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簇凭空出现的火苗,像一只诡谲的妖眼,在京云洲深潭般的眸子里跳动。
他脸上惯常的漠然冰裂了,不是惊骇,而是一种极度专注的、几乎要将那打火机熔穿洞视的审视。他猛地出手,不是抢夺,指尖如电,精准地捏住了圆心攥着打火机的手腕。力道极大,圆心痛哼一声,感觉骨头都要被捏碎,那簇小火苗随之剧烈摇晃。
“何处得来?”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裹挟着山雨欲来的寒气,每个字都砸在圆心紧绷的神经上。
“我…我家乡的…寻常物件……”圆心疼得吸气,手腕像被铁钳箍住。
“寻常?”京云洲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一点温度。他另一只手伸过来,不是拿,而是用指尖极其小心地碰了一下那跳跃的火苗顶端,迅即收回。灼热是真实的。他又仔细去看打火机的结构,那光滑得异常的红色塑料外壳,那金属滚轮,这一切都超出了他的认知。他的目光最后落回圆心脸上,里面的探究几乎变成了实质的压迫。“妖物?或是海外番邦的诡器?”
“不是妖物!”圆心腕骨剧痛,又急又怕,脱口而出,“就是一种…一种生火工具!我们那儿人人都有!比火石方便!”
京云洲盯着她,仿佛在判断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癫狂。许久,他手指微微一松,圆心立刻抽回手,腕上一圈清晰的红痕。那打火机还在她手里,火苗已经熄了。
“人人都有?”他重复一遍,语气莫测。
圆心猛点头,趁机把打火机揣回怀里,像藏起一个烫手的山芋。“真的!我们那儿不光有这个,还有……还有比这亮一百倍的灯,能隔着千里说话的工具,能载着人天上飞的铁鸟……”她越说声音越小,因为京云洲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但他没有斥责,也没有把她扔出去。他只是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去处理那只獐子,动作依旧利落,却似乎比平时更沉凝几分。油灯的光晕将他侧影投在土墙上,晃动间,有种山岳般的稳,也带着山岳般的沉。
那一夜,圆心睡得极不安稳,总觉得黑暗里有双眼睛一直看着自己。
第二天,京云洲没再进山。他吃完圆心依旧不算可口的早饭,忽然道:“今日去镇上。”
圆心一愣。
“把你编的那些带上。”他补充了一句,语气平常得像只是让她顺手捎点东西。
圆心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石臼镇比圆心想象的还要破败萧条。一条黄土路,两旁歪歪斜挤着些铺面,行人不多,面带菜色。京云洲显然对此地熟悉,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一间收山货皮子的杂货铺。
掌柜是个干瘦的中年人,瞥见京云洲,脸上堆起些敷衍的笑:“京猎户,今日有什么好货?”目光落到圆心挎着的篮子里那些草绳,笑意便淡了,“这玩意儿……不值几个钱,攒多了再说吧。”
京云洲没接话,只将獐子皮和几只野鸡放在柜台上。
掌柜扒拉着皮子,挑三拣四,压价压得厉害。京云洲沉默地听着,末了,才吐出两个字:“公道点。”
那掌柜嘿嘿一笑,正要再说,圆心忽然插话,脸上挤出她过去跑业务时练就的、毫无攻击性的温吞笑容:“掌柜的,这草绳您收去,是转手卖给编席子的匠人吧?我瞧镇口那几家席子铺,生意好像还行?若是这草绳我们给您处理得更细软些,颜色再统一点,您是不是能少费些工,卖席子的也能省事加点价?”
掌柜愣了一下,重新打量圆心,像是才注意到她这个人。
京云洲侧目看她一眼,没阻止。
圆心心跳如鼓,面上却笑得更加“单纯无害”:“我们也不要多的,就每捆多加两文钱,您看怎么样?长远看,您肯定划算的。”
掌柜眯着眼琢磨片刻,又看看一直沉默但存在感极强的京云洲,最终挥挥手:“行吧行吧,就依你,女人家倒是会算计。下次草绳弄好些。”
走出杂货铺,圆心手心都是汗。京云洲将换来的几十个铜钱递给她,不多,却沉甸甸的。
“你倒会说话。”他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
圆心捏着那串铜钱,一种微小却真实的成就感冲淡了紧张。“只是……觉得不该那么便宜。”
京云洲没再说什么,领着她又在镇上转了转。他似乎在观察什么,目光掠过那些半死不活的店铺,掠过摊贩寥寥的货物,掠过行人麻木的脸。圆心跟在他身后,也努力看着,试图从这片贫瘠里看出点别的什么。
经过镇尾一家快要关张的杂粮铺时,圆心停住了。铺子里一个老妇人正对着一小袋颜色发黑、结块严重的盐唉声叹气,那盐比京云洲买回去的还要劣质。
“官盐铺子又没货了,就这么点碎盐渣子,也要五十文……”老妇人嘟囔着,满是愁苦。
圆心心里那点关于“生意”的念头又活泛起来,蠢蠢欲动。她下意识地看向京云洲。
京云洲的目光也落在那袋劣盐上,眼神深得像井。他察觉到圆心的视线,侧过头,与她目光相撞。
刹那间,圆心有种错觉,好像他带她来镇上,等的就是这一刻,等的就是她眼里再次冒出那种不安分的、与他这个猎人截然不同的光。
他什么也没说,只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挑了一下眉梢。
仿佛在说:然后呢?
圆心喉咙发干,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她张了张嘴,那个关于“盐”的疯狂念头几乎要脱口而出。
就在这时,街道另一头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几个穿着皂靴、腰间佩刀的男子正粗暴地推开挡路的摊贩,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街道两旁,像是在搜寻什么。为首一人,脸颊一道深刻的刀疤,眼神凶戾。
京云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原本落在圆心脸上的视线倏地收回,侧身半步,极其自然地将圆心往杂粮铺的阴影里挡了挡,自己则微微垂下头,帽檐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那瞬间的气息变化极其微弱,但圆心离得近,感觉到了。那是一种瞬间进入戒备状态的、冰冷的凝滞。
那伙人骂骂咧咧地从不远处走过,并未停留。
直到他们消失在街角,京云洲紧绷的肩膀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他转过头,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淡漠,仿佛刚才只是避让了一下路过的恶犬。
但他看向圆心的眼神,却比刚才更深了些,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最后沉淀为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看到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这世道,有些生意,不是你想做就能做。”
他目光最后扫过那老妇人手里糟烂的盐块,又落回圆心脸上。
“会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