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层的消防连廊临时变成隔离区。两端立着淡蓝屏障,像把走廊生生截成一段冷水。喷雾器在墙角嗡响,细雾从喷口抽丝一样飘出来,落在灯光下泛白。消毒水味盖住了霉味,鼻腔发涩,舌根也跟着发苦。
陆央的手腕扣着黑色合金铐,边缘磨得圆滑,贴到骨头照样疼。他靠着墙,肩胛一收一放,白漆就剥下一层粉。护目镜后的两名局员一左一右守着,一个手背青筋绷得像绳,握枪姿势像在拍训练教材,另一个年轻些,胡茬扎在下巴上,眼皮看似垂着,耳机里的每个频道他都在听。
屏障外摆着三脚架和探照灯,光柱竖到楼梯井里,照得井壁一圈圈水渍都现形。磁吸屏贴在墙上,红绿两条线来回跳。红线往上窜得急,绿线像被人按住头,起起伏伏。
高跟鞋敲在地砖上,干脆利落。人群自动让开。宋凝从屏障那头进来,战术外套收得很紧,腰带贴着腰窝,白衬衫敞到第二粒扣,领口的弧度在灯底下一闪。她的发束在后颈,耳畔露出一点冷白的皮肤。她停在磁吸屏前一眼扫过,目光又落到楼梯井,再落到被铐着的陆央。
那一瞬,空气像被她的眼神压住一格。
技术员报告声贴着面罩出来:“十二层以下温差异常还在走高,规则指数二点六,呈上行。”
黑手套男人低声道:“宋队,按流程,这个污染值不该留活口,直接清除更稳妥。”
陆央听见“清除”两个字,喉头紧了一下,牙齿磕在一起,声音不大,却把脑子里那股火压住了。
宋凝的视线只在他腕上的勒痕停了半秒,随即收回:“锁着。先用屏障管控,审查之后再做决定。”
黑手套男人冷冷应了句,指节又扣紧了一分。
轻佻的男特工把屁股从仪器箱上挪下去,嘴里叼着一片薄荷糖,嘴角带着不正经的弧度:“老周,你把枪口收一收,这隔离区还没到开庆功会的桥段。兄弟,你别瞪我,我可是真心想你活着,省得我写报告。”
黑手套男人横了他一眼:“苗川,少说两句。”
苗川耸耸肩,薄荷气往外吐了一点,算是收住嘴。
楼梯井那边,牵具扣到护栏上,金属卡扣咔咔相连。探照灯往下一压,第四阶台阶表面亮了一层淡光,像被水覆过。三名队员背靠墙,三三结组倒退下井。呼吸被面罩挡住,节拍匀得像打拍子。
这时候,空气里多了一点甜腻味,像糖水放了太久。陆央耳朵里面忽然绷起一根细线,细得像发丝,又硬得像琴弦。那线轻轻一抖,顺着鼓膜带起一阵酥麻。他喉结滑了一下,脱口而出:“第四阶别踩正中,靠右边一指,慢着落。”
黑手套男人几乎本能地按住他肩头:“闭嘴,不许发指令。”
井口那名持光的队员抬了抬下巴,手电光一扫,第四阶的中线确实薄了一层,边沿还有细碎裂纹。最前面的队员把靴尖偏到右侧,先轻点,再把重心压下去,台阶没有下陷。他短声回报:“第四阶右缘稳定,中线薄。”
屏障这边同时安静了一拍。苗川咧嘴,冲陆央竖了竖下巴:“这条提醒值两瓶冰可乐。”
宋凝没看苗川,她只侧身半步,简短下令:“按他报的位置走。节拍不变,呼吸放慢。”
三人继续倒退。第五阶厚,落脚稳,脚底在石面上摩出一丝干涩的声。第六阶正中轻,左薄右厚,队员把脚跟贴着右侧边线挪过去。风从井底往上拱,冷气带着潮味,一阵阵打在护目镜上,镜面生起一层浅雾。
技术员压着嗓子:“负楼层外翻信号抬了零点一,趋势缓慢。”
第七阶的时候,前面的队员脚底突然一软,整个人往侧下蹿。牵具崩直,护具和栏杆摩擦出刺耳的金属声。后面两人死命往回拽,手臂青筋都鼓出来。
那根“线”在陆央耳里猛地绷紧,像人扯住他后脖颈。他顶住那股拔凉,快速抛出节拍:“全部数到三再上,别抢,呼吸往下压。”
井口的队员立刻照做,三个人同时缓一拍,往回顶的人把重心稳住,把险些跌下去的那位往上提一寸,靴底重新扣到厚面。那名队员额头都是汗,面罩里白气一冒一收,没发出任何多余声音。
井壁一线阴影从缝里探了一下,像一只长着倒刺的手试图摸上来,被探照灯扫到,缩回去。石面渗出两滴水,滴在扶手上,凉意顺着金属往上爬。
技术员的音色轻了一小格:“规则指数回落零点六,稳定向下。”
黑手套男人的手还是放在枪托上,指腹摩过护圈。他盯着陆央,眼里那点怀疑一点没少,只是把那股“立刻清除”的急劲压了下去。
苗川把薄荷糖在舌尖上顶了一下,笑意又露出来:“兄弟,你这门手艺从哪学的,老师收徒吗。我出学费,附带晚餐。”
陆央咬着后槽牙,不想搭话。他盯住楼梯口,耳里的那根线还在微微发紧,他怕一松劲,那点感觉就断了。
宋凝走到井沿,手背抵了一下腰带上的卡扣,轻轻一敲,金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她看向技术员:“第一枚干扰罐到位没有。”
“到位,振幅正常。”
“第二枚沿拐角下放,贴缝。”她又看向井下,“节拍维持三拍一脚。别去踩那些发亮的边。”
“收到。”队员把第二枚罐体沿牵具慢慢送下,亮起的绿灯像一粒小眼睛,低频震动贴着石缝蔓延,墙面那些像蚯蚓一样的细裂纹肉眼可见地停住了外爬。
风势减了一分。技术员抬声:“外翻归零。指数降到一点四。”
苗川两指一弹,笑道:“这罐子挺能安抚,像给楼灌了两口安神汤。”
黑手套男人没理他,仍紧盯陆央。宋凝把目光收回来,落在陆央手铐那一圈勒痕上,抬下巴:“把锁松一格,监控照常开。留意他的脉搏值。”
黑手套男人短暂停顿,还是把卡扣往外退了一格。金属挪位时磨出一声闷响,勒痕随之鼓起来,血脉回流带来一阵钝痛。
宋凝说话没有多余的前后缀:“别误会。能走路是因为你刚好派得上用场,不是因为我心软。”
“省得你说,我也没求你。”陆央的嗓子发干,他把话咽得很稳,眼睛一直没离开楼梯口。
苗川咳了一声,把笑声压在咳里。他把牵具端过来,试探着撞了一下陆央的臂:“一会你跟第三组,别逞能,按口令报厚薄。你要掉下去,我真拽不动你,主要是我腰不好。”
黑手套男人冷冷道:“苗川,出了事我先拎你填表。”
“我这不是怕他英勇牺牲嘛。”苗川把薄荷糖往口腔侧面一塞,把嬉皮笑脸就地收了。
楼梯井里,三名队员已经下到平台。那平台像倒着装的一扇门,门缝里在吸气,边缘起一圈肉眼可见的涟漪。第二枚罐体贴上去,绿灯连闪两下,低频叠到第一枚上,井底那点嗡声被压低了。
技术员汇报:“指数继续回落,降到一点二。”
宋凝抬手,指了指井沿另一侧:“第三枚预备,角度调低十度,沿右缘走,不要跨正中。转弯位置薄,踩边。”
她转身时,衣摆扫过屏障边缘,带起来一丝凉香,不甜,干净。她的眼角挑起那一点锐意,像在场子里钉了一枚小钩,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钩到它该去的地方。
“十四层那边先不动。”她对技术员说,“电梯间镜面屏蔽立刻铺满,倒下的学生装袋运下,避开反光。楼外无人机开到第二圈,镜面器材对准窗面。”
“收到。”
“普通住户开始分批撤到院子里。”她补了一句,“全部倒退移动,禁止奔跑和高声说话。谁乱动,谁被规则先吞。”
苗川嘀咕:“宋队这句最是实在。”
黑手套男人低声斥他一眼,他把舌头老实缩回去。
屏障掀开一条缝,冷风从缝里灌进来,雾被切成两截。宋凝先迈过去,高跟鞋在砖面点了两下,声不重,却把人心口的节拍一并定住。
“第三组,带上他。”她头也不回地下令,“跟在我指定的位置,所有口令只听我一个。谁多嘴,回去写检讨。”
黑手套男人把牵具交给陆央,口气不冷不热:“抓稳,挨着墙。你要合规,我的枪口就躲开你。你要乱来,我也不拦子弹。”
“懂。”陆央抓住牵具,指节发白,微凉的绳皮贴在掌心,薄薄的摩擦感让心火稳了一些。
“报路。”宋凝站在井沿,没回头。
“右厚,正中薄。下一阶靠墙边,落脚三分之二,留一分空。”陆央顺着那根“线”把位置报出来,短句明确,不拖泥带水。
“收到。”她把鞋尖轻点,亲自踏过那道薄面做示范。她落脚很轻,战术裤把腿线条收得很顺,一抬一落都稳,一点也不拖。
他们倒退向下。风绕着井壁来回刮,像有人在底下调风门。探照灯扫过一个弧,井内某一阶的底部露了一段空,像被人削掉肉,只剩骨。陆央那根“线”跟着一紧,他脱口就改:“这阶不要踩中,跨边缘,脚跟朝外,节拍延半拍。”
宋凝重复一次命令,让第三组先跨。苗川一脚落稳,回头冲陆央挤了一下眼:“行,你这导航挺准确,等出去我给你写一面锦旗。锦旗上面就写三个字,保一命。”
“你还有心情编段子,说明没受刺激。”黑手套男人没好气地回他。
技术员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十一到十二之间出现新的细裂,指数抬了零点一,仍在可控范围。”
“第三枚罐体预备。”宋凝一句话把所有人的心思扒回来。
罐体下到位,绿灯一亮,低频把墙里那股躁动再压下一格。风声像被人按住,先停,再换方向。屏幕上的红线往下折了一段,绿线在低位起伏,像在用力维持稳定。
“撤半,留半。”宋凝收尾,“干扰维持到外勤交接。”
她转身,站回隔离区这边,抬眼盯了陆央一秒:“你跟第三组继续下探。如果我说停,你就把手放开,靠墙不动。你要是掉下去,我不会派人捞你。”
陆央的嗓子还干,可心口的那股紧却变得扎实。他直直看着她:“我不会掉。我还有人要从楼上带下来。”
“你管好你这条命,再谈带谁。”宋凝把话压得很低,声音像一块冰石压到他心口上,却把燥火压住了。
她抬手,给技术员一个手势。无线电亮起绿灯,外勤那头回了两个字:“就位。”
苗川把空糖纸揉成团塞进侧袋,朝陆央伸出拳头,半开玩笑半正经:“走正事了。你要是忽然失灵,提前吱一声,别憋到最后再给我来个悬崖勒马。”
“你把绳抓紧就行。”陆央把拳背轻轻碰了一下,算是应了。
黑手套男人站在另一侧,手背青筋又起。他没再提“清除”,也没收回那点警惕。他只是把枪扣轻轻推到位,眼神死盯着前方,像一块被磨得很亮的石头。
走廊的雾散了一点,喷口的嗡声不再扎耳。灯光稳住,感应灯没有再乱跳。院子方向传来轮胎压碎砂砾的声,还有风掀起宣传纸拍在透明板上的脆响。门卫室那台老收音机不知谁把音量拧小了,只剩一条细细的电流声在咕噜。
“走。”宋凝开口。
第三组一起应声,声音不大,却很齐。牵具绷直,鞋底贴墙,脚尖朝外,节拍稳稳压在每一次落脚上。风在井里往回拐了一次,又被罐体的低频压回去。
陆央感觉那根“线”贴得更紧了。他不敢想自己为什么能“看见”厚薄,也不打算在这里给自己找答案。他只盯着每一阶石面,盯着光落下去的每一道边,报出每一个能把人留下来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