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生活仿佛进入了一个单调而痛苦的循环。
天不亮起床,吃着难以下咽的粗粮,然后去地里进行那种似乎永无止境的、折磨人的劳动。每一天结束,林薇都觉得自己像被拆开又重组了一遍,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疼。
但那份来历不明的药膏确实有效。她每晚偷偷涂抹,手上的伤口开始慢慢结痂愈合,虽然新肉长出来时痒得难受,但至少不再流血化脓。那副皮手套更是成了她的救星,让她在劳动时少受了许多罪。
她对那份“善意”的来源愈发疑惑,也愈发不安。她几次试图在劳作间隙或收工路上寻找陈默的身影,但都一无所获。他就像个幽灵,只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一瞬,然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种被暗中观察、却摸不清对方意图的感觉,让她如芒在背。但生存的压力迫在眉睫,她暂时无暇深究。
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压抑让她快要窒息。她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微小的改变,来对抗这种令人绝望的处境,否则她真的会疯掉。
一天下午收工稍早,天色还亮着。同屋的女知青们都瘫在炕上唉声叹气,或者抓紧时间缝补衣物。林薇看着窗外荒凉的院子,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她记得来的时候,在知青点后面的坡地上,看到过一些干枯的野花秆,还有那种长长的、韧性很好的草。
她悄悄起身,拿了个破麻袋,跟张芸说了声“去走走”,便溜出了宿舍。
北方的深秋,万物凋零。坡地上只有一片枯黄。冷风吹得枯草簌簌作响。她找到记忆中的那些野花秆和长草,仔细地挑选、采摘。手指依旧笨拙,被干草划了几道小口子,但她忍着,心里憋着一股劲。
她要把这点枯草野花带回去,哪怕只是插在一个破罐头瓶里,放在那阴暗潮湿的宿舍窗台上。
这点微不足道的“美”,对她来说,是活下去的象征,是对这个灰暗世界一点点小小的、无声的“反抗”。
她采得专注,甚至暂时忘记了寒冷和疲惫。
就在她蹲在地上,仔细捋顺一束枯草的时候,忽然感到背后似乎有道视线。
她猛地回头。
坡地下方,那条通往村里的小路上,不知何时站了两个人。一个是王大队长,另一个,正是她这些天遍寻不见的陈默。
陈默依旧穿着那身旧工装,双手插在裤兜里,身姿挺拔而放松。他正侧头听着王大队长说话,脸上没什么表情,偶尔点一下头。
但林薇几乎可以肯定,在她回头的前一秒,他的目光是落在她身上的。
此刻,他似乎察觉到她的回头,视线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扫了过来,在她脸上和她手里那束枯草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没有任何表示。没有点头,没有微笑,甚至连一丝好奇的眼神都没有。就好像只是随意地扫过路边的一棵草、一块石头。
然后,他继续转向王大队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王大队长也看到了她,粗声喊了一句:“那女娃!瞎跑啥!天快黑了,赶紧回去!”
林薇心里一慌,像是做坏事被抓包的孩子,脸上有些发烫,连忙低下头,胡乱应了一声:“哎,这就回!”
她手忙脚乱地把采好的枯草塞进麻袋,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
他又看到她了。看到她在做这种“无聊”、“无用”甚至可能被视作“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傻事。
他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她可笑?幼稚?不务正业?
她拎着麻袋,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从坡地的另一侧溜回了知青点,一路都不敢回头。
回到宿舍,她的脸还是热的。同屋的人对她拎着一袋枯草回来感到莫名其妙。
“林薇,你弄这些烂草回来干啥?烧火都不好烧。”李小红皱着眉问。
“没…没什么,看着挺…挺好看的。”林薇小声嘟囔着,找了个磕掉漆的搪瓷缸子,洗干净,盛了点水,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束枯草和几枝还带着些灰白色绒球的野花秆插了进去。
确实不好看。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就是一丛灰扑扑的干草。
但林薇却固执地把它放在了窗台上那个唯一能接收到一点点天光的地方。
做这件事的时候,她总觉得背后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看着。这让她感到难堪,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倔强——她偏要这么做。
晚上,她躺在炕上,看着窗台上那个在黑暗中只剩下模糊轮廓的破缸子和干草,心里五味杂陈。
今天又看到他了。他还是那样,冷漠,疏离,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那药膏和手套,真的会是他送的吗?如果是,他为什么又能表现得如此无动于衷?
如果不是他,那又会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她心里。
但同时,今天这次短暂的“相遇”,以及她成功完成的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似乎又给她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勇气。
她改变不了环境,但或许,她可以试着在缝隙里为自己寻找一点点喘息的空间。哪怕只是窗台上的一束枯草。
而那个男人…
她发现自己开始不由自主地去想他,分析他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这种关注本身,就让她感到不安。
她告诫自己,离他远点。那个人太复杂,太危险。
可是,心底深处,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好奇和…被吸引。
这种矛盾的心情,让她辗转反侧。
窗外,北风呼啸而过,吹得窗棂咯咯作响。
北大荒的夜,寒冷而漫长。但窗台上那束无人理解的枯草,和心底那个模糊而危险的身影,却让这个夜晚,变得有些不同起来。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在她心里,也在这个看似一成不变的艰苦环境里。
她闭上眼,握紧了依旧酸痛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