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幕重逢
林默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这座南方城市已经连续下了三天的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栀子花混合的奇异香气。远处的高楼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起来,打破了室内的宁静。林默转身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喂,您好。
是林默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是我。请问您是
这里是市第一医院。您父亲林国栋先生今天上午因突发脑溢血被送来抢救,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但还需要住院观察。他坚持要我们联系您...
林默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掐进了掌心。父亲。这个称呼在他舌尖滚过,带着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触感。他们已经整整五年没有联系了。
林先生您还在听吗
是的。林默深吸一口气,我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后,他在原地站了几分钟,然后才开始机械地收拾东西。钱包、钥匙、手机充电器。他的动作有条不紊,仿佛刚才接到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商务电话,而不是告知他父亲病危的消息。
出租车在医院门口停下,林默付钱下车,站在雨中仰头望着这栋白色的建筑。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与记忆中的某个场景重叠在一起——母亲去世那天,医院里也是这种味道。
护士站的护士查了一下记录,指引他到七楼的神经内科病房。电梯上升的过程中,林默盯着不断变化的数字,感觉自己的胃部微微抽搐。
病房是三人间,但另外两张床空着。靠窗的那张床上,一个老人正闭目躺着。林默停在门口,几乎认不出那是父亲。五年时间,林国栋的头发已经完全花白,脸颊凹陷下去,整个人看起来缩小了一圈,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总是挺直腰板、声如洪钟的男人。
林默轻轻走到床边,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就在这时,林国栋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尽管蒙上了一层病态的浑浊。看到林默的瞬间,他的瞳孔微微放大,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医生说你没事了,但需要静养。林默说,声音干巴巴的。
林国栋点了点头,示意床边的椅子。林默坐下后,两人陷入了一种熟悉的沉默。这种沉默在他们之间存在太久了,久到已经成为他们关系的一部分。
五年前的争吵画面又一次浮现在林默眼前。那时他刚刚辞去稳定的工作,准备全身心投入自己的绘画事业。父亲勃然大怒,骂他不切实际,说他迟早会饿死街头。而林默则翻出积压多年的旧账,指责父亲从未支持过自己的任何决定,甚至在母亲病重时因为工作而很少陪伴她。
那场争吵以林默摔门而出告终,此后他们再没有联系。逢年过节,林默会寄一张明信片回家,上面只有简短的祝福和落款,从不写回信地址。父亲则会在林默生日那天准时汇一笔钱到他的账户,同样没有任何附言。
医生说你需要住院两周左右。林默打破沉默,我...我可以留下来照顾你。
林国栋摇了摇头,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纸笔。由于右半身还不太听使唤,他的动作显得很笨拙。林默下意识地想帮忙,但父亲避开了他的手,自己费劲地拿到了本子和笔。
不用你照顾,请个护工就行。林国栋在纸上写道。他的字迹颤抖但依然有力,与从前批改林默作业时的字迹一模一样。
我已经辞了护工。林默说,我这段时间没有工作安排,可以留下来。
这其实是谎言。他原本下周要和画廊签约,举办个人画展的机会他已经等了三年。但看着病床上的父亲,这些话他说不出口。
林国栋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在纸上又写了一行字:随你便。
2
沉默的守护
就这样,林默开始了在医院陪伴父亲的日子。
头几天,林国栋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林默就坐在床边看书,或者用笔记本电脑处理一些琐事。偶尔会有医生护士进来检查,简单的交流后病房又重归寂静。
父亲不能说话这件事起初让林默感到不适,但很快他发现,这反而减少了他们之间发生冲突的可能性。交流被限制在最基本的需求层面——喝水、吃饭、上厕所。纸笔成了他们之间的缓冲地带。
周五下午,林国栋睡着后,林默决定回父亲家拿些换洗衣物。他叫了出租车,报出那个五年没有踏足的地址时,心里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父亲的家在一个老式小区里,红砖外墙爬满了常青藤。林默从信箱顶部摸出钥匙——父亲一直习惯在那里放备用钥匙,这个习惯二十年来都没变。
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旧书、茶叶和木质家具混合的味道,瞬间将林默拉回到少年时代。屋内的陈设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沙发还是那张米黄色的布艺沙发,母亲最爱的绣品依然挂在墙上,甚至连茶几上摆放报纸的方式都一模一样。
林默走进父亲的卧室,打开衣柜找衣服。衣柜里整整齐齐,所有衣物按季节和颜色排列。在抽屉最底层,他发现了一个铁盒,上面贴着默默的东西四个字。
犹豫了一下,他打开了盒子。
里面全是与他有关的东西——他小学时得的第一张奖状,初中参加绘画比赛的获奖证书,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甚至还有他当年离开家后寄回来的所有明信片。每一张都被仔细地收好,按时间顺序排列。
盒子的最底下是一本厚厚的相册。林默翻开,第一页是他婴儿时期的照片,旁边仔细地标注着拍摄时间和地点。往后翻,他人生的每一个重要时刻都被记录在这里:第一次走路、第一天上学、初中毕业、高中毕业......
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张高中毕业舞会的照片上。照片里,他穿着租来的西装,手臂搭在一个女孩肩上,笑得有些羞涩。照片下方是父亲的笔迹:默默毕业舞会,2009年5月15日。他长大了。
林默的手指抚过那些字迹,胸口突然涌上一股酸涩。他从未想过父亲会如此细致地保存这些记忆。在他印象中,父亲总是忙于工作,对他的事情很少过问,更别提表现出这种程度的关心。
合上盒子,他继续收拾衣物,但心情已经完全不同。
回到医院时,父亲已经醒了,正试图自己坐起来。林默赶紧放下东西上前帮忙。当他靠近时,注意到父亲床头多了一个相框,里面是年轻时的一家三口合影。那是他们去海边旅行时拍的,照片上的每个人都笑得灿烂,那时的母亲还没有生病。
我从家里拿来的。林国栋在纸上写道,似乎注意到了儿子的目光。
林默点点头,没有说什么。他帮父亲调整好靠枕,然后开始整理带来的衣物。当他拿出那件熟悉的深蓝色睡衣时,父亲的眼睛亮了一下。
你还记得我喜欢这件。林国栋在纸上写道。
嗯,它很舒服。林默简短地回答,但其实他记得是因为母亲送给父亲的最后一件礼物就是这件睡衣。
接下来的日子,那种刻意的沉默开始慢慢融化。林国栋依然不能说话,但他开始在纸上写更多东西——今天天气不错、护士小张很负责、医院的饭太咸了。
林默也开始分享一些自己的近况:我的画要被画廊展出了、最近在学做菜、楼下花园的栀子花开得很好。
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可能导致争吵的话题,像两个探雷者一样谨慎地选择安全的路径。但这种谨慎本身也暗示着那些未解决的问题仍然存在,只是暂时被搁置了。
一天下午,林默推着父亲的轮椅到楼下花园散步。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空气清新宜人。他们在一条长椅旁停下,看着几个孩子在不远处追逐玩耍。
林国栋突然拍了拍林默的手臂,指向那些孩子,然后在便签本上写道:你小时候也那样跑,摔了从不哭,自己爬起来继续跑。
林默笑了笑:我记得有一次摔得很严重,膝盖全是血,还是你背我回家的。
林国栋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他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你妈看到后吓坏了,骂我没看好你。但那之后你学会了骑自行车,再也没有摔过。
他们相视而笑,这是五年来第一次共享一段愉快的回忆。林默感到心头某个紧绷的地方微微松动了一些。
3
无声的告白
然而,这种和谐没有持续太久。
周末的早晨,主治医生来查房,告诉林国栋他的恢复情况良好,下周可能就可以尝试发声了。医生离开后,林默高兴地说:太好了,你很快就能说话了。
但林国栋的脸色却阴沉下来。他在纸上潦草地写道:不一定能恢复得像以前一样。
data-fanqie-type=pay_tag>
没关系,慢慢来。林默安慰道。
林国栋摇了摇头,继续写道:有些话可能永远说不出来了。
林默不明白父亲的意思,但能感觉到他的情绪突然低落了下来。接下来的半天,林国栋拒绝交流,无论是通过纸笔还是手势。他面朝窗户躺着,背对林默,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那种沉默,但这次带着明显的抗拒。
林默感到困惑又委屈。他不明白为什么好消息反而让父亲情绪变差。几次尝试沟通失败后,他也赌气不再说话,病房里再次被冰冷的寂静填满。
傍晚时分,林默下楼买饭。回来时,发现父亲正在翻看他落在床边的素描本。那是他平时随手记录灵感的本子,里面有一些他为新作品画的草图。
你怎么能随便看我的东西林默脱口而出,声音比预期中要尖锐。
林国栋吓了一跳,素描本从他手中滑落,散开在地上。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只发出了一些嘶哑的气音。
frustration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他抓起纸笔,颤抖着写道:我是你父亲!
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侵犯我的隐私!林默反驳道,弯腰捡起散落一地的画纸。
其中一张画被父亲紧紧攥在手里。林默伸手去拿,但父亲不肯松开。拉扯间,林默看清楚了那张画——是他凭记忆画的母亲肖像。
还给我。林默的声音冷了下来。
林国栋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松开了手。然后在纸上飞快地写道:你把她画得太悲伤了。你妈妈总是笑着的。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见过她背着你哭的样子!话一出口,林默就后悔了。他看到父亲的脸瞬间变得苍白,仿佛被狠狠打了一拳。
林国栋的手颤抖着,笔在纸上划出几道无意义的线条,最后他写道:你一直这么认为吗
林默没有回答。他收拾好素描本,转身离开了病房。
他在医院走廊尽头站了很久,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为什么每次和父亲交流总会变成这样他们像是两只有刺的动物,想要靠近却又不可避免地伤害对方。
回到病房时,灯已经关了,只有走廊的光线从门上的窗户透进来。父亲似乎睡着了,但林默能看出他的呼吸节奏并不平稳。他在床边站了一会儿,轻轻放下刚才买来的粥。
对不起。他低声说,不确定父亲是否听得见。
第二天早晨,林默醒来时发现父亲已经醒了,正望着天花板出神。护工进来帮助林国栋洗漱后,林默将早餐摆在小桌板上。两人默默地吃着,气氛尴尬但不再像昨天那样剑拔弩张。
吃完早餐,林国栋示意要纸笔。他在纸上工整地写道:能给我画张像吗就像你画你妈妈那样。
林默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他拿出素描本和铅笔,开始画起来。病房里很安静,只有铅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
林默画得很仔细,捕捉父亲脸上的每一条皱纹,每一根白发。他注意到父亲老了这么多,那种常年挂在脸上的严厉神情被病弱软化,显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脆弱。
画完后,他把素描本递给父亲。林国栋看了很久,手指轻轻抚过纸上的画像。然后他翻到新的一页,写道:我从未告诉你妈妈的事。有些事情,我应该告诉你。
林默的心跳突然加速。他拉过椅子坐下,等待着。
林国栋的笔停顿了几次,似乎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他写道:你妈妈生病的那年,我工作很忙,但不是因为不在乎家庭。那时候公司面临重组,如果我失去工作,我们就付不起她的医药费。
林默感到喉咙发紧:你为什么从不解释
我不想让你担心。你那时正准备高考,我需要你专注学业。林国栋写下这些话时,手微微颤抖,后来你妈妈走了,我觉得解释已经没有了意义。再后来,我们习惯了不交流,话就越发说不出口。
他看着林默,眼中有着从未流露过的情感:我以你为荣,一直都是。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父亲从未表扬过我,我以为行动比言语更重要。
林默想起铁盒里收藏的每一张证书,每一张明信片,那本记录他成长的相册。原来父亲一直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关心,只是他从未读懂。
我辞职画画的时候,你为什么那么反对他问道。
林国栋叹了口气,在纸上写道:因为我害怕。我见过太多有才华的人最终被现实压垮。我不想你经历那种失望。但我错了,你证明了自己。你的画很棒,我应该支持你。
这些话如果是说出来,可能会显得笨拙甚至尴尬。但写在纸上,有着一种奇特的真诚。纸页成了他们的安全区,在这里,那些难以启齿的情感找到了表达的途径。
林默的眼眶湿润了。他低下头,不让父亲看到自己的表情。这么多年,他一直认为父亲不理解、不关心自己,却从未尝试过去理解父亲的方式。
我也对不起。林默说,我总认为你冷漠,从不考虑你的感受。
林国栋摇摇头,在纸上写下:我们都是固执的人,太像了。
这时,护士进来送药,打断了他们的交流。但那种默契的理解已经建立,不再需要过多的言语。
下午,阳光很好。林默推着父亲到花园散步。他们坐在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家属。有一种平和的气氛笼罩着他们,不再需要纸笔,沉默也不再令人尴尬。
林国栋突然拍了拍林默的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棵栀子花树。他张开嘴,尝试发出声音。几次失败后,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尝试。
默...默...嘶哑而微弱,但确实是在呼唤他的名字。
林默震惊地转头,看到父亲眼中含着泪水,脸上却带着微笑。
爸...他哽咽着回应,伸手紧紧握住父亲颤抖的手。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林默知道,他们之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话需要慢慢说。但此刻,在这无声的理解中,一切已经开始愈合。
4
和解的曙光
他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容,突然明白了那种说不出口的爱——它藏在铁盒的收藏里,在相册的标注中,在每一张没有附言的汇款单上。它从未缺席,只是选择了沉默的方式存在。
而有些告白,无需声音也能传达。
林默推着父亲回到病房时,夕阳的余晖正好洒在洁白的床单上。护士进来量了体温和血压,记录完毕后微笑着说:林老先生今天气色好多了。
林国栋点了点头,嘴角微微上扬。等护士离开后,他示意林默拿过纸笔。
我想回家。他在纸上写道。
林默愣了一下:医生说还需要观察几天。
我知道。林国栋继续写道,但医院的空气让我闷得慌。家里会舒服些。
林默犹豫着。他理解父亲想回家的心情,但也担心家里的条件不如医院方便。家里没有医院的设备,也没有随叫随到的护士。
你可以帮我。林国栋写下这四个字后,抬头看着儿子,眼神里有一种林默多年未见的期待。
这种期待击中了林默内心最柔软的部分。他点点头:那我得先问问医生,如果医生同意,并且告诉我们注意事项,我就带你回家。
主治医生在了解情况后,出乎意料地没有反对。病人的恢复情况比预期要好。家庭环境确实有助于康复,只要注意按时服药,定期回来复查,家里有人照顾的话,是可以出院的。他看向林默,你会继续照顾父亲吧
当然。林默毫不犹豫地回答。
办理出院手续花了一上午时间。林默租了一辆轮椅,小心翼翼地将父亲扶上去,推着他走出医院大门。阳光明媚,与几周前他来医院时那阴雨连绵的天气形成鲜明对比。
出租车驶向那个熟悉的小区。林默注意到父亲一直望着窗外,眼神中流露出孩童般的好奇,仿佛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座城市的街景。
到家后,林默打开门,推着父亲进去。屋内的陈设依旧,但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给所有物品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泽。
我先帮你到床上休息林默问道。
林国栋摇了摇头,指向客厅的沙发。林默会意,将他推到沙发旁,搀扶他坐下。父亲环顾四周,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感受家的气息。
接下来的日子,林默全心全意地照顾父亲。他学会了做适合病人吃的软食,掌握了帮助父亲进行康复训练的技巧,甚至能够熟练地给父亲测量血压。
白天,他们会一起看电视剧,或者各自看书;傍晚,林默会推着父亲在小区里散步;晚上,他睡在父亲隔壁的房间,开着门,以便随时能听到父亲的动静。
这种日常的相处渐渐消融了两人之间最后的隔阂。林国栋的语言能力在慢慢恢复,虽然说话仍然吃力,但已经能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而林默学会了更耐心地倾听,不再急于替父亲把话说完。
一天下午,林默在整理书柜时,发现了一本蒙尘的相册。他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站在大学门口的青涩模样、穿着工装在一台机器前的留影、与同事们的合影......
这是你吗林默指着一张照片问。照片上的年轻人站在一台庞大的机器前,神情自豪。
林国栋点点头,示意拿过相册。他颤抖着手指抚过那些照片,眼中泛起回忆的光芒。他翻开相册的最后一页,那里夹着一张发黄的图纸。他小心翼翼地将图纸展开,原来是一张机械设计草图。
这是我设计的第一个产品。林国栋费力地说道,每个字都说得缓慢而清晰,获得了国家专利。
林默惊讶地看着父亲。他从未听说过这件事。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林国栋微微一笑:还有很多事,没来得及告诉你。
那天晚上,林默端来两杯温热的牛奶,放在茶几上。父亲正专注地看着新闻,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
爸,林默轻声说,能多给我讲讲你年轻时的事吗还有...妈妈的事。
林国栋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他点点头,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林默坐下后,父亲拿起纸笔——这已经成为他们深入交流的工具。
我和你妈妈是在大学里认识的。他写道,她是美术系的才女,我是机械系的书呆子。所有人都惊讶我们会在一起。
林默想象着年轻时的父母,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是谁先追的谁
林国栋的脸上露出难得的调皮表情:当然是她追的我。看到林默怀疑的眼神,他笑着继续写道,至少在我的版本里是这样。
他们同时笑了起来。这种轻松的氛围在他们之间是那么新鲜又珍贵。
她总是说,我的严谨平衡了她的随性,而她的浪漫拯救了我的无趣。林国栋写道,我们约定好,以后有了孩子,要培养他兼具艺术与科学的精神。
林默感到心头一热。他从未知道父母有过这样的约定。所以你才一直保留着我所有的画作
林国栋点点头,继续写道:你妈妈病重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她让我保证,无论如何都要支持你追求自己的梦想。他的笔停顿了一下,我试图以我的方式履行承诺,但显然做得不够好。
林默的眼眶湿润了。原来那些争吵背后,藏着这样一个未完成的承诺和一位丈夫对妻子的思念。
你做得很好,爸。林默轻声说,你供我读书,从没让我为生活发愁。只是我们都不擅长表达。
林国栋握住儿子的手,用力捏了捏。这一刻,不需要更多言语或文字。
随后的日子里,林国栋的精神状态明显好转。他开始尝试说更长的句子,虽然仍然吃力,但进步显著。而林默也发现自己对父亲的了解与日俱增——他知道了父亲最爱吃的是红烧肉但因为健康原因很少吃,知道了父亲每天早晨一定要喝一杯浓度刚好的绿茶,知道了父亲其实一直关注着他的艺术生涯,甚至偷偷去过他的一次画展。
一个周末的午后,林默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忽然听到屋内传来父亲的声音:默...默...来...
他急忙跑进屋,发现父亲正站在书柜前,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这是什么林默接过文件夹,打开后惊讶地发现里面全是剪报和打印的资料——关于各种艺术比赛、画廊招聘、艺术家驻留计划的信息。有些页面已经泛黄,显然有些年头了。
为你...收集的。父亲费力地说,一直想...给你。
林默一页页翻看着,发现最早的一份剪报日期是他大学刚毕业那年。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光里,父亲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关注着他的领域,试图理解他的世界。
谢谢你,爸。林默的声音哽咽了。
林国栋摇摇头,示意他继续往下看。在文件夹的最后,是一份打印的申请表格——某个国际艺术家交流计划的报名表,截止日期是一个月后。
你应该...申请。林国栋说。
林默愣住了。这个计划他知道,竞争极其激烈,录取率极低。更重要的是,如果被录取,需要在国外待至少半年。
但我不能离开这么久,他说,你需要人照顾。
林国栋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熟练地点开一个应用——那是他学会使用的打车软件,然后又点开另一个——外卖软件。
我能...照顾自己。他一字一顿地说,眼神坚定,而且...王阿姨答应...帮忙。他指的是隔壁的邻居。
林默仍然犹豫不决。父亲的康复虽有好转,但远未达到完全自理的程度。
你妈妈...会希望...你去。林国栋补充道,这句话击中了林默内心最深处。
那天晚上,林默熬夜准备申请材料。父亲就坐在他身边,时不时递过一杯茶,或者只是静静地陪伴。有时林默会抬起头,与父亲的目光相遇,两人相视一笑,那种默契不需要言语。
5
远行的祝福
申请提交后的第三周,回信来了。林默被选入该计划的最终面试环节,需要前往北京参加面试。
太好了!林国栋得知消息后,比林默还要激动,什么时候...去
下周。林默回答,同时观察着父亲的反应。他仍然担心离开后父亲无人照顾。
林国栋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拿出纸笔写道:我已经联系好了社区护理服务,每天会有人来帮忙两小时。王阿姨也答应每天来看看我。你必须去。
父亲的准备周全让林默既惊讶又感动。他意识到,在这场病中成长的不只是他自己,父亲也在努力改变。
面试前一天,林默帮父亲准备好了未来几天需要的所有东西——药物分门别类放在标有日期的药盒里,饭菜可以加热的半成品塞满了冰箱,紧急联系人的电话贴在冰箱和床头等显眼位置。
我每天都会视频通话检查你的情况。林默叮嘱道,有任何不舒服立即给我打电话,我马上回来。
林国栋点点头,拍拍儿子的肩膀:放心。我能...行。
去机场的那天,父亲坚持要送他到门口。林默拖着行李箱,一步三回头。父亲站在门口,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脸上带着鼓励的微笑。
加油。父亲用力地说出这两个字。
林默点点头,转身走向出租车。坐进车里,他透过车窗回望,父亲仍然站在门口,挥手告别。那一刻,林默突然意识到,这是长大后第一次,他与父亲的分别没有带着隔阂与误解。
面试进行得很顺利。林默带着对父亲康复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期待,状态极佳。回答问题时,他不知不觉间多次提到了父亲的支持,评委们似乎被这份父子情谊打动。
面试结束后,林默立即赶回酒店,打开视频通话。父亲的脸出现在屏幕上,看起来精神不错。
一切...顺利父亲问。
很顺利。林默回答,你呢按时吃药了吗午饭吃的什么
林国栋一一回答,还特意转动摄像头展示整洁的屋子和空了的餐盘,证明他确实好好照顾了自己。
三天后,结果公布了。林默成功被选入该计划,将于两个月后前往巴黎进行为期六个月的交流学习。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他第一个打电话给父亲。电话那头的父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听到轻微的抽泣声。
爸你还好吗林默担心地问。
好...太好了...父亲哽咽着说,为你...骄傲。
回到家的那一天,林默惊讶地发现父亲竟然准备了一桌简单的饭菜——虽然看起来不怎么样,但显然是尽了最大努力。
欢迎...回家。父亲站在桌旁,脸上带着自豪的笑容。
林默放下行李,拥抱了父亲。这个拥抱不再像医院里那样小心翼翼,而是充满了温暖与力量。
谢谢,爸。他在父亲耳边轻声说。
晚餐后,林国栋神秘地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长条形盒子。给你...礼物。
林默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套专业的绘画工具——他梦寐已久却一直舍不得买的高级颜料和画笔。
这太贵重了。林默说。
林国栋摇摇头:投资...艺术。投资...未来。
离出发去巴黎还有一个月时间,林默更加珍惜与父亲相处的每一刻。他教父亲使用各种智能应用,方便日后保持联系;父亲则坚持每天进行语言康复训练,希望能在儿子出国前恢复更多的语言能力。
出发前一周,林默的个人画展终于如期开幕。这是他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个展,展出的作品大多是在父亲病后创作的,风格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色彩更加明亮,笔触更加坚定。
开幕式那天,林默特意请人帮忙,将父亲接到画廊。令他惊讶的是,父亲穿上了多年未穿的西装,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你今天很帅。林默笑着说。
林国栋挺直腰板:不能...给你丢脸。
画廊里人来人往,艺术圈的朋友、评论家、收藏家纷纷前来祝贺。林默忙于应酬,但眼神始终关注着父亲的方向。他看到父亲认真地观看每一幅作品,有时驻足良久。
最让林默感动的是,父亲甚至尝试与几位评论家交流,虽然说话仍然吃力,但那份努力令人动容。
展览的高潮是林默的致辞。他站在画廊中央,感谢了所有前来支持的人。最后,他看向父亲的方向:
最后,我想特别感谢我的父亲。没有他的支持与鼓励,就没有今天的展览。他教会我,爱有许多种形式,有时它沉默不语,却从未停止存在。
掌声中,林默走到父亲面前,拥抱了他。闪光灯此起彼伏,记录下这感人的一刻。林默不知道的是,第二天,这张照片将会出现在艺术版的头条,标题是《无声的告白:父子情深成就艺术新星》。
去机场的那天,父亲的状态已经好多了,能够较为流畅地说短句子。候机大厅里,父子二人并肩坐着。
别担心我,林国栋说,好好把握机会。
林默点点头:每天都会视频。我已经拜托王阿姨经常去看看你。有任何事随时打电话。
广播响起登机通知。林默站起身,提起随身行李。
默默,父亲突然叫住他,等你回来,我有更多故事...讲给你听。关于我,关于你妈妈。
林默微笑:我也有很多话想对你说,爸。
拥抱告别后,林默走向登机口。在转角处,他回望父亲。老人站在那里,挥手告别,身影挺拔而坚定。
飞机起飞时,林默从包里拿出父亲送他的新画笔,在素描本上勾勒起来。笔尖流畅地划过纸面,一个熟悉的轮廓渐渐清晰——那是父亲微笑的面容,眼角皱纹如扇般展开,眼中盛满无声的爱。
他知道,有些告白从未需要声音来表达。它存在于每一顿默默准备的饭菜,每一张细心收藏的证书,每一次无声的陪伴中。而现在,他终于学会了阅读这种语言。
窗外,云海翻腾,阳光灿烂。林默合上素描本,闭上眼睛。在他的心中,已经开始了下一幅画的构思——那将是一幅关于沉默与声音、距离与亲近、爱与和解的作品。
而六千公里外,林国栋站在机场外的广场上,仰望着天空渐渐远去的飞机轨迹,轻声说道:一路平安,儿子。
这句话清晰而完整,没有任何停顿或犹豫。阳光照在他满是皱纹却充满希望的脸上,闪耀着金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