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千帆隐 > 第1章
暴雨如天河倒灌。
墨汁似的浓云沉沉压下,将整个京城捂得透不过气。只有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时,才短暂映亮镇北将军府那已然洞开的朱漆大门,以及门前青石板路上蜿蜒流淌的、被雨水冲得发淡却依旧刺目的血水。
门内,不是府邸,是屠场。
曾经象征赫赫威名的“叶府”匾额被拦腰斩断,颓然砸在泥泞里。刀光剑影交错闪烁的瞬间,映出一张张曾经鲜活的面孔:老管家福伯圆睁着不甘的眼倒下、忠心耿耿的护院拼死撞向刀锋、连洒扫庭院的粗使婆子也未幸免……浓烈的血腥味混着泥腥气,在滂沱雨水中发酵,令人窒息。
内宅深处。
十六岁的叶栖棠背紧紧贴着湿冷坚硬的花墙转角,胸腔剧烈起伏。一身素白绫裙被雨水浸透,黏在冰凉的皮肤上,更衬得她面无血色。几绺湿发紧贴着脸颊,雨水顺着下巴不停滴落。她死死咬着下唇,齿间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硬生生将那灭顶的恐惧与尖叫堵回喉咙。
怀里抱着一个更小的身体。
八岁的弟弟叶承安,正蜷在她臂弯里,单薄的中衣胸口一片洇开的深色血迹,还在缓慢地扩散。他小脸煞白,双眸紧闭,嘴唇因失血过多而泛着青紫。
“吼——”
一声压抑着极致痛苦的低吼从远处传来!
是父亲!
叶栖棠心脏骤缩,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下一秒又仿佛被巨大的冰锥狠狠刺穿!那声音来自正厅方向!
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血色被一种近乎碎裂的冰霜取代。不能看!不能冲动!她死死盯着怀中的弟弟,承安温热的身体是她在这片地狱里仅存的温度!她必须保住叶家最后一点血脉!
家!抄家!灭门!通敌叛国!
父亲叶铮,镇守北境二十载,一杆寒铁枪饮尽胡虏血,边关谁人不尊一声“叶将军”?叶府满门忠烈,几代英魂!何来通敌?!这滔天的污水由何人泼下?!
念头电转间,两个持刀的、身着禁卫军样式甲胄的蒙面人正踹开偏院的房门。叶栖棠眼神一厉,抱紧承安,借着一道震耳欲聋的炸雷轰鸣和浓重雨幕的掩护,像一道湿透的白影,悄无声息地滑入庭院角落堆叠杂物、被暴雨打得东倒西歪的草木深处。
她熟悉叶府的每一寸土地,抄手游廊下的狭窄空间、假山石后潮湿的罅隙、花木丛生的死角……这些平日只用作洒扫的寻常角落,此刻成了唯一的生路。她凭着惊人的意志力和对府邸的极致熟悉,带着不省人事的弟弟,避开一队队凶神恶煞的搜捕者,艰难而隐蔽地向最不起眼的西角门挪动。
雨水是掩护,更是酷刑。承安的血在雨水的冲刷下源源不断流出,染红了她半个臂膀,又迅速被雨水稀释。他小小的身体越来越凉。
角门!那扇平日里仅容小厮仆役出入的窄小木门近在咫尺!
门虚掩着!
叶栖棠几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到门口,正要拉开门闩——
“噗!”
利器破开血肉的闷响骤然在身后响起!
她身体瞬间僵硬,猛地回头!
闪电惨白的光将一切映得如同炼狱。
几丈外的回廊下,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她,高大伟岸的身躯僵立着,缓缓低头,看向从自己胸口透出的一截染血的刀尖。
叶铮!
刀尖猛地抽出,鲜血狂喷。
那顶天立地的身影,像一座轰然倒塌的山岳,重重砸倒在冰冷潮湿的青石板上。倒下的瞬间,他浑浊却仿佛蕴含千钧力量的目光,越过雨幕,穿透刀剑的寒光,精准地、死死地钉在叶栖棠躲藏的角落!那目光里没有绝望,没有祈求,只有刻骨铭心的焦灼、无声的呐喊和最后一丝恳求——走!
几乎是同时,一个身量不高、裹在漆黑斗篷里的蒙面人,阴鸷地扫了一眼叶铮倒下的地方,随即,他冰冷如蛇蝎的目光便如同实质般射向叶栖棠藏身的西角门方向!虽然隔着雨幕和杂物,但那双眼睛里的杀意,直刺灵魂!
被发现了?!
叶栖棠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冻成冰渣!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咽喉!她下意识地想冲出去,哪怕拼死!
但父亲那最后的目光,是命令!是遗命!还有怀中承安微弱到几乎消失的气息,如同沉重的铁链,锁住了她疯狂的念头。
走!必须走!现在!
她猛地收回目光,用尽全身力气压下痛楚和悲鸣,趁着那蒙面人指挥爪牙清理附近的空隙,她的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与力量,拉开门闩,像一条滑不留手的鱼,抱着承安闪出了那道代表着生的缝隙!
门在她身后被狂风吹得狠狠拍上,隔绝了身后那片滔天血海。然而,父亲倒下的身影,胸口喷涌的鲜血,还有那双焦灼的、最后的眼神,如同最深刻的烙印,狠狠地、永远地烫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将她浇了个透心凉,也让她几乎停转的大脑有了片刻喘息。身后,将军府方向,火光冲天!不知是混乱中打翻的烛火,还是那些杀人放火的刽子手刻意放起的焚屋之火!
冲天烈焰!烧尽忠魂!焚毁证据!还是以这烈火做无声的宣扬?宣扬这灭门的“功绩”,宣告叶家的“罪有应得”?
雨水混合着脸颊上滚烫的液体不断流淌,分不清是水还是泪。她不再回头,抱着承安,一头扎进黑暗暴雨的京城巷道,深一脚浅一脚,朝着她唯一还能想到的可能存在庇护的地方,艰难奔去——朱雀大街上,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兵部侍郎温世昌的府邸!
暴雨似乎小了一些,但寒意更深。
叶栖棠抱着叶承安,脚步踉跄,靠着最后一点意志支撑,终于看到了温府那威严气派的门楼和高高悬挂的两盏在风雨中摇曳的“温府”大灯笼。冰冷的光映照下,门前的石狮子显得格外狰狞。
她几乎是扑到了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上,用尽全力拍打!
“开门!开门啊!温伯伯!开门!”她的声音嘶哑破裂,混杂着雨声,微弱而绝望。
门内毫无动静。只有门环叩击门板发出空洞的、令人心慌的回响。
她不死心,继续拍打,指骨砸在硬木上传来钻心的疼,也浑然不觉。“温伯伯!我是栖棠!求您开开门!救救我弟弟!他快不行了!求您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久到叶栖棠浑身冰冷麻木,感觉怀中的承安几乎要失去最后一丝生气时,旁边供下仆进出的小角门“吱呀”一声,拉开了一条缝。
门缝里露出一张管事模样的脸,五十多岁,眼神锐利,带着公事公办的冰冷和不耐烦。
“谁啊?大半夜的,鬼叫什么?”
“何管事!是我!叶栖棠!”叶栖棠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扑到角门缝前,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流下,模糊了视线,“我弟弟承安受了重伤,快不行了!求您通报温伯伯!救命!”
何管事那张冷漠的脸,透过门缝扫过狼狈不堪、几乎不成人形的叶栖棠,又扫过她怀里气息微弱、胸口染血的孩童。他脸上没有任何悲悯,反而眉头皱得更紧,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和警惕。
“叶大小姐?”何管事的声音平淡无波,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深更半夜,您这般模样跑到我们府前,成何体统?叶家……”他刻意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通敌叛国,圣上震怒,已下严旨诛九族!我们温府与叶家,虽有旧谊,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不敢有丝毫含糊!更不会包庇乱臣贼子!”
“通敌叛国”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在叶栖棠耳畔!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白纸!
“不!不可能!这是诬陷!我父亲是冤枉的!温伯伯清楚!何管事,求您……”她嘶声反驳,声音颤抖。
“冤枉?”何管事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圣旨已下!叶将军……哦,不,罪臣叶铮及其亲眷尽数伏诛!叶大小姐,你说自己是冤枉的,证据呢?圣旨金口玉言,也是冤枉不成?!”
冰冷无情的话语,比这夜雨更加刺骨。
“看在两家旧识的份上,老奴奉劝叶大小姐一句,”何管事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趁禁卫军还未追索至此,带着你那‘弟弟’,速速离开京城!或许还能保得一线苟延残喘的生机!温府上下,忠君爱国,不敢与反贼遗孤有任何瓜葛!从此刻起,温、叶两家,恩断义绝!您若再在此纠缠,休怪老奴不念旧情,只好通知巡夜的京卫营了!”
随着他最后一个字落下,一个用油布仔细包好的小包裹被从门缝里粗暴地丢了出来,“啪”地一声落在冰冷的泥水里。
雨水迅速浸湿了包裹一角,露出里面褪色却依旧精致的鸳鸯红绸一角。
那是她和温廷安的定亲文书!还有……象征着所谓“结发同心”的一小束用红绳系着的发丝!
冰冷、决绝、不带一丝犹豫地被丢了出来,如同丢一件秽物!
那抹刺目的红,在雨水泥泞中迅速被污浊吞噬。一同被丢出的,还有那作为信物的,色泽温润的相思红豆,滚落泥中,沾满污秽。
门缝无情合拢!
嘎吱——闩门的声音在雨夜里格外清晰,像是判决的铡刀,斩断了最后一根脆弱的弦。
叶栖棠僵硬地站在原地,仿佛一尊被冰封的雕塑。
温府灯笼的光,冰冷地照着她,照着她怀中气息奄奄的承安,也照亮了地上那半浸在泥水里、刺目无比的退婚文书和脏污的相思红豆。
不是拒之门外。
是将那点微末的情分、那点最后的期望,连同他们姐弟的存在本身,一同踩进了这肮脏的泥里,用“通敌叛国”、“乱臣贼子”的污名,狠狠地践踏!
原来人情,可以凉薄至此!世态炎凉,刻骨刺心!
比将军府里冰冷的刀锋更让她感到浑身血液冻结,比父亲倒下的那一眼更让她痛入骨髓!
“唔……”
怀中幼弟一声极其微弱痛苦的呻吟,细如蚊蚋,却如同一根针,狠狠扎进了叶栖棠被冰封的心脏!
承安!
不能死!他不能死!这是叶家最后的血脉!父亲拼死送出来的唯一希望!
她猛地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扶承安小小的身子,雨水疯狂地冲刷着那张已经毫无生气的小脸。他胸口的血还在洇开,仿佛生命也在跟着一同流逝。
“承安!承安你撑住!阿姐在这里!阿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排山倒海而来。
太医!周太医!
一个名字如同黑暗中浮现的微光骤然闪过她的脑海!对!周太医!父亲叶铮的故交,医术高明,为人秉正!他或许……看在往昔情分上……能救承安?
这个念头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叶栖棠瞬间忘记了冰冷和疲惫,也压下了几乎将她撕裂的愤怒与绝望。她一把将承安抱得更紧,踉跄着、用尽全身力气,再次冲进风雨!
目标只有一个:城南济世堂!周太医的医馆!
城南的雨声似乎更密集了些,敲打着济世堂紧闭的门板。
叶栖棠几乎是撞到了门上。“周伯伯!周伯伯开门!救命!救救我弟弟!”她嘶喊,所有的尊严、所有的骄傲在这一刻都化为了虚无,只剩下一个姐姐祈求弟弟活命的卑微。
这次,门开得快了些。
一个学徒模样的青年拉开一条缝,待看清门外狼狈不堪、抱着一个血淋淋孩童的叶栖棠时,也是吓了一跳。但看到那孩子的惨状,眼中立刻露出医者的不忍。
“姑娘快进来!孩子怎么了?”他连忙帮忙扶住承安,将两人让进了狭窄的前堂。一股浓烈的草药味弥漫在空气中。
“阿方!是谁?”里间传来一个熟悉而略显疲惫的声音。一个须发半白、穿着朴素棉布长衫的老者掀帘走了出来,正是太医院前院判,素有“活死人”之称的神医周同甫。他神色匆匆,眼底布满红丝,显然也是被这风雨夜中的不速之客惊动。
当他看清叶栖棠的脸,看清她怀中那个浑身是血、胸口破开一个狰狞口子的孩子时,脸色骤变!
“栖棠?!这是承安?!”周同甫几步抢上前,手搭在承安的手腕上,又立刻翻开他的眼皮查看,动作快如闪电。“快!快放到里面榻上去!”他声音急切,冲着学徒厉声道:“阿方!取我针囊!止血药粉!人参!快!”
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的庆幸猛地冲上叶栖棠的头顶,几乎让她脱力。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周伯伯……谢、谢谢……”声音哽咽。
阿方迅速将承安安置在里间温暖的软榻上。周同甫顾不上多言,立刻俯身,麻利地剪开承安黏在伤口上的湿衣,露出那个触目惊心的血洞!他眼神凝重,指尖捻起细长的银针,毫不犹豫地刺入承安胸口和手臂几处大穴!
针落下的瞬间,承安无意识皱紧的眉头似乎松了一丝,但气息依旧微弱。
叶栖棠大气不敢出,死死盯着周同甫的手和他专注而凝重的侧脸,如同等候命运的宣判。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周同甫的动作快而精准,止血、下针、喂参汤吊命……他额头上很快沁出了一层薄汗。但承安胸口的伤实在太过致命,血虽然流的少了,但那张小脸依旧灰败,嘴唇已近墨色。
“周伯伯……承安……他……”叶栖棠颤声问,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周同甫猛地抬头,眼神复杂到极致地看着她,那里面有痛惜、有愤怒、有深深的无力,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挣扎?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死死盯着承安的伤口,仿佛在做着什么天人交战的决定。片刻,他猛地起身,疾步走向药柜最上层的暗格!
叶栖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师父!”阿方突然在周同甫触碰到那暗格的瞬间出声喊住了他。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叶栖棠,又急促地压低声音对周同甫道:“师父!方才……方才宫里东宫总管派人递过话了!严令!凡是叶家的人!无论是谁!京城里所有的……都不准沾染!”他声音急促,带着明显的恐惧,“违者……视同谋逆!诛连九族啊师父!”
周同甫伸向暗格的手猛地僵在半空!
他的手不可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背对着叶栖棠,他整个人像一尊瞬间被抽去生气的雕像。
“周伯伯……”叶栖棠看着他僵直的背影,那瞬间的心如擂鼓变成了坠入冰窟的寒。她哑声唤道,带着最后一丝微渺的希望和祈求。
周同甫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神先是痛苦地看了一眼榻上几乎失去所有生命体征的承安,再看向浑身湿透、脸色比她怀中濒死的孩子好不了多少的叶栖棠。她的眼中是毁灭后的唯一一点光,死死地系在他身上。
那目光,让这位行医半生、不知经历过多少生死的老人,承受着如泰山压顶般的煎熬。
“栖棠……”周同甫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如同砂纸磨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巨大的痛苦和……无能为力,“叶家……遭逢大难……老夫……心有余……”
他猛地闭上眼,仿佛不忍再看叶栖棠瞬间灰败下去的眼神,更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眼中屈辱的热泪。
“……请节哀。孩子……伤太重……药石……罔效了。”他用尽了平生力气,才将这句违心的、足以钉死人心的话说完。说完这句话,他整个人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脊背都佝偻了几分。
叶栖棠脑中“轰”的一声巨响!
仿佛最后维系着她站立的支柱,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彻底崩塌!
药石无效?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周同甫!明明刚才他还那么急切,他的眼神充满了力量!可现在……就因为东宫一句恐吓?!
视线猛地转向那个叫阿方的学徒。
只见阿方眼神躲闪,手却下意识地、极其隐蔽地捂了一下自己的袖口!那鼓胀的袖口里,一块质地坚硬、露出极小一角的金色之物,在昏暗的油灯下,反射出冰冷而残酷的光!
是令牌!
东宫的令牌!
叶栖棠的目光如同冻透的冰棱,死死钉在阿方那只捂着袖子的手上,又缓缓移到周同甫那张写满痛苦却毫无作为的脸上。
什么伤重?什么药石无效?!
分明是怯懦!是明哲保身!是将所谓悬壶济世的“仁心”,跪在了权贵的铁蹄之下!
叶家倒下了,他们就成了沾了污秽的垃圾,连呼吸这空气都是罪过!连施舍一点药渣,都怕脏了他们的门楣,怕惹上一点腥臊!
这世道!凉透了!
巨大的讽刺、绝望的悲凉、还有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的愤怒,如同疯狂的毒蛇,瞬间钻透了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冰冷刺骨,比门外的暴雨更甚!
“呵呵……”一声极低、极冷、带着诡异沙哑的笑声从她喉咙里挤了出来。像是厉鬼在夜雨中的呜咽。
周同甫和阿方都被这笑声惊得浑身一颤,惊愕地看向她。
只见叶栖棠缓缓直起身。
她没有再看榻上的承安一眼。不是不想看,是不敢看。她怕再多看一眼,那好不容易被冰封住的、快要失控的毁灭之火,会立刻燎原,将这济世堂连同自己一起烧成灰烬!
她甚至连一句斥责的话都说不出来。
喉咙里如同灌满了滚烫的铁砂,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说什么?骂他们的懦弱?他们的虚伪?在这绝对的强权面前,她的话轻如鸿毛,只显得更加可笑。
她只是转过身。
动作极其缓慢,像背负着万钧重担,一步步走向门口。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冰冷碎裂的心尖上,踏在叶家满门覆灭的血泊上。
那背影,挺得笔直,如同冰封的、即将崩断的利剑。
雨还在下。
那扇沉重的门在她身后被学徒阿方动作迅速地关上、落闩,发出沉闷的声响,迫不及待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污秽”。
叶栖棠抱着弟弟冰凉的、残存最后一点微弱气息的小小身体,站在济世堂冰冷的屋檐下,重新置身于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中。
前有高门紧闭,连退婚书都掷入泥中。
后有“仁医”驱赶,口称“药石罔效”。
天地之大,竟无一处可容下这对被抛弃的、将死的姐弟!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屈辱的泪,再次冲刷着她的面庞。怀中承安轻得仿佛失去了所有重量,只有那微弱到难以察觉的气息,证明着他的生命尚未完全熄灭。
走?往哪里走?
偌大京城,煌煌帝阙,除了冰冷的死亡,可还有她和弟弟一席立足之地?!
目光所及,暴雨倾盆,黑暗无边。只有将军府方向的火光,隔着重重雨幕,依旧妖异地跳跃着。
轰隆——!
又是一道惨白撕裂苍穹的巨雷!
电光划过!
叶栖棠的目光扫过济世堂朱漆大门旁一片被雨水冲刷得裸露的、灰白的墙角。墙角缝隙处,积满污水的青苔下,一种暗红色的、不起眼的泥土正被雨水冲刷出来。
赤鳞藓的伴生土!
这种专门生长在阴暗角落、其汁液能短暂麻痹痛觉的毒草,她幼时曾听府中识药的老军医提过。其根茎捣烂和入特殊淤泥,敷于面上,可致肤色红肿发黑,如同染了恶疮!
一丝微弱的光突然刺破了无边无际的绝望黑暗。
她抱着承安,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那阴暗墙角。
冰冷的雨水打在她的脸上、身上,却仿佛浇不灭她眼底那股无声燃烧、越来越烈的火焰。那火焰不再是单纯的愤怒或绝望,而是凝练到了极致、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与冰冷的计算。
靠着墙壁,她慢慢地、极其小心地将怀中几乎失去所有生机的承安放在相对干燥的墙根下,脱下早已湿透、仅剩的一件中衣外罩,努力盖在他身上,希望能隔开一点彻骨的寒意,保存那最后一丝体温。
做完这一切,她俯下身。
伸出右手——那只素白纤细、曾经习字刺绣、沾染过琴弦也摸过父亲冰冷铠甲护臂的手,没有一丝犹豫地用力抠向了墙角缝隙那片潮湿、发暗、混杂着赤鳞藓根须的红色淤泥!
指甲翻裂,指尖瞬间沾染上粘腻、冰凉、散发着一股奇特辛臭味的暗色淤泥。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一下,又一下,更加用力,将那淤泥连同潮湿的苔藓一并抠挖出来!
更多的暗红污秽沾满了她半只手掌。
她抬起手,没有丝毫迟疑,直接将这些冰冷腥臭的淤泥,狠狠地、一点点地涂抹在自己的脸颊、额头、甚至脖颈上!
滑腻、冰冷、恶臭的东西贴在皮肤上,寒意刺骨。她咬紧牙关,喉间滚动着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另一只手依旧忙碌着,将那些暗红污秽更用力地向四周抹开,力求覆盖整张脸!
肮脏的淤泥逐渐掩盖了原本清丽的容颜。
白皙的皮肤在那些苔藓根须和特殊红土混合物的刺激下,开始感到细微的灼痛和奇异的麻痹感。她知道,药性在发作。这还不够!
还需要更深!更透!
她索性低下头,将整张沾满红泥污秽的脸,狠狠地、重重地摩擦在冰冷粗糙、布满沙砾的墙角上!
“嗤啦——!”
细小的砂石和粗糙的墙体划过涂满淤泥的皮肤!尖锐的刺痛混合着药性的麻痹感袭来!白皙的肌肤瞬间泛出红痕,被砂石刮破的小伤口渗出细密的血珠,很快又被淤泥覆盖!
她不管不顾!一下!两下!三下!
像是在惩罚自己!像是在与过去的那个洁净光鲜的将军府嫡女彻底告别!
每一次摩擦,都像是在剐蹭自己的血肉,每一次低头撞击冰冷墙壁的沉闷声响,都在心口砸下一个血淋淋的烙印!
当最后一下摩擦停止时,她猛地抬起头!
檐下昏暗的灯笼光,透过重重雨帘,勉强映出了她此刻的模样:
原本光洁的额头一片狼藉,布满了深红发黑、混着泥污血痂的斑块,肿胀难堪。脸颊上也如同长满了令人作呕的疖疮,污血混着泥水流淌,狰狞可怖。那曾经灵动的眼眸,此刻被额角淌下的污迹黏连着的湿发遮去一半,剩下露出的部分,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到极致的死寂光芒!
这张脸,丑陋、肮脏、带着伤,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暴雨无情地冲刷着这具新生的躯壳,也冲刷着地上弟弟越来越冷的小小身体。
破庙!南城荒郊那座年久失修的野神破庙!那是她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地方!
目标清晰。
叶栖棠俯身,动作异常坚定地重新抱起承安冰凉的身体。这一次,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株在狂风暴雨中死死扎根于悬崖、却被硬生生摧折所有枝叶、只求深埋根茎以待来日的不死竹!
踏着泥泞,她抱着弟弟,像一截沉默、笔直、带着血腥和污秽的“标枪”,拖着沉重的脚步,重新扎进了无边无际的暴雨黑夜!
身后,济世堂的大门依旧紧闭着。
前方,是无尽的风雨,是即将面临的更大凶险,但更是她葬掉过往身份、化身“阿棠”的第一步!
夜雨滂沱,南城废弃的野神破庙如同巨兽蜷伏在黑暗中。
叶栖棠循着模糊的记忆,跌跌撞撞靠近那扇早已残破歪斜的庙门。庙墙坍塌了大半,风卷着雨水毫无阻隔地倒灌进去。
她抱着气息更加微弱的承安,艰难挪进庙内。没有一丝光,只有刺骨的阴冷和无边的黑暗,浓烈的霉味混合着尘土气扑面而来。脚下坑洼不平,碎石瓦砾遍布。
摸索着找到一处相对干燥的、靠着神台断壁的角落。神台上那早就没了头颅的泥塑神像,在黑暗里投下狰狞扭曲的暗影。
她小心地将承安放下,让他靠在自己腿上。他身上冰冷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湿衣传来,让她的心脏几乎停跳。
手再次颤抖地搭上他手腕。
微弱!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脉搏几乎要消失了!
“承安……承安!不要睡!不要睡!阿姐在这里!”她伏在他耳边,声音干涩嘶哑,一遍遍呼唤。她慌忙去摸周同甫最后塞给她的那几片薄薄的参片——那点微不足道的恩赐,或者说,是求个良心稍安的补偿。
幸好参片用油纸包着,贴身放着,没被雨水泡坏。
她咬下一小片,嚼得稀烂,小心翼翼地捏开承安冰凉的嘴唇,将那一点点还带着她体温的参片渣滓渡了进去。
“咽下去……承安……咽下去……”她声音抖得厉害,带着绝望的祈求。
怀中的孩子,喉咙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苦味。
仅仅是这微小的回应,却像一股微弱的暖流,瞬间击穿了叶栖棠胸腔里厚重的冰壳!
他还活着!他还在努力撑着!
这微不足道、几乎可以忽略的吞咽动作,却如同划破绝望长夜的第一缕光芒!一种尖锐的、带着血腥味的巨大悲恸和酸楚骤然席卷了她!
她猛地低下头,前额重重抵在弟弟冰冷的小肩膀上,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了一路的恐惧、绝望、愤怒、屈辱……在这一刻因为这一点点生的希望而彻底决堤!
温热的液体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雨水!
如同困兽在濒死前的呜咽,一声嘶哑、破碎、从灵魂深处挤压而出的呜咽终于冲出了喉咙!是哭,又像是笑,混合着无边的痛苦和劫后余生般的尖锐情感!肩膀剧烈起伏,滚烫的泪水狠狠砸在承安冰冷的脖颈间!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嚎啕压回了喉咙深处!不能放声!任何多余的声音都可能招来追兵!
所有的哭嚎、悲鸣、嘶喊,都被压缩成了一声闷在胸腔深处的沉重回响!化作滚烫的泪,汹涌而无声地奔流!
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只是一盏茶,或许是一个漫长的轮回。汹涌的情绪如同退潮的海水,渐渐止息。
叶栖棠缓缓抬起头。
脸上泪痕犹在,沾着泥污血痂,一片狼藉。但那双眼睛……却变了。
所有的悲痛、迷茫、脆弱、屈辱……都被压缩凝固,沉入最幽深的潭底。浮上来的,是一片被泪水洗刷过的、寒冰般凛冽的清明!
她慢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整理承安身上那件薄薄的外罩,动作极其轻柔。然后,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泥污,开始环顾这冰冷黑暗的破庙。
这是地狱?不!
这是她叶栖棠新生之地!是藏尸之处,更是重生的茧房!
“阿棠……”
微不可闻的两个字,在这死寂的庙宇中响起。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发出了声音。更像是灵魂深处刻下的烙印。
“从今往后……只有阿棠。”
话音未落!
“呃……啊——!”
一声极度痛苦的、女性的嘶喊,从庙宇那坍塌了一半的后殿角落里猛地爆响!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挣扎!
叶栖棠几乎是瞬间绷紧了身体!如同一头受惊的豹子猛地站起,一把将承安护在身后,冰冷警觉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声音来源!
声音还在继续,夹杂着短促、沉重、带着压抑痛苦的喘息!
“……快……撑……不住了……好、好痛……”
是人!而且是个女人!她在生孩子?!
叶栖棠的神经瞬间绷紧到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