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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洛桑市的煤烟与手稿
维斯特帝国,1873年秋。洛桑市的烟囱像插在泥泞里的铁针,把灰黑的煤烟扎进铅灰色的天空。卡莱因缩在工人之臂酒馆后巷的棚屋裡,指尖冻得发僵,却仍在泛黄的稿纸上疾书。墨水冻得稠了,他就往笔尖哈口热气,呵出的白气撞上结霜的窗棂,瞬间凝成细小的冰晶。
……资本的齿轮从不是光滑的,它的齿缝裡嵌着的是纺织女工的断指,是矿工肺裡的煤尘,是所有被称为‘劳力’的人,被碾碎的时间。
笔尖顿住,卡在时间二字的最后一笔。棚屋的门被风撞得吱呀响,混着远处工厂下班的汽笛声——那是帝国最大的纺织商,冯·林登家族的工厂,每天用这声笛音,把数百个疲惫的身影从机器旁轰进贫民窟。卡莱因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视线掠过桌角那块干硬的黑面包——这是他今天的全部食物。
三年前他因在报纸上发表《论工厂法的虚伪》被帝国大学解聘,从象牙塔跌进泥泞。妻子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他揣着半箱手稿搬进这棚屋,靠给小报写些无关痛痒的书评换口饭吃,剩下的时间,全耗在这叠没人看的稿子上。
又在写你的‘狂想曲’
粗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卡莱因抬头,看见酒馆老板老霍克端着个陶碗站在那,碗裡是冒着热气的土豆汤。老霍克把碗放在桌上,瞥了眼稿纸,皱眉:卡莱因,你当这字能填肚子今早冯·林登家的管事来收租,说再拖就把你这破棚子拆了。
卡莱因没说话,只是把稿纸往裡收了收。老霍克叹口气:喝了吧。汤是埃娃煮的,她弟弟在林登的工厂断了手,管事只给了三个银币就想打发——你写的那些,要是真能让这些混蛋改改心就好了。
汤的热气扑在脸上,暖得人眼眶发酸。卡莱因刚拿起勺子,就听见巷口传来马蹄声,还有金属碰撞的脆响——是帝国警察的巡逻队。他下意识把稿纸往炉灰裡塞,老霍克按住他的手:别怕,今天巡逻的是布雷姆,他欠我两顿酒。
马蹄声在棚屋前停了。卡莱因攥紧勺子,看见靴尖踏进门框,沾着巷裡的泥。但来的不是穿制服的警察,是双擦得锃亮的深棕色皮靴,裤脚是细腻的羊毛料子,与这后巷的泥泞格格不入。
他抬头,撞进一双灰蓝色的眼睛。
来人身形高挺,穿件深灰色大衣,领口别着枚银质鸢尾花徽章——那是贵族的标记。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下颌线利落,却因眼角的一点细纹显得不那么冷硬。他手里拿着本卷边的小册子,正是卡莱因半年前匿名印的《洛桑工人现状札记》。
卡莱因先生男人的声音低沉,像壁炉裡烧得正好的木炭,我是埃里希·冯·林登。
卡莱因手里的勺子当啷掉在地上。冯·林登——那个拥有半座洛桑市工厂,让老霍克的侄女弟弟断手的家族。他猛地站起来,棚屋太矮,头顶撞在横梁上,疼得眼冒金星,却死死盯着对方:你来做什么看我这‘狂想曲’有多可笑
埃里希没动,只是把那本小册子递过来。封面上有几处用红墨水画的线,正是卡莱因写林登工厂女工日工作十六小时,工资不足买两磅面包的段落。这裡的数据,埃里希指尖点在红线处,是去年三月的。四月林登工厂把工时减到了十四小时,你没更新。
卡莱因一怔。他确实没钱再去工厂区核实——那些工人被管事看得紧,非熟人根本靠近不了。
还有这处,埃里希翻到另一页,说‘矿工宿舍没有窗户,疫病频发’,那是五年前的事。现在新建的宿舍有通风口,虽然……他顿了顿,灰蓝色的眼睛暗了暗,虽然仍有三人挤一张床的情况。
卡莱因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所以呢减了两小时工时,加了个通风口,就值得你这位贵族少爷特意跑来‘纠正’那些断了手的工人,那些冻饿病死在冬天的孩子,你怎么不纠正
埃里希沉默了。他把小册子放在桌上,从大衣内袋掏出个牛皮本,翻开——裡面不是贵族的社交记录,是密密麻麻的笔记,夹着些小纸条。这是我这三个月记的。他指着其中一页,林登纺织厂,女工安娜·科恩,丈夫在矿难中死了,带三个孩子,月工资十二银币。按帝国物价,养活三个孩子至少需要十八银币,她每晚去洗衣房打零工到深夜,上个月咳血倒下了。
卡莱因愣住了。这些细节,比他写的更具体,更刺骨。
还有这个,埃里希又翻一页,夹着张泛黄的处方,矿工彼得,肺裡有煤尘,医生说要静养,可他要是不上班,全家下星期就没吃的。他合上皮本,抬头看卡莱因,灰蓝色的眼睛裡没了刚才的平静,只剩一种沉得像铅的疲惫:我来,不是要纠正你。是想问问,你写这些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该怎么改
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稿纸哗啦响。卡莱因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的袖口磨出了细毛,不像养尊处优的贵族;他的笔记本边缘卷得厉害,显然被翻了无数次。他忽然想起老霍克说过,冯·林登家有个奇怪的少爷,总偷偷去工厂区,还跟工人一起在食堂吃黑面包,被家主骂了好几次。
你想改卡莱因声音发哑,你是冯·林登家的人,你的钱,你的地位,都是从这些人身上刮来的。你改什么
刮来的,就能再还回去。埃里希看着他的眼睛,我父亲下周要召开工厂主会议,商议‘劳工管理新法’,其实是想把童工年龄从八岁降到六岁。我拦不住他,但我知道,光靠我一个人,站在他们对面没用。他指了指桌上的稿纸,你写的这些,不是狂想曲。是有人需要听的话。但光写下来不够,得让更多人看见,让他们知道……他们不是活该受苦。
卡莱因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那些藏在床板下的手稿,那些被警察搜走就烧掉的小册子——他总觉得自己像在黑暗裡敲钟,没人听见。可现在,有个人站在他面前,说我听见了,还说我们可以一起敲。
我没钱。卡莱因低声说,也没权。我连自己的房租都欠着。
钱我有。埃里希从钱包裡掏出几张纸币,放在桌上,不够我再拿。场地我也能找——城外有个废弃的印刷厂,是我母亲生前的产业,现在没人管。你需要的,是把你写的这些,变成所有人都能看懂的话。不是给学者看的,是给安娜·科恩,给彼得,给那些认字不多,却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人看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可以帮你整理数据,核实情况。我知道工厂的底,知道那些管事藏着的猫腻。你懂怎么把道理说透,我懂怎么让道理落地。
棚屋外的风停了,远处传来晚祷的钟声。卡莱因看着桌上的纸币,看着那本记满苦难的牛皮本,看着埃里希灰蓝色眼睛裡的认真——那不是贵族的怜悯,是一种近乎执拗的决心,和他自己胸腔裡烧了三年的火,是同一种东西。
他捡起地上的勺子,舀了口已经凉了的土豆汤,咽下去,烫得喉咙发疼,却笑了:我的稿子在炉灰裡,差点被你吓得烧了。得先把它弄干净。
第二章
废弃印刷厂的灯
城外的印刷厂藏在松树林裡,是座红砖墙的老房子。埃里希说是母亲生前的产业,其实是他母亲当年偷偷资助激进报社的地方,后来报社被查封,房子就荒了。卡莱因第一次来的时候,院裡的草快没过膝盖,印刷机上结着厚厚的灰,但埃里希显然早有准备——他雇了两个信得过的老工人,把屋子打扫得乾净,还修好了那台吱呀响的旧印刷机。
这是老弗林特和汤姆。埃里希给卡莱因介绍,老弗林特以前是排字工,因为印了反战传单被工厂开除;汤姆是木匠,他儿子在林登的煤矿裡被埋了,没找回来。
老弗林特咧嘴笑,露出缺了颗牙的牙床:卡莱因先生,你的《札记》我看过,写得解气!就是字太绕,我那口子不认字,我念给她听,念得嘴乾了她还没明白‘资本剥削’是啥——咱这次得写得像说大白话,让人一听就懂。
卡莱因点头。他把棚屋裡的手稿全搬来了,堆在墙角像座小山。埃里希带来了更多资料:工厂的考勤记录、工资单副本、甚至还有几份管事私下克扣工人抚恤金的账本——是我从父亲的书房偷的,他总把这些藏在保险柜底层,以为没人知道。埃里希说这话时,嘴角带着点自嘲的笑。
他们分工明确:埃里希整理数据,把枯燥的数字变成故事——十二银币不够活,他就写成安娜每天挣四个铜板,买块黑面包要三个铜板,剩下一个铜板,得攒半个月才能给孩子买块糖;卡莱因负责搭架子,把道理揉进故事裡——不说剩余价值,只说你干了一天活,造出的布能卖十个银币,老板只给你一个,剩下九个去哪了去了他的马车和他女人的宝石上。
老弗林特排字,汤姆修机器,有时埃里希也上手帮忙。他生在贵族家,却没半点架子,排字时沾了满手油墨,就用松节油随便擦两下,吃饭时照样抓着黑面包啃。卡莱因发现他懂的比自己想的多——他不仅知道工厂运作,还读过不少禁书,有时卡莱因卡壳了,他就递过一本翻烂的《东方哲人语录》:你看这句‘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不是跟你说的‘老板拿得多,工人吃得少’一个理
晚上他们就睡在印刷厂的阁楼裡,铺着埃里希带来的厚毯子。卡莱因总失眠,夜里常听见楼下有动静,下楼一看,准是埃里希坐在桌前,就着一盏油灯翻账本。
又在看这些卡莱因递过去一杯热水。
埃里希接过,指尖在账本上划着:这是去年冬天的抚恤金名单。矿难死了七个人,账本上写着‘每人发二十银币’,但汤姆说,实际只发了八银币——剩下的被管事和我父亲的秘书分了。他的声音很轻,我以前知道家里的钱来得不干净,却没细想过……每一个银币上都沾着什么。
卡莱因坐在他对面,看着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你不必为你父亲的事愧疚。他说,你现在做的,就是在把那些沾了东西的银币,一点点擦干净。
埃里希抬头,笑了笑:以前我总觉得,我能说服我父亲。我跟他说‘少拿点,让工人活得下去’,他骂我‘书呆子’,说‘慈不掌兵,仁不聚财’。后来我看见安娜咳着血还在洗衣盆前跪著,看见彼得揣着病危通知还往矿上跑,才知道……不是说服不说服的事。是这道理本身就错了——凭什么他坐在暖房裡喝茶,别人就得在寒风裡卖命
油灯噼啪响了一声,爆出个小火星。卡莱因忽然想起自己被解聘那天,妻子抱着孩子站在门口,说你写这些有什么用能让孩子有饭吃吗他当时答不上来。但现在看着埃里希,看着老弗林特哼着歌排字,看着汤姆把修好的机器擦得发亮,他好像慢慢摸到了答案。
他们印的第一本小册子叫《咱们工人的事》。没印书名,没印作者,就用最粗的纸,最黑的墨,开头第一句是你是不是每天累得直不起腰,却还是填不饱肚子你是不是看着孩子穿不上鞋,自己却只能叹口气
埃里希用马车把小册子运到洛桑市,分给他认识的几个可靠工人——有在工厂门口卖热汤的老妇人,有给各贫民窟送煤的脚夫,还有酒馆裡帮老霍克跑堂的少年。嘱咐他们别让人看见,悄悄往工人家的门缝裡塞,或者趁工厂放工时,往饭盒裡塞一本。
三天后,卡莱因去洛桑市买墨水,路过林登工厂的后门。往常这时候,工人们下班都是蔫头耷脑的,今天却不一样——几个女工凑在墙角,压低声音说话,其中一个手里攥着本皱巴巴的小册子,正是《咱们工人的事》。
这写的不就是安娜吗一个女工说,‘挣的钱不够养孩子’,可不是嘛!
还有那页说‘老板的钱是咱的汗换的’,上次我听见管事跟账房说,咱织的布,他一转手就卖三倍价!
卡莱因站在树后,听见她们说明天我把这册子给我男人看看,我得藏好,别被管事搜走,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暖得发胀。
他回去时,埃里希正蹲在印刷厂门口,跟汤姆说话。看见卡莱因,埃里希站起来,灰蓝色的眼睛亮了:你去哪了老霍克刚才来送信,说酒馆裡好多工人在问‘那小册子是谁写的’,还有人要找写册子的人说话呢!
卡莱因把刚才看见的事说了,埃里希笑得眼角的细纹都深了:我就说能行。他从口袋裡掏出张纸条,这是老霍克列的名单,说这些人信得过,想跟咱们聊聊。今晚在酒馆后巷见。
那天晚上,酒馆后巷来了十几个人。有工人,有洗衣妇,还有个瞎了一只眼的老矿工。他们围坐在卡莱因和埃里希身边,老霍克在巷口望风。
卡莱因先生,埃里希先生,安娜·科恩抱着个熟睡的孩子,声音发颤,那册子上写的,是我们的心里话。可我们能怎么办呢上次有人跟管事提‘要涨工资’,第二天就被开除了,还被赶出了宿舍。
瞎眼的老矿工咳了两声:矿上的木头支架都朽了,我们跟工头说‘要换’,他说‘等塌了再说’——真塌了,我们这些人埋在裡面,谁会管
埃里希拿出牛皮本,认真地记着。卡莱因看着他们皴裂的手,看着安娜怀里孩子冻得通红的小脸,深吸一口气:能做的事很多。首先,你们得知道,不是只有自己苦——全洛桑的工人,全维斯特帝国的工人,都在受一样的苦。管事能欺负一个人,但他欺负不了一百个人,一千个人。
可我们不敢啊。一个年轻工人说,警察跟工厂是一伙的,我们聚在一起,他们就说我们‘闹事’。
那就先不聚。卡莱因说,先把册子传下去,让更多人看。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不是孤单的。等大家都明白过来了,就不用怕了——道理在咱们这边,人也在咱们这边。
埃里希抬起头,补充道:我可以帮你们找律师。上次矿难的抚恤金被克扣了,我有账本,咱们可以去告管事。就算告不赢,也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做了什么龌龊事。还有工厂的安全问题,我父亲要开工厂主会议,我可以把你们说的这些,写成匿名信,寄给其他工厂主——不是所有工厂主都像我父亲那样,总有人怕事情闹大,会站出来说话。
巷口的风送来酒馆的喧闹声,混着远处工厂的汽笛声。但这裡很静,只有十几个人的呼吸声,和埃里希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卡莱因看着埃里希——他的大衣上沾了泥,头发被风吹得乱了,却一脸认真地跟老矿工说您说的支架型号我记下了,我去查帝国的安全标准,忽然觉得,这个出身贵族的少爷,比自己更懂怎么落地。
回去的路上,埃里希忽然说:我父亲好像察觉到了。昨天他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说‘在查工厂的账’,他盯着我看了半天,没说话。
怕吗卡莱因问。
不怕。埃里希笑了笑,以前怕他不认我这个儿子,现在觉得,要是为了那些躲在巷口看小册子的人,他不认也值。他顿了顿,转头看卡莱因,倒是你,卡莱因。你妻子……有没有联系你
卡莱因摇摇头:她不赞成我做这些,说太危险。
等这事成了,埃里希说,等工人能活得体面点,等你写的道理被更多人听见,她会明白的。
月光透过松树林,洒在两人身上。卡莱因想起自己藏在床板下的手稿,想起埃里希偷来的账本,想起那些攥着小册子的手——这些零散的东西,好像正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拧在一起,慢慢变成一根结实的绳。
第三章
会议与裂痕
工厂主会议定在十一月初,在洛桑市的市政厅。埃里希的父亲,老冯·林登,是这次会议的发起人。埃里希说,老林登想借会议把降低童工年龄的提议敲定——最近棉花涨价,老林登想靠招更低廉的童工压成本。
我得去参会。埃里希把整理好的匿名信交给卡莱因,这些信你让老霍克悄悄发给各工厂的工人代表,让他们在会议当天去市政厅门口请愿。不用闹,就举着牌子站着,上面写‘要活,不要饿’‘孩子要书,不要机器’——让记者看见,让其他工厂主看见。
你去参会安全吗卡莱因接过信,你父亲要是发现你……
他不会当众发作的。埃里希系紧大衣扣子,他好面子,在其他工厂主面前,得装‘开明家长’。我只要不直接跟他对着干,只‘提建议’就行。比如我可以说‘童工年龄太低,孩子手脚慢,反而影响效率’,或者‘工人怨气大了,容易出工不出力’——用他们的话,堵他们的嘴。
卡莱因点头,又想起件事:上次你说的律师,找到了吗安娜他们想告管事。
找到了。埃里希说,是我母亲以前的朋友,姓霍夫曼,为人正直。他说只要有账本,就能试着打这个官司。我已经把账本给他了,他说先去跟管事谈,能私了最好——让他把克扣的抚恤金吐出来,再赔安娜他们一些钱。
印刷厂的灯亮了一夜。卡莱因在改新的小册子,要赶在请愿前印出来,标题叫《孩子不是机器》。埃里希在准备会议上要用的发言稿,把工人的诉求换成工厂主听得懂的成本核算——招八岁以下的孩子,死亡率高,万一出了事,要赔抚恤金,反而比招成年工人贵。
老弗林特排字排到后半夜,揉着眼睛笑:咱这是跟老狐狸斗法呢!得用他们的招,治他们的病。
会议当天,卡莱因去了市政厅附近。他没敢靠近,就站在街角的咖啡馆裡,隔着窗户看。市政厅门口站了几十个人,是埃里希安排的工人代表,有安娜,有汤姆,还有那个瞎眼的老矿工。他们举着牌子,安安静静地站着,没喊口号,也没闹事,却像堵沉默的墙,把市政厅围了半圈。
记者果然来了,举着相机拍照。路过的行人停下来看,有人指着牌子议论。卡莱因看见几个穿体面衣服的人——应该是其他工厂主,从马车上下来,看见门口的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中午时,埃里希从市政厅出来,往咖啡馆这边走。他脸色不太好,眉头皱着。卡莱因赶紧迎出去:怎么样
没成,但也没完全输。埃里希拉着他走到僻静处,我按咱们说的,用‘成本’说事,还提了‘矿难抚恤金被克扣’的事——没指名道姓,但我看见几个工厂主脸色变了,他们肯定也干过类似的事。老林登想敲定‘降年龄’,但有三个工厂主反对,说‘怕工人闹事’,最后没通过,说‘再议’。
那就是成了一半。卡莱因松了口气。
但老林登怀疑我了。埃里希低声说,会议中途休息时,他把我拉到办公室,问‘门口那些人是不是你安排的’。我说‘我不知道’,他盯着我看了半天,说‘埃里希,你别忘了你姓什么’。
卡莱因心里一沉: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没有。埃里希摇摇头,但他把我从工厂的管理名单上划掉了,还停了我的零花钱。他笑了笑,也好,省得我总偷偷拿他的钱印小册子——以后得靠你养我了,卡莱因。
卡莱因也笑了:我那点稿费可养不起贵族少爷。不过老霍克说,酒馆的账他可以分我一半。
两人正说着,就看见霍夫曼律师匆匆走来,脸色焦急:埃里希先生,卡莱因先生,不好了!
怎么了埃里希问。
管事那边……霍夫曼喘着气,我去找他谈抚恤金的事,他不仅不认,还把账本抢了过去!他说要去跟老林登告状,说你俩‘煽动工人闹事’!
卡莱因的心猛地揪紧:账本被抢了
抢了一半!霍夫曼说,我死死攥着另一半,跟他抢的时候撕坏了。他已经去市政厅找老林登了,估计这会儿已经到了!
埃里希的脸色瞬间白了。账本上有他的笔迹——他核对数据时,习惯在旁边写备注。要是被老林登看见,不用问就知道是他干的。
你先带工人代表走。埃里希立刻对卡莱因说,别让他们被抓了。我去市政厅,把事情揽下来。
不行!卡莱因拉住他,你去了就是自投罗网!老林登肯定饶不了你!
不然怎么办埃里希看着他,灰蓝色的眼睛裡没了刚才的镇定,账本上有我的字,他一查就知道是我。我不去,他会去查印刷厂,去抓老弗林特和汤姆,去抓安娜他们!我是他儿子,他最多把我关起来,不会对我怎么样。但他们不一样,他们没后台,被抓住了就是坐牢!
他挣开卡莱因的手,往市政厅跑。卡莱因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市政厅门口那些还在举着牌子的工人,咬了咬牙,转身往酒馆跑——他得让老霍克赶紧把人疏散。
等卡莱因安排好工人,再赶回市政厅时,只看见埃里希被两个家丁架着往马车上拖。老林登站在台阶上,脸色铁青,手里攥着半本撕坏的账本。
埃里希!卡莱因喊了一声。
埃里希回头,看见他,挣扎着喊:别管我!把印刷厂的稿子带走!藏好!
老林登冷冷地瞥了卡莱因一眼,对家丁说:把他带回去,关在阁楼裡,没我的允许,不准他出来!又对旁边的警察说,去查一个叫卡莱因的人,还有城外那间废弃的印刷厂,把裡面的东西全烧了!
卡莱因转身就跑。他听见身后有警察的脚步声,不敢回印刷厂,也不敢回棚屋,只能往贫民窟的方向跑。贫民窟巷子多,警察不容易追。
他躲在一个堆满垃圾的角落裡,听见警察在挨家挨户地问有没有见过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心一直往下沉——埃里希被关起来了,印刷厂要被烧了,那些刚印好的《孩子不是机器》,那些记满工人苦难的手稿,全要没了。
不知躲了多久,天暗了下来。卡莱因听见有人轻轻喊他:卡莱因先生
是老霍克的跑堂少年,手里拿着个布包。老霍克让我给你的。少年把布包塞给他,他说警察去酒馆查了,问你在不在。他说让你赶紧走,去城北的火车站,有列去首都的夜车。
布包裡是些钱,还有一本用油布包着的小册子——是第一本《咱们工人的事》。
埃里希先生呢卡莱因问。
不知道。少年摇摇头,我看见冯·林登家的马车往庄园去了,埃里希先生被关在裡面。老霍克说,你先去首都,首都有咱们的人——以前资助报社的那些先生,老霍克给你写了地址。等风头过了,你再回来。
卡莱因攥着布包,看着远处冯·林登庄园的方向,那裡亮着灯,像只蛰伏的野兽。他知道少年说的对,他得走,不能被抓住。可埃里希还被关着,印刷厂的稿子还在裡面……
印刷厂那边……他低声问。
汤姆和老弗林特已经把稿子转移了。少年说,他们知道警察会来,一早就把稿子藏到了松树林的山洞裡。老弗林特说,等警察走了,他们接着印。
卡莱因松了口气,又问:安娜他们呢
都躲起来了。少年说,老霍克给他们找了地方。他们说,就算你走了,他们也会把册子传下去。
巷口传来警察的脚步声,少年赶紧说:我先走了,你快走吧!
卡莱因看着少年跑远的背影,攥紧了布包裡的小册子。油布很软,册子的边角被人翻得卷了边——这是安娜他们传看过的那本。他忽然想起埃里希说的把道理落地,想起那些举着牌子站在市政厅门口的人,想起老弗林特说用他们的招,治他们的病。
埃里希被关起来了,但他没输。老林登没敲定降童工年龄,这就是赢。工人知道了要站出来,这也是赢。
卡莱因抹了把脸,转身往城北的火车站走。夜风吹在脸上,很冷,但他攥着小册子的手,却很烫。他得去首都,去找那些以前资助报社的先生,去把他们的道理说得更远。等他回来时,要带着更多的人,更多的力量,把埃里希从那个阁楼裡接出来。
他走的时候,没回头。但他知道,洛桑市的煤烟裡,有埃里希灰蓝色的眼睛;松树林的山洞裡,有老弗林特和汤姆守着的稿子;贫民窟的门缝裡,有无数双攥着小册子的手——他们都在等,等他回来,等那根拧在一起的绳,变成能拉断铁锁的力量。
第四章
阁楼的光与远方的信
埃里希被关在庄园的阁楼裡。阁楼很高,窗户朝东,能看见洛桑市的烟囱。老林登没打他,也没骂他,只是每天让家丁送些面包和水,不准他看书,不准他写字,也不准任何人见他。
第一天,埃里希以为父亲会消气。他坐在窗边,数着远处工厂的烟囱——一共十二根,每根都在冒黑烟。他想起卡莱因说的资本的齿轮,觉得那些烟囱就是齿轮的齿,转一圈,就吞掉一些人的时间。
第二天,家丁送水时,埃里希问:我父亲呢家丁摇摇头,没说话。他开始慌了——他不怕被关,怕的是卡莱因没跑掉,怕印刷厂被烧了,怕安娜他们被抓了。
第三天,他在枕头下摸到个小石子——是他小时候藏的,用来划窗户的。他用石子在墙上划道痕,又划一道——他得记着日子,记着外面还有人在等他。
第五天,家丁送饭时,偷偷塞给了他一张纸条。是汤姆写的,字歪歪扭扭:卡莱因已走,印刷厂没事,册子在印,勿念。
埃里希把纸条攥在手裡,反复看。纸是粗糙的草纸,上面还沾着点油墨——是印刷厂的纸。他笑了,眼角有点湿。汤姆不认多少字,能写出这些,肯定费了不少劲。
从那天起,家丁每天都会偷偷给他带纸条。有时是安娜写的:霍夫曼律师在帮我们告管事,好多工人来作证。有时是老弗林特写的:新册子印了五百本,已经传到邻市了。有时什么都没写,只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星星——是跑堂少年画的,埃里希知道,那是说一切都好。
他开始在墙上写字。用石子写,写他记得的工人的名字,写安娜孩子的年龄,写矿上需要换的支架型号。写满了一面墙,就写另一面。阁楼的墙原本是白的,慢慢被他写得黑一块灰一块,像幅奇怪的地图,标着他没忘的事。
半个月后,老林登终于来了。他站在阁楼门口,看着墙上的字,脸色很难看。你就这么喜欢跟我作对他问,声音沙哑。
我不是跟你作对。埃里希坐在窗边,看着远处的烟囱,我是跟你做的那些事作对。父亲,你见过安娜的孩子吗才五岁,冬天没鞋穿,冻得脚流脓。你见过彼得吗肺裡全是煤尘,咳得整晚睡不着,却还得去上工。你赚的钱,够买一百座庄园,可他们只想活下去——这不难,对吧
老林登没说话,只是盯着墙上的字。过了很久,他才说:那个卡莱因,是被帝国大学解聘的人。你跟他混在一起,不怕被连累
连累埃里希笑了,我现在觉得,被他连累,比做冯·林登家的少爷体面。
老林登猛地抬手,像是要打他。但手停在半空,又放下了。你母亲要是还在,肯定也会骂你。他说,声音软了些,她以前就总说我‘心太硬’,可我不硬,这个家怎么撑下去洛桑市多少工厂盯着咱们,我不压成本,别人就会吞了咱们!
撑下去不一定要靠压工人。埃里希说,霍夫曼律师说,要是把克扣的抚恤金还给工人,再把安全设备换了,工人就不会闹事,效率反而会高。邻市的工厂主试过,他们涨了工资,工人出工更勤了,上个月的利润比咱们还高。
老林登皱着眉,没说话。
父亲,埃里希看着他,你放我出去吧。我去跟那些工厂主谈,去跟工人谈。咱们试试,不用降童工年龄,不用克扣抚恤金,也能撑下去。要是试不成,我就回来,听你的话,管工厂,娶你安排的小姐,再也不闹了。
老林登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埃里希以为他不会同意。最后,他叹了口气:你这倔脾气,随你母亲。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停下: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要是你搞砸了,就别怪我。
阁楼的门开了。埃里希跑下楼,看见家丁在收拾东西,汤姆站在院子裡,看见他,咧开嘴笑:埃里希先生,你可出来了!卡莱因先生从首都寄信来了!
信是寄到酒馆的,汤姆给带过来了。卡莱因在信裡说,他在首都找到了以前的朋友,有几个报社编辑愿意帮他们印文章;他还联系上了几个大学的教授,他们也觉得工人的事该有人管;他说首都的工人也在传《咱们工人的事》,有人还想组织请愿,问埃里希洛桑这边要不要一起。
他还说,汤姆指着信的末尾,让你保重,说等他把首都的事安排好,就回来。
埃里希把信揣在心口,跑向印刷厂。松树林裡的印刷厂亮着灯,老弗林特正在排字,看见他进来,举着沾满油墨的手笑:你可算来了!新册子印好了,叫《咱们能怎么办》,你看看合不合心意!
册子上印着卡莱因写的话:咱们不用怕,因为咱们人多;咱们不用急,因为咱们有理;咱们要做的,就是把道理传下去,把人聚起来——星星之火,能燎原。
埃里希看着册子,又看了看窗外——洛桑市的烟囱还在冒黑烟,但远处的天边,已经透出点微光。是黎明了。
他想起卡莱因临走时的背影,想起那些举着牌子的工人,想起阁楼墙上的字。忽然觉得,那根拧在一起的绳,不仅没断,反而因为这次裂痕,变得更结实了。
三个月后,卡莱因回来了。他是跟霍夫曼律师一起回来的——霍夫曼打赢了官司,管事不仅把克扣的抚恤金吐了出来,还被老林登辞退了。老林登没再提降童工年龄的事,还让埃里希牵头,给工厂换了新的安全设备。
卡莱因回来那天,埃里希去火车站接他。两人站在月台上,看着对方,都笑了。卡莱因瘦了些,但眼睛很亮;埃里希剪了头发,看起来更精神了。
首都的事怎么样埃里希问。
挺好。卡莱因说,报社帮我们登了文章,好多人写信来问。还有几个工厂主联系我,说想试试涨工资——他们怕工人跑去邻市的工厂。
洛桑这边也挺好。埃里希说,安娜的孩子上学了,老矿工彼得去了新的矿场,安全多了。老弗林特收了两个徒弟,都是工厂的孩子,说要教他们排字。
他们往印刷厂走。路过市政厅时,看见门口有几个孩子在玩,手里拿着《孩子不是机器》的小册子,当成画本在上面涂涂画画。
你妻子……埃里希忽然问。
她写信来了。卡莱因笑了,说她在娘家听人说洛桑的工人日子好过了,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风从松树林裡吹来,带着松针的清香。印刷厂的灯亮着,老弗林特和汤姆在门口等他们,手里拿着新印的册子,叫《铁与星尘》。
这名字是埃里希先生起的。老弗林特说,他说咱们工人是铁,硬;你们写的道理是星尘,亮——铁能撑天,星尘能照路。
埃里希看着卡莱因,卡莱因也看着他。两人都没说话,但心里都知道——路还长,煤烟还会有,困难也还会有。但只要铁还硬,星尘还亮,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就没什么可怕的。
印刷厂的灯,亮了一夜又一夜。洛桑市的烟囱还在冒黑烟,但烟裡开始夹杂着歌声——是工人下班时唱的,唱的是《咱们工人的事》裡的句子。歌声不高,却像种子,落在煤烟裡,落在泥泞裡,慢慢生根。
而卡莱因和埃里希,就站在这歌声裡,一个写,一个做,把铁与星尘,一点点,变成照亮前路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