通。他发现自己开始需要学习另一种技能——如何与人打交道,如何协调关系。
晚上,他看书的内容也变了。除了技术规范,他开始啃那本破旧的《班组管理入门》,虽然很多理论对不上号,但他结合白天的实践,慢慢咂摸出一点味道来。他还开始学着画简单的施工进度表,虽然画得歪歪扭扭,却让他对整体安排有了更清晰的概念。
他给家里写信报喜,只简单说了句“现在带几个人干活,工资涨了点”,轻描淡写,绝口不提其中的艰难和压力。他把大部分涨了的工资都寄了回去,知道家里灾后重建正需要钱。他只留下一点点,买了一包好点的烟,偶尔给刘工和仓库老保管员散一支,这不是贿赂,是一种人情世故的笨拙学习。剩下的钱,他买了一套像样的绘图尺和三角板。
握着冰凉的尺规,他在粗糙的草稿纸上练习画着简单的几何图形,线条渐渐变得准确而流畅。这仿佛是一个隐喻:他的人生,也正在努力挣脱混乱和模糊,试图绘制出更清晰、更规范的轨迹。
他从一个被管理者,转变为一个初级的管理者。这个角色的转换,带来的不仅是收入的微增,更是视野的开阔、能力的提升和肩头沉甸甸的责任。他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却也脚踏实地。工地这个大学校,正以最直接、最残酷也最锻炼人的方式,塑造着他。好的,我们继续故事,聚焦于春节临近时,周家兄妹面临的情感抉择与挑战。
第19集:
年关
腊月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皖北光秃秃的原野。虽然那场暴雨缓解了旱情,但灾后的贫瘠和寒冷,依旧牢牢地攫住周家圩子。年关将近,往年这个时候,村里总会弥漫起一种忙碌而期盼的气氛,杀年猪、蒸馍馍、扫尘、备年货,再穷的人家,也会想办法割上二两肉,包一顿饺子。
但今年,村子里却异乎寻常地冷清和压抑。暴雨冲垮了不少人家本就微薄的积蓄,救灾粮只能果腹,哪还有余力过年?大多数人家都悄无声息,仿佛忘了这个即将到来的、中国人最看重的节日。
周家也不例外。李秀兰对着空荡荡的米缸和见底的油罐发愁。周建国蹲在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锁得比任何时候都紧。唯一的“年货”,是周小芳用做针线换来的几个鸡蛋和一小包舍不得吃的红糖。
“他爹……今年……强子能回来不?”李秀兰试探着问,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儿子过年回家,几乎是像她这样的母亲一年到头最大的念想。
周建国沉默了很久,烟锅都快烧完了,才闷闷地说:“回啥回?路费不要钱?工地能放人?回来喝西北风?”
话虽这么说,但他浑浊的眼睛里,也藏着一丝极深的渴望。家里太需要一点团圆的气息来冲淡这一年的晦气和艰难了。
晚上,周小芳趴在炕上,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给哥哥写信。笔尖迟疑了很久。她多么想谢“哥,快过年了,回来吧,爹娘都想你”。但她最终写下的却是:“哥,家里都好,灾后政府帮了不少忙,房子修好了。爹娘身体都好,我也能帮衬家里了。年货我们都备下了,你别担心。你在外面好好的,吃饱穿暖,不用惦记家里。”
每一个字都写得无比艰难,像是在撒谎,又像是在用谎言抚慰远方的亲人。她把那包红糖包了一小角,小心翼翼地塞进信封里,仿佛塞进去的是一点点甜味的念想。
信寄出去了,但关于哥哥是否回来的话题,却像一块石头,压在每个人的心里。
而在广州,年关的气氛则以另一种方式喧嚣着。大街上张灯结彩,商场里循环播放着喜庆的音乐,打工仔们开始兴奋地讨论着回家过年的话题,计算着攒下的工钱能带回去多少年货。火车站售票窗口前,早已排起了不见首尾的长龙,空气中弥漫着归心似箭的焦灼。
周志强的心,也被这种气氛搅得难以平静。他何尝不想回家?他想念父母苍老的面容,想念妹妹是否长高了,想念家里虽然贫寒却温暖的土炕。他想象着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的场景,那画面光是想想,就让他鼻子发酸。
他偷偷去火车站打听过票价。那昂贵的数字,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他大半的念头。来回的路费,几乎是他省吃俭用存下的所有积蓄,那本是寄回家让父母修房子、买粮食的救命钱。
工地上,也开始统计春节留守人员。大部分工友都归心似箭,但项目工期紧,必须有人留下来看守工地、完成一些零星的杂活。留守的工钱会翻倍。
包工头挨个找人谈话,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很多人犹豫、挣扎,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家。找到周志强时,包工头直接说:“周工头,你刚上来,表现不错。这次留守,你带个头,工钱给你算三倍!怎么样?”
三倍工钱!周志强的心脏猛地一跳。这笔钱,对现在的家里来说,太重要了!能还上不少债务,能让父母过个稍微宽裕点的年,能给妹妹买件新衣服……
一边是浓浓的思乡之情和家人的期盼,一边是沉甸甸的现实责任和诱人的经济回报。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矛盾和痛苦之中。
晚上,他躺在床上,工友们兴奋地讨论着回家带什么礼物,给老婆孩子买什么新衣,这些话语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他拿出妹妹的信,反复地看着那句“年货我们都备下了”,他能想象出家里真实的情景。那包小小的红糖,甜中带着无尽的酸楚。
最终,现实的重压战胜了情感的渴望。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做出了一個艰难而痛苦的决定:留守。
他给家里写了一封短信,只说工地工期紧,春节加班工资高,回不去了,随信寄回了几乎所有的积蓄,只留下极少的生活费。信写得很短,他怕写长了,自己会忍不住后悔。
信寄出的那一刻,他感觉心里空了一大块,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硬生生剜走了。他独自走到工地最高的那栋未完工的大楼上,望着北方漆黑一片的夜空。城市的霓虹在他脚下闪烁,繁华而冰冷。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更衬得他形单影只。
第20集:
留守
决定留下,并不意味着心绪的平静。越是临近除夕,周志强心里的那份空洞和思念就越是强烈。工地上的人一天比一天少,最后只剩下寥寥十几个留守人员,偌大的工地顿时变得空荡而冷清,往日喧嚣的噪音被一种令人不适的寂静所取代。
包工头承诺的三倍工钱并没有立刻兑现,只是画了个饼,先把人稳住。安排的活计也是零零碎碎,巡夜、打扫、看管材料,枯燥而耗神。留下来的,大多是像周志强一样极度缺钱、或者实在买不到车票的无奈之人,士气低落,怨声载道。
周志强作为临时指定的留守负责人,压力很大。他不仅要安排轮值,确保工地安全,还要调解留守人员之间因为想家、不满而爆发的各种小摩擦,更要时刻提防春节前后高发的盗窃事件。
除夕夜,终于到了。
食堂早就停了火,包工头不知从哪弄来几箱方便面和速冻饺子,算是年夜饭。十几个大老爷们围坐在冰冷的工棚里,用电磁炉煮着饺子,气氛沉闷得能拧出水来。没有人说话,只有锅里的水咕嘟作响,和外面隐约传来的、城市居民楼里团圆欢宴的模糊声响,形成刺心的对比。
饺子煮好了,味道寡淡,皮厚馅少。大家默默地吃着,味同嚼蜡。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低声哼起了家乡的小调,哼着哼着,声音就哽咽了。很快,抽泣声此起彼伏。这些平日里流血出汗不流泪的汉子,在这个举家团圆的夜晚,被浓烈的思乡之情击垮了。
周志强鼻子发酸,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瓶劣质白酒,给每个人倒了一小杯。
“兄弟们,”他举起杯,声音有些沙哑,“都不容易……想家,我也想。但咱们留下来了,就得把这儿看好,对得起那份工钱,也让家里人放心。这杯酒,敬家里老人孩子,祝他们……过年好!”
粗糙的酒杯碰撞在一起,酒液辛辣灼喉,却多少驱散了一点寒意和悲戚。酒精作用下,大家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开始诉说家里的情况,诉说这一年的辛苦,诉说对未来的迷茫。周志强默默地听着,分享着他们的苦闷,也给予力所能及的安慰。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分散的个体,而是被命运暂时捆绑在一起、互相取暖的异乡客。
与此同时,皖北周家的除夕,则是一种不同的清冷。
李秀兰还是想尽办法,用周志强寄回的钱,割了一小块肉,包了一顿白菜猪肉馅的饺子。饺子不多,但一个个包得精心。周建国罕见地没有蹲在门口,而是坐在桌边,默默地帮着捏饺子。
饭桌中央,摆着一副空碗筷,那是给周志强留的。
年夜饭吃得异常安静。饺子很香,但吃在嘴里,却带着苦涩。周小芳努力想说点高兴的事,说说她接下来想做什么新样式的绣活,但话题总是很快冷下去。窗外偶尔传来别家孩子放鞭炮的零星响声,反而更衬出家里的冷清。
李秀兰吃着吃着,眼泪就掉进了碗里,她赶紧擦掉,低声说:“也不知道强子……吃上饺子没……”
周建国重重地叹了口气,放下筷子,又摸出了旱烟袋。
那副空碗筷,像是一个无声的缺口,吞噬着所有伪装的平静。
周小芳看着父母强忍悲伤的样子,心里难受极了。她突然跑回屋里,拿出她这些日子偷偷做好的三双新鞋垫,每双上面都纳了不同的吉祥图案——父母的是一对“平安”字样,哥哥的那双,则纳了一个歪歪扭扭却充满力量的“闯”字。
“爹,娘,哥虽然没回来,但咱的心在一起。你看,我给你们都做了新鞋垫,踩在脚下,步步平安。哥那双,等他回来给他,让他穿着走四方,闯出名堂!”
她尽力让语气显得轻快而充满希望。
李秀兰接过鞋垫,摸着上面密实的针脚和用彩线绣出的字样,眼泪流得更凶,却终于带上了一点暖意:“好,好……我闺女长大了,懂事了……”
周建国看着那“闯”字,沉默良久,最终小心翼翼地把鞋垫收了起来,像是收起了儿子的一份前程。
这个没有鞭炮、没有丰盛菜肴、缺少最重要家庭成员的年夜,在悲伤、思念和一丝由坚韧亲情支撑起的微弱希望中,缓缓度过。
而在广州,守岁的夜晚格外漫长。周志强和阿生等几人负责上半夜的巡逻。打着手电,走在空无一人的巨大工地上,寒风刺骨。远处城市的璀璨灯火和漫天绽放的烟花,与他们无关。那绚烂的光芒,反而照亮了他们身为异乡人的孤独。
当零点的钟声隐约从远处传来时,周志强停下脚步,面向北方,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心里默念:“爹,娘,儿子不孝,不能陪你们过年。你们一定要保重身体。小芳,照顾好爹娘。等我……等我混出个人样来!”
第21集:
春潮乍暖
春节的冷清尚未完全从工地上散去,返乡的工友们便陆陆续续回来了。他们带着家乡的土产,也带回了被家人团聚滋润过的精气神,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新年命运的茫然和惯性的疲惫。工地恢复了往日的喧嚣,搅拌机重新轰鸣,塔吊再次转动。
周志强这个“代理工头”的头衔,随着大部分人员的回归,变得有些微妙。当初留守时那点临时的权威,在恢复正常秩序后,面临着考验。一些老工人,尤其是曾被周卫东笼络过的,对他这个“一步登天”的年轻人并不服气,言语间带着刺探和挑衅。阿彪甚至公开在分配任务时阴阳怪气:“哟,周工头发话了,咱们可得听‘领导’的安排!”
周志强没有动怒。他知道,威信不是任命来的,是干出来的。他依旧每天最早到工地,最晚离开,最难、最技术的活带头干。他坚持着工分和工资的透明公开,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对于阿彪的挑衅,他不动声色地把最需要技术、也最累的一面核心墙体交给他,验收标准卡得极严。阿彪憋着一口气想证明自己,却差点搞砸,最后还是周志强发现问题,连夜带着他返工补救,没有上报,保住了他的工钱和面子。这件事后,阿彪虽然嘴上还是不饶人,但干活时明显收敛了许多。
真正的转机,来自一次偶然的“听来的消息”。一天,他去项目部送报表,无意间听到两个技术员在兴奋地讨论着什么“南方谈话”、“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说什么“基建要大搞了”、“好多新项目要上马”。这些词汇对周志强来说很陌生,但他敏锐地捕捉到其中蕴含的激动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开放气息。
他回到工地,把这些模糊的信息和感受,结合自己观察到的——工地管理层似乎开会更频繁了,新的图纸好像变多了——分享给了刘技术员。
刘工推了推眼镜,难得地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你小子,耳朵倒挺灵。没错,风向变了。以后,机会会越来越多,但要求也会越来越高。光会卖力气不行了,得懂技术,懂管理,懂规矩。”
这番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周志强心中的一扇窗。他更加如饥似渴地学习。不仅看技术书,还开始留意工地上张贴的各种规章制度、安全条例,甚至偷偷收集废弃的财务报表,试图看懂里面的门道。他发现,以前周卫东那套粗放、甚至带有欺压的管理方式,正在逐渐被一种更规范、更精细的模式所取代。而他的坚持原则和努力学习,恰恰暗合了这种变化。
不久后,项目部下发正式通知,组建一支技术骨干小组,参与一个新中标的大型项目的准备工作,要求各施工队推荐人选。刘工毫不犹豫地推荐了周志强。
名单公布那天,周志强看着布告栏上自己的名字,混在一群经验丰富的老技术员中间,心脏砰砰直跳。这不再是代理一个小组,而是真正进入项目的技术核心层面,哪怕只是边缘性的参与!这意味着更高的平台,更广阔的视野,当然,也是更大的挑战。
周卫东得知消息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却再也说不出什么。时代的潮水涌来,曾经能掀翻小船的浪头,如今在更大的浪潮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周志强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一条新河的河口,能听到远方大海的澎湃涛声。
而在北方农村,春寒依旧料峭,但土壤深处已经蓄积了萌动的力量。周小芳的“事业”,也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春天。
村里首富赵家要娶儿媳妇了,这是灾后第一桩大喜事,赵家准备大操大办,冲冲喜气。新媳妇是隔壁镇上的姑娘,听说有点文化,讲究。赵家婆娘为了显示重视,不想再用集市上买的普通货色,想置办点特别的新婚用品。
不知怎么的,她想起了周小芳给之前那家新媳妇绣的并蒂莲鞋垫,还有张婶到处夸赞的虎头帽和精巧的补丁手艺。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找到了周小芳家。
当赵家婆娘说明来意,想请小芳帮忙绣一对鸳鸯枕套、四双龙凤呈祥的鞋垫、还有八个送给送亲客人的红蛋网兜时,周小芳和李秀兰都惊呆了。
这可不是之前的小打小闹!这是正式的、大量的“订单”!而且来自村里最有头有脸的人家!
周小芳的心跳得像擂鼓,既兴奋又害怕。兴奋的是机会来了,害怕的是自己手艺不到家,搞砸了怎么办?赵家可得罪不起。
李秀兰更是紧张,连连摆手:“她赵婶,这……这怕是不行吧?小芳丫头瞎胡闹的,哪能担这么大事情……”
赵家婆娘却摆摆手:“我看行!小芳手巧,有心劲。样子土点不怕,要的就是个心意足、手工细!料子我出,工钱好说,肯定比集市上买现成的贵!”
最后那句话打动了周小芳。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恐惧,抬起头,眼神坚定地说:“赵婶,我接!我一定用心给您做好!”
接下订单,意味着巨大的压力。鸳鸯、龙凤这些复杂图案她从来没绣过。她跑去求张婶,张婶这次也没推辞,把自己压箱底的花样册子借给她看,关键处还指点了几下。周小芳如获至宝,没日没夜地研究、打样、练习。
煤油灯耗得飞快,手指被扎得又红又肿。她拆了绣,绣了拆,追求着极致的工整和吉祥寓意。李秀兰看着女儿熬得通红的眼睛,心疼不已,却也不再阻拦,默默地帮她打理家务,把灯芯挑到最亮。
当周小芳终于把绣好的第一对鸳鸯枕套呈现在赵家婆娘面前时,对方仔细看了又看,摸着那细密均匀的针脚和虽然朴拙却充满喜气的图案,满意地连连点头:“好!真好!就是这意思!比机器扎出来的有味道多了!”
她爽快地付了订金,并许诺事后还有重谢。
消息很快传遍了村子。周家那个不起眼的丫头,竟然接到了赵家大喜事的绣活!人们看周小芳的眼神彻底变了,从好奇、同情,变成了真正的认可甚至一丝羡慕。
第22集:
银簪
赵家的订单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周家圩子激起了远超预期的波澜。周小芳的名字,连同她“手巧、可靠”的名声,迅速传遍了附近几个村落。先前是零星的小物件,如今是成套的、带有仪式感的婚庆用品,这其中的分量,截然不同。
赵家订单的完成不仅带来了承诺的付款(事实上比集市价高出不少),但也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意外收获”——赵的妻子,在一阵满足,也许想炫耀她的赞助,送给李一个小,旧,但制作精美的银发夹。它并不贵重,但它是银的,是尊重和感激的象征,在村子里有着巨大的象征意义。
这一行为传递了一个强有力的信息:周小芳的作品不仅仅是一笔交易;它值得一份礼物,一份荣誉。一夜之间,人们对她的手艺的看法从一个女孩绝望的忙碌转变为一种公认的、几乎有尊严的技能。
新的订单随之雪花般飘来。不再是零散的鞋垫香囊,而是更有分量的请求:为新嫁娘绣盖头,为新生娃做百衲被,甚至有人家老人做寿,请她绣“寿”字中堂画(她咬牙接了,关起门来琢磨了整整五天)。她的“生产线”迅速扩容,碎布头不够用了,开始有人主动送来零头布或旧衣服请她改制;线也不够了,她终于敢用现金去买那些颜色更鲜亮、质地更好的丝线。
李秀兰成了女儿最得力的助手和“经纪人”。她负责接待上门询问的媳妇婆子,帮忙筛选订单,洽谈价格(虽然依旧笨拙,但不再羞于谈钱),管理着那个越来越鼓的旧铁盒“财务部”。周建国依旧沉默,但行动说明一切。他默默地把正屋最亮堂的地方腾出来给女儿当工作区,甚至破天荒地砍了院里那棵老枣树的一根粗枝,给她打磨了一个像样的绣花绷架。
周小芳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忙碌和疲惫,但也体会到了一种被需要、被尊重的价值感。她不再是家庭的累赘,而是成了一个能创造实实在在收入的贡献者。她的眼神越来越亮,腰杆也挺直了些许。
然而,问题也随之而来。订单太多,她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熬夜成了家常便饭,眼睛布满血丝,颈椎和肩膀疼得厉害。质量难免出现波动,有一次甚至把一位顾客提供的、挺贵重的缎子料剪坏了一点,虽然她想办法用刺绣巧妙地遮盖了过去,但吓出了一身冷汗,也赔了不少小心和工钱。
她意识到了瓶颈。光靠一个人,一双手,终究有限。她需要帮手,需要“扩大再生产”。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里萌芽:能不能把村里其他也会点针线活的姑娘媳妇组织起来,一起干?她负责接单、设计、把控最关键的部分和最后的质量验收,把一些重复性的、技术要求不高的基础缝纫工作分出去,按件计酬?
这个想法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这简直……简直像是要开个“小工厂”了!她一个姑娘家,能行吗?别人会听她的吗?
她忐忑地把想法先跟母亲说了。李秀兰听了,愣了半晌,喃喃道:“这……这能成吗?请人干活,那可是东家才做的事……”
“娘,不是请人干活,是一起干,有钱大家赚。”周小芳努力解释着,“光靠我,接不了那么多活,也做不过来。要是几个人一起,就能接更大的单子,赚更多的钱。”
李秀兰看着女儿眼中熟悉的那种倔强和光采,想起了儿子当初决定南下时的眼神。她沉默了许久,最终叹了口气:“你……你先问问张婶吧,她见识多。”
周小芳又去找了张婶。张婶听完,拍腿称妙:“哎哟!小芳,你这脑瓜子灵光!这是个好法子!村里巧手媳妇多的是,闲在家里也是闲着,能挣点零花钱谁不乐意?你放心,婶子帮你张罗,先找两个信得过、手又稳的!”
有了张婶的支持,周小芳有了底气。她精心挑选了两种简单又急需大量制作的活计——锁边和盘扣——作为试点。她先自己把标准做法反复练熟,然后请了同村两个关系较好、手脚也麻利的年轻媳妇过来,包吃一顿午饭,工钱按件计算,当天结算。
第一次“生产会议”在她家堂屋召开,气氛有些尴尬和好奇。周小芳紧张得手心冒汗,但还是努力清晰地讲解要求,示范做法。两个小媳妇一开始还嘻嘻哈哈,看到周小芳如此认真严肃,也渐渐收敛起来,学得很认真。
初步的分工协作竟然效果不错!两个小媳妇拿到了当天结清的工钱,虽然不多,但意味着在家门口就能赚到活钱,都很高兴。周小芳则腾出手来,专注于更复杂的刺绣和设计,效率大大提高。
“周小芳找人一起做绣活”的消息很快传开,引起了更大的轰动。有羡慕的,有观望的,也有说风凉话的。但周小芳顾不上了,她仿佛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看到了规模化、组织化的力量。她那本用来画花样子的旧本子上,开始出现一些别人看不懂的符号和数字——那是她尝试做的简单生产记录和工钱计算。
那根赵家送的银簪,被李秀兰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只在最重要的场合才舍得戴一下。它不仅仅是一件饰品,更是一个象征,象征着女儿的手艺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认可,也默默地给这个沉寂太久的家庭,注入了一丝昂然的贵气和希望。
而在南方的周志强,也正经历着另一种形式的“升级”。技术骨干小组的工作让他接触到了真正的施工图纸、规范化的流程和更严谨的技术讨论。他像一块被投入大海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他发现,自己过去那点经验和小聪明,在这个更广阔的平台上,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更加沉默,也更加专注。别人休息时,他在研究图纸;别人聊天时,他在向老师傅请教;发下的津贴,他几乎全部用来购买专业书籍和培训资料。他知道,机会稍纵即逝,只有让自己真正强大起来,才能抓住这波时代的浪潮。
周小芳把自己关在屋里,看着那摞即将完成的、凝聚了她无数心血的绣品,脸上露出了疲惫却灿烂的笑容。她仿佛看到,一条比田埂更宽的路,正在她的针尖下,徐徐展开。
第23集:
图纸上的鸿沟
进入技术骨干小组,对周志强而言,仿佛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环境不再是嘈杂喧嚣的工地一线,而是一间临时搭建的、摆满了桌椅和图纸的办公室。空气里弥漫着墨水、纸张和香烟的味道,而不是水泥和汗味。周围的人,也不再是满身尘土的工友,而是穿着干净工装、戴着眼镜、谈论着他听不懂的专业术语的技术员和工程师。
兴奋感很快被巨大的压力和自卑所取代。小组第一次开会,讨论新项目的基础开挖和支护方案。项目经理铺开一张巨大的、线条密麻麻的基础结构图。那些复杂的符号、标注、等高线,在周志强眼里,不啻于天书。他只能勉强认出轴线编号和简单的尺寸,至于那些代表不同土层、标注着摩擦角、粘聚力等力学参数的图例,他完全看不懂。
技术员们激烈地讨论着放坡系数、支护桩选型、降水方案……每一个词汇都像一记重锤,敲打着他脆弱的自信。他像个局外人一样,僵硬地坐在角落,手心冒汗,一句话也插不上。有人注意到他的窘迫,投来好奇甚至略带轻视的一瞥。
刘技术员看出了他的困境,会后把他叫到一边,递给他几本更基础的教材:《建筑识图》、《土力学与地基基础》、《建筑施工技术》。
“别急,慢慢来。都是从看不懂开始的。”刘工语气平静,“先把这几本吃透,尤其是识图。图纸是工程的语言,看不懂图,一切都是空谈。”
周志强感激地接过书,感觉重若千钧。他知道,这是刘工在给他机会,但这机会需要他用百倍的努力去填补那巨大的知识鸿沟。
从此,他的生活变成了两点一线:工地办公室和工棚。所有休息时间都被用来啃那些晦涩难懂的书籍。很多概念他根本理解不了,初中那点物理数学知识完全不够用。他不得不从最基础的代数、几何开始重新自学。他买来大量的草稿纸,一遍遍地演算、画图。
遇到实在搞不懂的,他就厚着脸皮去请教小组里那些看起来比较面善的年轻技术员。大部分人只是敷衍地解释两句,或者干脆说“这个很复杂,跟你说不明白”。只有一個刚毕业不久、姓陈的技术员,看他如此刻苦,偶尔会耐心多讲几句。
周志强把每一个问题、每一个解答,都工工整整地记在笔记本上。那本子很快变得密密麻麻,画满了各种图解和公式。深夜的工棚里,其他工友早已鼾声如雷,只有他床铺的位置还亮着手电筒的光,映照着他紧锁的眉头和专注的脸庞。
实践是最好的老师。小组去现场勘察地质情况,他抢着去操作洛阳铲取土样,仔细观察不同土层的颜色和质地,对照着书上说的特性。技术员们用仪器测量、记录数据,他就在旁边默默看着,努力把实物和图纸上的符号对应起来。
慢慢的,那些原本如同天书的线条和符号,开始在他脑海里有了具体的意义。他能渐渐看懂基础开挖线,能理解为什么要放坡,能明白支护桩打在不同深度的作用。虽然那些复杂的计算依然让他头疼,但他至少能听懂会议讨论的大概内容了。
转机发生在一个关于基坑降水方案的讨论上。技术员们提出了几种方案,争论不休,主要焦点在于成本和对周边环境的影响。周志强听着听着,突然想起之前在这个工地另一个区域施工时,遇到过类似的地下水位情况,当时采用了一种土办法结合小型水泵的简易降水,效果不错且成本很低。
他心脏砰砰跳,鼓足勇气,举起手,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刘工,各位工程师……我……我有个想法不知对不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这个一直沉默的“旁听生”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清晰地描述了之前那个土办法的操作过程和效果,并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可以在这个区域局部试试?可能……能省点钱?”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几个年轻技术员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觉得这是瞎胡闹。但刘工和那位姓陈的技术员却若有所思。
刘工示意他上前,在图纸上指出那个区域,详细问了几个细节。然后对项目经理说:“经理,志强提的这个情况值得参考。他说的那个区域地质条件和这里类似。或许我们可以考虑分区降水,条件好的区域用他说的简易法,复杂区域再用正式方案,做个对比验证,既能保证安全,也能优化成本。”
项目经理考虑了一下,点了点头:“嗯,可以试试。小周,这个对比验证的数据记录工作,就交给你负责。详细记录水位变化、抽水量和效果。”
周志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仅意见被采纳了,还获得了独立负责一项数据记录的任务!
“是!保证完成任务!”他激动地大声回答,脸涨得通红。
这件事后,小组里的人看他的眼神明显变了。不再是最初的轻视和好奇,而是多了一丝认可和尊重。虽然他依然是个“学徒”,但他用实践经验和刻苦学习,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在那条看似不可逾越的鸿沟上,架起了一座小小的桥梁。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前面的路还很长,但他已经看到了方向,并且有了走下去的勇气。
第24集:
成长的烦恼
周小芳的“微型作坊”在经历了几天的顺利运转后,意料之中的麻烦开始接踵而至。
首先是质量问题。两个帮忙的媳妇,手艺虽然不错,但毕竟不是自己接活,责任心差了些。锁边锁得时紧时松,盘扣做得有大有小,甚至有一次交来的货里,明显有几个是家里孩子胡乱缝了几针充数的。周小芳气得脸通红,却也不好意思说重话,只能自己熬夜返工,工钱还得照付。
其次是效率问题。说好了一天交多少货,但两个媳妇家里都有孩子和家务拖累,
经常拖延。遇到阴雨天要收粮食,或者家里来客,就直接不来了,打乱了周小芳的计划。她接的订单都是有交货期的,这边一耽误,那边就着急催。
最让她头疼的是“管理”问题。工钱是按件计算,但怎么定价才合理?既不能让帮忙的吃亏,自己也得有点赚头。两个媳妇之间也开始暗暗比较,谁做的多了,谁做的少了,话里话外带着酸意。张婶介绍的另一个手脚更快的媳妇也想加入,是先来的两个媳妇明显表现出排斥。
这些琐碎而现实的问题,像一团乱麻,缠得周小芳焦头烂额。她这才意识到,把活分出去容易,但要管好人、保证质量、按时交货,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她甚至一度后悔,觉得还不如自己一个人慢慢做,省心。
母亲李秀兰看着女儿愁眉不展,也跟着着急,但她除了念叨“早就说不行”之外,也给不出什么好主意。周建国更是插不上手,只能闷头抽旱烟。
就在周小芳几乎要打退堂鼓的时候,转机意外地降临了。
那天,镇上供销社的副主任下来检查灾后物资发放情况,路过周家圩子,在村长家歇脚。村长媳妇恰好戴着周小芳绣的、一对特别精巧的葫芦形(寓意福禄)耳套(用碎毛线织的,上面绣了小花)。副主任一看就喜欢上了,拿在手里反复看,直夸花样别致、手艺好。
“这是从哪儿买的?县里都没见过这么巧的样式。”副主任问。
村长媳妇得意地说:“哪是买的!是俺们村老周家闺女自己做的!那丫头手巧着呢,赵家娶媳妇的绣活都是她包的!”
副主任很感兴趣,让村长领着,亲自到周家来看。
周小芳正在为订单延误和质量问题发愁,见到镇上来的“大干部”,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副主任却很随和,仔细看了她做好的和正在做的各种绣品,尤其对那些融合了传统寓意和一点自己小创意的设计赞不绝口。
“小姑娘,有没有想过把东西拿到镇上去卖?”副主任问,“供销社年底想搞个‘灾后重建迎新’土特产展销会,正需要这种有地方特色、手艺又好的东西。你要是愿意,可以给你设个柜台,代销试试。”
去镇上展销?供销社的代销柜台?
周小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对她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天大机会!意味着她的东西能走出村子,被更多人看到!
巨大的惊喜之后,是更大的压力。供销社要货,可不是村里小打小闹,对数量、质量、交货时间都有严格要求。以她现在这种小作坊混乱的状态,根本不可能完成。
送走了副主任,周小芳看着屋里堆着的布料和半成品,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退路已经被堵死了,机会就在眼前,必须抓住!
她第一次拿出了“东家”的魄力。她把两个帮忙的媳妇叫来,开了一个正式的家庭会议。她不再犹豫,清晰地说出了目前的质量问题和延误情况,然后提出了新的方案:
1.
明确标准:
她拿出了几个做好的标准样品,锁边多少针距,盘扣多大尺寸,绣花什么针法,规定得清清楚楚。
2.
严格验收:
交来的货,必须经过她逐一验收,合格才计件付钱,不合格退回返工,或者扣减工钱。
3.
约定时间:
规定每天最低交货量,特殊情况提前说,但不能连续耽误。
4.
按质论价:
做得特别好的,额外奖励;老是出错的,下次可能就不叫了。
她还主动提出,如果这次供销社的订单做好了,赚了钱,给大家发点“年终奖”。
两个媳妇听了,面面相觑。她们感受到了周小芳语气里的坚决和不同以往的气势。虽然有点被约束的不舒服,但听到“年终奖”和可能长期有活干,心里还是愿意的。毕竟,在家门口就能稳定挣点钱,太有吸引力了。
“好的,小芳,就照你说的去做吧!”周小芳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众人纷纷应和道:“对,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好好干的!”
原本看似棘手的危机,此刻却悄然转变成了一个难得的转机。面对供销社突如其来的大量订单,周小芳的小作坊不得不迅速做出应对措施,进行了一次仓促而粗放的管理升级。
为为了确保能够按时完成订单任务,周小芳可谓是殚精竭虑。她不仅亲自参与到生产流程的每一个环节,从原材料的采购到最后的包装发货,都亲自把关,绝不允许有任何一点瑕疵。
而且,她还投入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在产品设计和新样品制作上。她深知,在这个竞争激烈的小镇上,仅仅依靠过去的老样式是远远不够的。只有不断推陈出新,才能吸引更多的顾客,赢得更大的市场份额。
于是,她每天都会花费大量的时间在研究市场趋势和顾客需求上,不断地寻找新的灵感和创意。她还会与设计师们一起探讨,如何将这些新的想法融入到产品中,让它们既符合市场需求,又具有独特的个性。
在制作新样品的过程中,周小芳更是亲力亲为,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她会亲自挑选材料,确保每一件产品都使用最优质的材料。她还会对每一个制作环节进行严格的监督,确保产品的质量达到最高标准。
正是因为周小芳的这种敬业精神和对创新的执着追求,她的产品在市场上越来越受欢迎,订单也越来越多。她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她的品牌在小镇上逐渐崭露头角,成为了众多顾客的首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