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霜降
深秋的雨总带着一股子钻骨的凉,林砚之抱着刚取来的画框,站在美术馆后门的梧桐树下,看雨水把青灰色的地砖洇成深色的斑块。画框里是她刚完成的《霜降》,画布上的芦苇荡浸在冷白的月光里,每一片苇叶都像淬了冰,却在最边缘的地方留着一点暖黄,像是将熄未熄的烛火。
需要帮忙吗
身后传来的声音带着被雨水过滤过的温润,林砚之回头时,正撞见对方举着一把黑色的伞,伞沿的水珠顺着弧度滚落,在他米色的风衣肩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男人很高,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一块旧款的机械表,表盘在阴雨天里泛着哑光。
不用,谢谢。林砚之往后退了半步,把画框抱得更紧了些。她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这样看起来过分温和的陌生人——温和有时像一层薄冰,底下藏着什么,谁也说不清。
男人却没走开,只是把伞往她这边倾斜了大半:雨一时停不了,画淋坏了可惜。他的目光落在画框上,芦苇荡很像城西湿地的样子。
林砚之愣了愣。那片湿地是她秘密的写生基地,除了偶尔遇见的候鸟,很少有人会注意到那里。你去过
以前常去。男人笑了笑,眼角有很浅的纹路,那里的芦苇在霜降前后最好看,风一吹,像碎掉的月光。
这句话让林砚之放下了些戒心。能把芦苇比作碎月光的人,大抵不会太坏。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画,又看了看越下越大的雨,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男人接过画框时,手指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带着比雨水更凉的温度。他走在她身侧,伞始终稳稳地罩着她和画,自己的半边肩膀却渐渐被雨水打湿。林砚之几次想提醒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地加快了脚步,往不远处的画室走去。
画室在老城区的一栋居民楼里,二楼,带一个朝南的阳台。男人帮她把画靠在墙边,林砚之忙着找毛巾给他擦肩膀,转身时却见他正看着墙上的日历——那是她随手画的,每一页都标着节气,今天的霜降旁边,画着一片小小的芦苇。
你是画家他问。
算是吧。林砚之把毛巾递给他,自由插画师,林砚之。
沈知言。他接过毛巾,擦了擦肩上的水,做古籍修复的。
这个职业让林砚之有些意外。她想象中的古籍修复师,应该是戴着老花镜、指尖沾着墨香的老人,而不是像沈知言这样,看起来更像坐在写字楼里的白领。
沈知言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表:我师父说,修书和看表一样,都得耐着性子等。他顿了顿,目光又落回那幅《霜降》上,你的画里有股子‘等’的味道。
林砚之的心轻轻动了一下。她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用等来形容她的画。
那天的雨直到傍晚才停。沈知言离开前,林砚之把自己画的节气明信片塞给了他,是霜降那张,背面写着画室的地址。如果……你还去湿地,可以来这里坐坐。
沈知言接过明信片,指尖在霜降两个字上顿了顿,然后笑了:好。
他走后,林砚之站在阳台上,看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秋风卷着梧桐叶掠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耳边轻轻说,有些相遇,就像霜降,来得悄无声息,却会在心里留下痕迹。
2
小雪
沈知言再次出现在画室时,是半个月后的小雪。他提着一个食盒站在门口,头上沾着细碎的雪粒,像是刚从雪地里走过来。我师父做的糖糕,说是小雪要吃这个。
林砚之把他拉进屋,递上暖手宝。画室里烧着小壁炉,火光跳动着,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沈知言打开食盒,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红糖糕,形状像小小的雪花。尝尝
甜香在暖融融的空气里弥漫开来。林砚之咬了一口,温热的甜意从舌尖漫到胃里,让她想起小时候外婆做的糖糕。很好吃。她含糊地说,嘴角沾了点糖霜。
沈知言递给她一张纸巾,目光落在她摊开的画纸上——那是一幅未完成的雪景,画的是城西湿地的芦苇荡,雪落在枯黄的苇秆上,却在根部留着一抹浅浅的绿。还在画那里
嗯。林砚之点头,总觉得没画够。她拿起画笔,蘸了点白色颜料,你说,雪下得再大,芦苇根会不会冻死
不会。沈知言看着画纸,语气笃定,它们在等春天。他顿了顿,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卷轴,上次说的古籍修复,给你看个东西。
卷轴展开,是一幅泛黄的古画,画的也是芦苇,笔法苍劲,角落盖着模糊的印章。这是清代一个画师画的,他一生只画芦苇,据说晚年时,每天都去湖边等日出。沈知言的指尖轻轻拂过画纸,你看这里,他指向芦苇丛的缝隙,藏着一行小字:‘待春生’。
林砚之凑近了看,果然在细密的笔触里找到三个字,小得几乎看不见,却透着一股执拗的劲儿。他等了多久
十年。沈知言把卷轴收好,等到来年春天,他却去世了。这幅画是他徒弟整理遗物时发现的。
画室里安静下来,只有壁炉里的木柴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林砚之看着自己画纸上的芦苇根,突然觉得那抹绿色重了些。有些等待,是不是注定没有结果
沈知言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但等待本身,也是一种结果。他拿起桌上的铅笔,在她画纸的空白处画了一只小小的鸟,你看,就算人等不到,总会有别的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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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他们一起把那幅雪景画完了。沈知言帮她调颜料,林砚之负责勾勒线条,偶尔碰到对方的手,两人都会像触电似的缩回,然后偷偷笑起来。雪停的时候,沈知言要走了,林砚之把自己新画的小雪明信片给他,背面画着一只站在芦苇上的鸟。
下次,我带你去看我修复的古籍沈知言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说。
林砚之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点头:好。
他走后,林砚之站在窗边,看他踩着雪往前走,脚印在白茫茫的地上连成一串,像一条通往远方的线。她摸了摸画纸上那只鸟,觉得这个冬天,好像没那么冷了。
3
冬至
沈知言工作的地方在老城区的一座旧宅里,门口挂着古籍修复馆的木牌,门环上包着铜绿。林砚之跟着他走进去,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和草木灰的味道。
这是我师父,陈老先生。沈知言指着正在案前忙碌的老人说。老人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一支细毛笔,正小心翼翼地给一张残破的书页补色。
陈老先生抬起头,打量了林砚之两眼,笑着说:知言说你画的芦苇有灵气,果然是个好孩子。他放下笔,指了指旁边的架子,那些都是等着修的,随便看。
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古籍,有的书页已经泛黄发脆,有的封面残破不堪,却都被细心地用宣纸包着。沈知言拿起一本线装书,翻开给林砚之看:你看这里,虫蛀的地方,要用同样年代的纸补,还要调色,让补痕看不出来。他的指尖轻柔地拂过纸面,像是在抚摸易碎的时光。
林砚之看着他专注的样子,突然觉得,他修复古籍的样子,和自己画画很像——都是在和时间打交道,都在试图留住些什么。
中午,陈老先生留他们吃冬至的饺子。饺子是白菜猪肉馅的,热气腾腾地摆在粗瓷碗里。陈老先生喝了点酒,话也多了起来:知言这孩子,心细,就是太犟。他看了沈知言一眼,三年前查出那病,非要瞒着,说怕耽误工作。
林砚之的手顿了一下,看向沈知言。他正低头吃饺子,像是没听见,耳根却微微泛红。什么病她忍不住问。
没什么。沈知言抬头,笑了笑,老毛病了,不碍事。
陈老先生叹了口气: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要好好养着,不能累着。他倒好,为了赶一个宋刻本的修复,熬了三个通宵。
林砚之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想起沈知言总是微凉的手,想起他偶尔会下意识按住胸口,想起他说话时总是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原来那些她以为的温和,背后藏着这样的原因。
那天下午,林砚之没怎么说话。沈知言送她回画室的路上,两人走在落满梧桐叶的巷子里,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吓到了他突然问。
林砚之停下脚步,看着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怕你担心。沈知言的声音很轻,其实真的不碍事,只要别太累,和正常人一样。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铜制书签,上面刻着一片芦苇,给你的,冬至礼物。
林砚之接过书签,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沈知言,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以后别熬夜了。
沈知言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眼角的纹路里盛着夕阳的光:好,听你的。
回到画室,林砚之把那枚书签夹进了画夹。她翻开画夹,看到自己画的每一张湿地,每一片芦苇,突然发现,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画里都多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像是站在远处的沈知言。
4
立春
冬天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立春。林砚之的画被一家出版社看中,要做一本关于节气的绘本,她忙着修改画稿,常常熬到深夜。
沈知言几乎每天都来画室,有时带些陈老先生做的点心,有时只是坐在旁边看书,不打扰她工作。他看的书大多是古籍,厚厚的线装本,翻页时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本书讲的什么林砚之放下画笔,揉了揉酸痛的脖子。
一个关于等待的故事。沈知言合上书,古代有个书生,等一个故人,等了一辈子,最后把等待的日子都写成了诗。
林砚之凑过去看,书页上是密密麻麻的小楷,字迹清秀。他等到了吗
没有。沈知言摇摇头,故人去了远方,再也没回来。他顿了顿,看向林砚之,但他说,等待的时候,日子是甜的。
林砚之的心轻轻颤了一下。她想起这些日子,沈知言坐在旁边看书的样子,想起他给她披过的外套,想起他温好的牛奶。原来等待真的可以是甜的,只要等的人就在身边。
绘本的最后一页,林砚之画了一幅画:惊蛰的雷声里,芦苇根冒出了嫩绿的芽,旁边站着两个人,背影依偎着,看向远方。出版社的编辑说:这幅画里有光。
林砚之把画拿给沈知言看时,他盯着那两个背影看了很久,然后说:像我们。
那天晚上,他们第一次牵了手。在画室楼下的巷子里,春风带着新抽的柳芽香,沈知言的手很凉,林砚之用力握了握,想把自己的温度传给他。等绘本出版了,我们去湿地看芦苇发芽好不好
好。沈知言的声音带着笑意,还要去吃陈老先生做的春饼。
林砚之点点头,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她不知道的是,沈知言口袋里,放着一枚戒指,是他早就准备好的,想在立春这天送给她。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等一个更好的时机,等自己的身体再好一些。
5
清明
绘本出版那天,是清明。天空飘着细雨,林砚之拿着样书,兴冲冲地跑到修复馆,却只看到陈老先生一个人在整理书籍。
知言呢她问,心里有种莫名的不安。
陈老先生叹了口气,递给她一张纸条:早上突然不舒服,被送去医院了。这是他让我交给你的。
纸条上是沈知言清秀的字迹:砚之,对不起,不能陪你去看芦苇了。等我回来,我们就去,好不好
林砚之的手开始发抖,样书掉在地上,封面朝上,正是那幅两个背影的画。他……他怎么样了
老毛病犯了,医生说要住院观察。陈老先生拍了拍她的肩,别担心,知言这孩子,犟着呢。
林砚之赶到医院时,沈知言正在睡觉。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手上打着点滴,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往下落,像是在数着时间。林砚之坐在床边,轻轻握住他的手,比平时更凉了。
她守了他三天。沈知言醒过一次,看到她眼下的乌青,笑了笑:怎么瘦了
你才瘦了。林砚之吸了吸鼻子,医生说你要好好吃饭。
嗯。沈知言点头,等我好了,我们去湿地,我知道哪里的芦苇芽最嫩。他顿了顿,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盒子,这个,本来想在立春给你的。
盒子里是一枚戒指,戒面是一片小小的芦苇叶,用铂金做的,边缘打磨得很光滑。我找人定做的,沈知言的声音很轻,想和你……
我愿意。林砚之打断他,眼泪掉了下来,沈知言,我愿意。
沈知言笑了,想抬手帮她擦眼泪,却没力气。林砚之自己擦了擦,把戒指戴在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
你看,正合适。林砚之把戴着戒指的手凑到他眼前,铂金的光泽映在他苍白的脸上,竟透出几分暖意。沈知言眨了眨眼,睫毛上沾着细碎的湿意,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那片芦苇叶戒面:等我出院,我们去湿地拍张照片,好不好就像你绘本里画的那样。
好。林砚之点头,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你要快点好起来,陈老先生还等着我们回去吃春饼呢。
沈知言笑了笑,眼神却渐渐有些涣散。护士走进来换点滴,示意林砚之出去休息:病人需要静养,你也熬了几天了。林砚之不放心,一步三回头地走出病房,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手里紧紧攥着那本绘本,指尖把封面都磨出了褶皱。
那天下午,天空放晴了。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林砚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回到了城西湿地,沈知言站在芦苇荡里朝她笑,风掀起他的衣角,像振翅的鸟。她跑过去想抓住他的手,却只摸到一片虚空。
惊醒时,手里的绘本掉在了地上。她弯腰去捡,抬头看见医生从病房里走出来,摘下口罩,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世界在那一刻安静下来,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变得格外清晰。林砚之站起身,脚步像踩在棉花上,她推开病房门,看到沈知言躺在床上,眼睛闭着,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佛只是睡着了。那枚铜制芦苇书签从他枕下滑落,掉在地上,发出轻响。
林砚之走过去,替他掖了掖被角,然后在他身边坐下,像过去无数个下午那样,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已经凉透了,再也不会变暖了。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清明主题的明信片,是早上出门时特意带的,背面画着新抽芽的芦苇,她把明信片放在他的枕边,轻声说:沈知言,你看,春天真的来了。
葬礼那天,陈老先生把一个木盒子交给林砚之:这是知言让我转交给你的,他说……要是他等不到春天,就让你替他看看。盒子里是一本修复了一半的古籍,书页上是沈知言清秀的批注,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画,是他用铅笔勾勒的芦苇荡,旁边写着一行小字:砚之的画里,有最好的春天。
林砚之抱着木盒子,走到城西湿地。清明的风带着泥土的腥气,芦苇根果然冒出了嫩绿色的芽,星星点点地铺在地上。她在湖边坐下,打开沈知言留下的古籍,阳光透过书页的缝隙落在她手上,戒指反射出细碎的光。
她想起他说过的清代画师,想起那个等了一辈子的书生,突然明白,有些等待或许真的没有结果,但留下的痕迹,却能在时光里慢慢发新芽。
6
谷雨
谷雨那天,林砚之的绘本签售会如期举行。她穿着沈知言送她的米色风衣,手上戴着那枚芦苇叶戒指,在签售台后坐了整整一下午。有读者问她:最后那幅画里的两个人,后来去看芦苇了吗
林砚之握着笔的手顿了顿,然后笑了:去了,春天的芦苇芽很好看。
签售会结束后,她带着绘本去了古籍修复馆。陈老先生正在修复沈知言没完成的那本古籍,见她来了,叹了口气:知言这孩子,临走前还在念叨,说你画的芦苇缺了点什么。
林砚之走到案前,看着那本摊开的古籍,突然明白沈知言的意思。她从画夹里拿出一张新画,是她昨天刚完成的——湿地的芦苇荡里,站着一个孤零零的背影,手里拿着一枚铜书签,远处的天空有鸟飞过,芦苇芽在风里轻轻摇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鲜亮。
我补上了。林砚之轻声说,他说过,就算人等不到,总会有别的东西来。
陈老先生看着画,抹了把眼睛:好孩子,知言没看错你。
那天傍晚,林砚之又去了湿地。夕阳把芦苇芽染成了金色,她坐在湖边,打开沈知言留下的那本线装书,里面夹着一张他写的便签:修书如修心,总要留几分缺憾,才显得真实。
她把便签折成小小的纸船,放进湖里,看着它顺着水流漂向远方。风掀起她的风衣,衣角扫过草地,惊起几只蜻蜓。她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戒指,突然觉得,沈知言并没有离开,他只是变成了湿地的风,变成了芦苇的芽,变成了她画里永远的光。
7
霜降(终)
又是一年霜降。林砚之在美术馆办了新的画展,主题是等待。展厅中央挂着一幅巨大的《芦苇荡》,画布上,深秋的芦苇在月光下泛着白,根部却藏着密密麻麻的绿色,像无数双眼睛在眨。
画展的最后一天,陈老先生拄着拐杖来参观。他在那幅《芦苇荡》前站了很久,说:这画里的光,像知言身上的味道。
林砚之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铜制芦苇书签,放在画框下。书签的边缘已经被磨得光滑,上面刻的芦苇叶却依然清晰。
闭馆时,林砚之最后一个离开。她走到美术馆后门的梧桐树下,看着地上的落叶,想起第一次遇见沈知言的那天,他举着伞站在雨里,说她的画里有等的味道。
原来有些等待,从来都不是为了结果。就像霜降总会如约而至,就像芦苇总会等到来年春天,就像他留在她生命里的微光,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往后所有的漫长岁月。
她转身往画室走去,风衣口袋里的铜书签轻轻作响,像有人在耳边说,别回头,往前走,春天就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