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双眼睛,带着感激、带着振奋、带着重新燃起的熊熊斗志,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裤腿上溅满泥点、衬衫后背汗湿一片,却挺立如山岳般的县委书记身上!
挖掘机的轰鸣陡然变得更加有力,金属的撞击声更加密集清脆。
刚才还显得疲惫的身影,此刻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动作变得迅猛而充满干劲。
江昭宁看着这重新沸腾起来的工地,看着那一张张被希望点燃的脸,眼底深处,那抹冰冷的锋芒终于缓缓敛去。
他不再言语,只是负手而立,像一根定海神针,牢牢钉在这片喧嚣与希望交织的土地上。
夕阳光落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坚毅的影子。
县城最繁华的十字路口,“金鼎”四个鎏金大字在暮色里灼灼燃烧。
巨大的玻璃幕墙倒映着车河流光,宛如一块冰冷而昂贵的琥珀,将外界的喧嚣与尘埃隔绝。
旋转门无声地吞吐着衣着光鲜的男女。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延伸开去,穹顶垂下的巨型水晶吊灯倾泻下暖黄又冰冷的光瀑。
空气里浮动着一种精心调配的昂贵香氛,混合着若有若无的雪茄烟丝气味。
三楼,“锦绣江南”包厢。
厚重的雕花木门紧闭,将门外的丝竹宴饮之声过滤成模糊的背景音。
巨大的圆形转盘中央,是一盆怒放的红掌,花瓣边缘镶着金箔。
菜已上过数轮,精致的骨瓷盘碟层层叠叠,水晶杯里酒液晃漾。
此刻,席面焦点是中央一瓶刚启封的飞天茅台。
浓郁醇厚的酱香霸道地压过了其他所有气味,丝丝缕缕,钻进每个人的毛孔。
县长刘世廷稳稳起身,双手捧起一只满斟的酒杯,那澄澈透明的液体在灯下泛着温润的琥珀光。
他的笑容如同精心熨烫过,纹丝不乱,目光先落在主宾位的王振邦身上,随即转向旁边的李茂林。
“王主任,李主席,”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背景音乐,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表演性质的恭敬,“两位,是我的老领导了。”
他微微倾身,姿态放得极低,“风风雨雨,几十年啊,我们一道走过来的。”
他顿了顿,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捕捉着他们松弛皮肤下细微的波动。
那两位,如今虽已半退,但盘根错节的枝蔓,依旧深扎在这县城的土壤里。
他们的眼皮微微耷拉着,松弛的面皮上刻着深深的倦怠纹路,只有听到“老领导”三个字时,浑浊的眼珠里才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微光。
“如今,两位老领导算是半退了,”刘世廷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饱含惋惜的喟叹,“政策嘛,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
“我刘世廷能力有限,大的方面,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他手腕轻轻一抬,杯中的琼浆微微荡漾,映着天花板上繁复的灯影,像碎了一池的金子。“我唯一还能尽点心的,也就是在生活上,让两位老领导过得舒坦些、安逸些,安安稳稳,舒舒服服,一直到光荣退休,颐养天年。”
他目光恳切,言辞真挚。
然而,话锋一转,那温和的笑意里便掺进了一丝冰凉的阴霾。“可是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眉头蹙起,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脊梁,“自从这个江昭宁来了……”
“唉——!”又是一声沉重得几乎要砸在桌面上的叹息,他猛地刹住了话头,仿佛后面是万丈深渊,不堪触碰。
他手臂一振,酒杯高举:“不提了!扫兴!”
“您两位啊,那就是咱县里压秤的大石头。”
“来,这杯酒,敬两位老领导!我先干为敬!”
话音未落,杯中那昂贵的液体已随着他仰头的动作,决绝地倾入喉中,一线热辣直烧下去。
王振邦和李茂林几乎是同时举杯,动作带着一种被压抑已久的沉重。
杯沿碰撞,发出一声清脆又沉闷的响。
两人喉结滚动,那号称“液体黄金”的茅台,此刻灌下去,却像是滚烫的铅汁,非但没能浇灭心头的块垒,反而“嗤啦”一声腾起更浓更黑的烟,将郁积的怨毒烧得滋滋作响,直冲顶门。
王振邦重重地将空杯顿在铺着雪白台布的桌面上,“咚”的一声闷响。
酱香在口腔里弥漫,却奇异地勾起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机关食堂那油腻腻、混杂着劣质饭菜和消毒水味道的空气。
眼前晃动的不再是这满桌珍馐。
而是食堂窗口前那些年轻科员们不耐烦的推搡,是油腻腻的餐盘,是飘着几片菜叶的寡淡汤水。
“这小子!”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每个字都像淬了毒,“比马前进那王八蛋还要坏上十倍!”
“老马……”他声音陡然拔高,又强行压下,带着一种被深深刺痛的屈辱,“老马当年再霸道,至少还给我们这些老家伙留了张吃饭的桌子!”
“还有个清净地方,能吃口热乎的、像样的饭!”
他的手用力地拍在桌沿,震得杯碟轻响:“现在呢?好了!全他妈完了!”
“小灶?一刀切!连个渣都不剩!”
“我王振邦,黄土埋到脖子根的人了!”
“临了临了,还得跟那些刚出校门的毛头小子挤在一起,闻着汗味、油味,排着队,就为了打那点猪食一样的饭菜?”
他喘着粗气,脖颈上的青筋蚯蚓般凸起,浑浊的眼睛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委屈而泛红,“这叫什么事儿?啊?这叫什么世道!”
“老哥,你这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李茂林立刻接腔,声音同样压抑着火山般的怒意。
他拿起桌上的软中华,手指却微微发颤,点了几次才点燃。
狠狠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更硬。“我李茂林,不也是这个下场?”
“昨天还巴巴地跑去食堂,那新来的小丫头片子,认都不认识我!连个‘李主席’都不叫!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猛地一拍大腿,“啪”的一声脆响。
“对老干部就这个态度?”他声音陡然尖利起来,“他江昭宁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他就没有老的那一天?”
“他就能一辈子春风得意马蹄疾?”
“我们的今天,就是他江昭宁的明天!”
“他懂不懂?啊?”
“懂不懂这起码的规矩和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