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层的风像冰水,从走廊尽头一股脑灌过来。感应灯一亮一灭,墙皮裂缝被勾出细细的影,像刚缝好的线。A户猫眼里那点亮斑还吊着不散,电梯门留着一条指缝,轿厢里的镜面灰蒙蒙,像一口没醒的眼。
“你念没念?”门后那人又来一句,声音贴在木板上,低低的。
陆央没搭,背靠墙,把保温箱往上一托,肩带勒进骨缝里。脚尖勾住地砖缝,准备朝楼梯那边倒退。电梯叮了一下,数码屏跳了个负数,门缝开大了半指。
“别退。”右手那户的门里先挤出一句,男声干,带点吊儿郎当的笑意,“再退,你就正面撞见他了。”
陆央停,喉头滚了一下。左边那户“咔哒”一声拉紧门链,一只眼从门缝里斜过来,通红的眼白在灯下发亮。她压低声线:“贴墙。只看脚下。”
“你谁?”陆央问。
“唐宁。”她没多说,伸手往门里一勾,门楣上的灯罩被碰了两下,暖黄的光顺着门边漏出来,把冷光压住一块,像在地上画了个安全区。
对门也开了道缝,一个寸头男人探出半张脸,嘴里咬着没点的烟,滤嘴被他咬瘪了。他看着保温箱:“送哪家?”
“A。”陆央眼神不动,“你们人别出来。”
“我叫许哥。”他先给自己封了号,把烟换到另一边嘴角,笑得有点欠,“这层我熟。”
唐宁瞥他一下,没理,盯着电梯那面镜子:“别让反光正对脸。镜子会把人拖进去。”
“知道。”陆央偏开头,让余光绕开镜面,“广播刚说过。”
头顶喇叭亮了绿灯,合成女声从铁皮里钻出来:“欢迎进入规则层。请倒退行走。避开反光面。禁止奔跑。禁止高声言语。禁止……”
一串噪音把话掐断,绿灯灭了又亮,女声断断续续接上:“听见广播,立刻执行。保持……”又被切掉。
楼梯口传来拖鞋声,一步一停,拖得很长。靠近了两格,又停。几秒没动静,像被谁拎着退回去。走廊只剩灯丝的轻嗡。
“先别动。”唐宁把门链又绷紧一圈,语气稳得出奇,“别把风踩乱。”
许哥在门后“嘿”了一声,摸出一卷黑色电工胶带,撕条贴墙上:“怕啥。我研究过,它不认胶带。你丢个易拉罐也没事。”
“你先丢一个。”唐宁不抬眼,语气冷淡。
“别激我。”许哥咬着烟,手背青筋鼓起来,“我也想活。”
电梯门又“吭”地张了一点。镜子里那道影像像被抹了一下,露出一截肩线,头歪向走廊,角度不对劲。
“看我这边。”唐宁低声,把门里灯再拉近,暖光在地上落一块,像给陆央定了准星,“别看那头。”
“你们聊够没?”许哥不耐烦,门拉大了,露半个身子,“兄弟,朝我这边退,光亮。”
“别招呼他。”唐宁压着嗓子,眼睛没离开电梯,“人一多,风就乱。”
电梯缝突然收了收。紧接着,楼梯那边响起一串急促脚步。一个穿校服的男孩蹿上十四层,书包压在背上,鞋带拖着,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直奔电梯口。
“别。”唐宁的提醒卡在喉咙。
“停!”许哥吼破了嗓子。
男孩没停。一脚踏进电梯口那片阴影,空气像被拉直了,两边墙皮起细小的波纹,楼道里炸出一声低得像振动的嗡鸣。男孩膝盖往里扣,肩膀折出个怪角,脑袋偏向一个人不可能的角度。鞋底刮过门槛,尖细的一声像指甲刮玻璃。整个人软下去,倒在门口。
电梯门没合。镜面里的那道影子往外贴近了半步,像要把倒下的影子拽回去。镜面上的雾薄了一圈,边缘渗出水痕。
唐宁指节掐得发白,门链轻轻叮了一下。许哥也闭了嘴,喉结滚了滚,把烟又顶回嘴里。
喇叭再次亮起,女声比刚才更干净:“所有在场人员,立刻倒退移动。避开反光面。不要回头。禁止高声言语。禁止……”绿灯闪了两下,灭。
“别靠右。”唐宁压低,“右边这排门里镜子多。”
许哥挤出一句:“兄弟,你退慢点。它跟着风走,风停它就不动。”
“你认识那学生?”陆央问。嗓子发干,舌尖顶住上腭。
“每天见。他从十三爬到十四。”唐宁盯着倒下的男孩,“嘴里总在念。”
“念啥?”
她摇摇头:“没听清。”
电梯那边的冷风更重了,像有人在门缝后朝外哈气。A户猫眼那点亮光忽地亮一下又灭,像有人贴上去又离开。门缝里飘出一点甜腻,像隔夜糖水的酸味。
“走吧。”唐宁道,“靠墙。手别离墙。”
“楼下有人哭。”许哥插嘴,耳朵竖着,“刚那声像是。”
“我下去拉人。”陆央说。
“别下。”许哥立拒,“你都爬到十四了。往上走,天台风大,它不过去。”
“你真从天井带人下去过?”唐宁偏头。
许哥眼神飘了一寸,鼻翼动了动:“去年,我带的。你又没看见。”
“吹牛。”唐宁丢给他两个字。
“你们爱咋咋。”陆央把保温箱扣紧,拉链头压在掌心,“我下去。”
“拿这个。”唐宁指门边,“伞。”
门缝里伸出一把旧折伞,伞面破了一个小口。陆央接过,伞柄冰得像铁。他把伞别在臂弯,空出一只手,看向许哥:“十一层那面镜,我挪开了。你别碰。”
“成。”许哥眼神往下滑,像躲闪,“九楼垃圾桶里有把手电,拿没?”
“拿了。”
“五楼别靠右,灭火箱反光。”他又赶紧补一句。
“记住了。”陆央开始往回退。背更贴住墙,步子小,视线只盯地砖缝。路过电梯口,风把伞面扑簌簌掀了一下,他把伞柄压进手臂弯,避开门槛边。
越往下,楼里杂音越多。十三层防火门缝黑到像墨,里面似乎有人轻轻吐气。十二层窗台三根断香斜插着,香灰受潮结了壳。十一层那面落地镜斜靠墙,镜面别开楼梯口,底下有团浅蓝的衣角卷起一截。十层白纸告示湿了,墨迹晕开,边上多了几道指印。九楼垃圾桶的绿点灭了,桶沿一圈水痕干了一半。
五楼拐角墙上贴着一块湿印,圆圆的,正好对着后脑勺的高度。湿印下面两点深色,像骨节顶出来。陆央抬脚跨过去,手背擦墙,蹭下了一层白粉。四楼电表箱“嗞”地迸了个火星,照亮对面猫眼一瞬,那点亮光像眼睛偷喘气。他避开所有玻璃,继续退。
到了一层,门卫室收音机音量拉满,女声一条条播:“不要久视天空。不要正向行走。请保持冷静。”门外挤着四五个人,都贴墙站。一个穿警服的男人握着伸缩棍,棍头轻磕地,发闷声。角落里有个年轻女孩,眼圈红,睡衣外套着外套。一个抱孩子的女人把孩子的头扣在下巴底下,轻拍背。还有个老头死抓扶手,手背青筋跳。
“别进。”警服男压着嗓子,“楼上不安全。”
“我儿子在十三。”年轻女孩抬眼,声音发干,“刚给我发微信,说他要下来。”
“别喊名字。”陆央提醒,视线落在她的手机上,“别对着门口喊。”
女孩吸气,手指抖着点亮屏幕,输入框停着,消息没发出去。
“先出去。”警服男下指令,“贴墙倒退。”
“拿伞。”陆央把伞递给他,“挡住胸口,别让灯面反到脸上。”
警服男撑开伞,伞面在灯下投下一块暗影,他把暗影挡在自己前面:“走。”对人群压声,“看脚。”
门外的风带着潮土味,宣传栏的红纸被掀起来,劈里啪啦打着板。门卫室的竹椅晃了两下,吱呀一声停住。收音机忽然换了句:“请所有人保持倒退移动。不要对着镜面或玻璃说话。”后面跟一串电流噪。
人群贴墙一点点挪出去。年轻女孩扶着墙,呼吸一口口放缓。抱孩子的女人先退到门外,道了谢,回手又把女孩袖子拽紧。老头拄着拐,步子不急不乱,比谁都稳。
“箱子给我。”老头空出一只手,把保温箱接过去,沉甸甸压在怀里,“我看着。”
“里面要是响,你别看。”陆央嘱咐。
“乌鸦嘴。”老头嘴上骂,眼神却很定,抱得更紧了。
陆央再把肩胛贴回墙。口袋里的手电压住掌心的汗。他瞟了一眼墙上的寻人启事,照片边角被抠掉一角,只剩半只眼冷冷盯着。他抬脚,扣住台阶的直角。头顶的感应灯像认出他,顺着他的退步一路亮上去。
楼上,十四层还在等。A户猫眼的亮点不知什么时候暗了。电梯镜面里那道影子还贴在缝里。风在走廊里来回推,旧衣柜的潮味从墙里渗出来,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住胸口和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