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我都被同一个梦魇缠住。
梦里是五年后,昏暗的灯下,一个坚实滚烫的胸膛贴着我的后背。
那人有一双布满厚茧的手,带着电流般的触感,抱着我。
他用沙哑的嗓音,一遍遍在我耳边喊着:晓燕,我的好媳妇儿……
那人是男友周伟的亲哥,周霆。
醒来后,我浑身发软,心慌意乱。
这天,周家为了庆祝周伟转正,请全院吃饭。
饭桌上,周伟正殷勤地给他的白月光文静剥虾,连个眼神都懒得给我。
周霆递给我一瓶橘子汽水,我脑子一抽,脱口而出:老公,帮我拧开。
01
话音落地的瞬间,整个院子的嘈杂声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在我脸上,像看一个不知羞耻的疯子。
我男友周伟的脸,刷地一下,从红转青,又从青转白。他手里的虾壳啪地掉在桌上,溅起一点油星子。
陈晓燕,你发什么疯!他压着嗓子吼我,眼神里的嫌恶几乎要化成刀子。
他的白月光文静,那个刚从市里调来的播音员,正用手帕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的,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全是看好戏的笑意。
而我面前,那个被我叫做老公的男人——周霆,正捏着那瓶橘子汽水,骨节分明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没看我,也没看任何人,只是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工字背心,勾勒出结实贲张的肌肉线条,跟梦里那个压得我喘不过气的身影,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我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
我……我叫错了。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脸颊烧得能烙饼。
周伟的妈,王秀兰,猛地一拍大腿,尖利的声音划破了院子里的死寂:叫错了陈晓燕,你这声‘老公’是叫谁呢我们家周伟可坐你旁边呢!你对着他哥叫老公,你安的什么心
她这话一出,周围的邻居们立刻交头接耳起来,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就说嘛,这陈晓燕看着挺老实,心思不单纯啊。
可不是,放着铁饭碗的周伟不要,盯着他那个体户的哥,图啥
图他哥长得俊,有男人味呗,你没看那身板……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钻进我的耳朵里。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我不是故意的。
可谁会信
自从半个月前开始做那个荒唐的梦,我的精神就一直恍惚。梦里的一切太真实了,真实到我时常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梦里,周霆是我的丈夫。他虽然沉默寡言,却会用他所有的方式对我好。他会在冬天给我捂一个滚烫的热水袋,会在我来月事时笨拙地给我煮红糖水,会在我被邻居欺负时,二话不说地挡在我身前。
他叫我晓燕,叫我媳妇儿,声音低沉又温柔。
而周伟……梦里的周伟,五年后依旧是个小科员,因为眼高手低得罪了领导,被发配到清水衙门,整天抱怨社会不公,回家就把气撒在我身上。
更可笑的是,他和文静一直没断。
每次从梦里醒来,我都觉得心口堵得慌。
我看着眼前满脸怒容的周伟,和他身边那个故作柔弱的文静,再看看沉默如山的周霆,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恶心涌了上来。
妈,你别说了!周伟终于忍不住,吼了他妈一句,随即转向我,语气里满是命令,陈晓燕,赶紧给大家道个歉,就说你今天身体不舒服,说胡话了!
他这是给我台阶下,也是在维护他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
要是搁在半个月前,我肯定会就坡下驴,忍气吞声地道歉。
可现在,我不想忍了。
我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周伟:周伟,我要是说,我没说胡话呢
周伟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看到他身边的文静,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得逞的快意。
你……你什么意思周伟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没理他,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周霆。
他终于抬起了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深邃,沉静,像一口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梦里,这双眼睛看过我无数次,每一次都带着滚烫的爱意和欲望。
可现在,里面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疼得厉害。
就在这时,周霆动了。
他用那只捏着汽水瓶的手,拇指啵的一声,轻巧地顶开了瓶盖。
滋——
气泡升腾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把那瓶冒着白气的橘子汽水,稳稳地放在我面前的桌上,然后站起身。
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哥,你干嘛去周伟下意识地问。
周霆没有回头,只留给众人一个宽阔结实的背影。
车间还有批货要赶。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硬,沉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他走了。
留给我一瓶拧开的汽水,和一个烂摊子。
所有人的目光又重新聚焦在我身上,那感觉,比刚才更难熬了。
王秀兰的嘴跟机关枪似的又开了:看看!看看!被你气的!老大连饭都不吃了!陈晓燕我告诉你,我们周家可丢不起这个人!这婚事,我看还是算……
好啊。我打断了她的话,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就算了吧。
02
你说什么周伟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不敢置信地瞪着我,陈晓燕,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我说,这婚事,就算了吧。我重复了一遍,感觉心里那块堵了半个多月的石头,终于被搬开了一角,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三年,以为会嫁给他的男人。
他的确良白衬衫一尘不染,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是我们这个筒子楼里所有大妈口中的金龟婿。
可我知道,这身光鲜的皮囊下,是怎样一个自私、懦弱又虚荣的灵魂。
你再说一遍周伟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觉得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拂了他的面子,让他下不来台。
他身边的文静,适时地拉了拉他的胳膊,用那种能掐出水来的声音劝道:周伟哥,你别生气,晓燕姐肯定不是故意的,她就是今天心情不好……
她不说还好,一说周伟的火气更旺了。
你给我闭嘴!他甩开文静的手,指着我的鼻子骂,陈晓燕,你长本事了啊!是不是觉得我哥开了个破厂子,比我有钱你看上他了我告诉你,你做梦!他那种泥腿子,怎么可能看得上你!
这话太难听了。
周围的邻居们看我的眼神,也从鄙夷变成了赤裸裸的嘲讽。
原来是攀高枝没攀上,恼羞成怒了。
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
王秀兰更是气得跳脚,指着我骂: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还没过门就想搅得我们家宅不宁!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一天,你休想进我们周家的门!
我笑了。
发自内心的笑。
首先,我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我和周伟的事,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跟周霆没关系。请你们不要用自己肮脏的想法,去揣测别人。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周伟的脸上:其次,周伟,我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心里最清楚。你扪心自问,从文静来到咱们院儿,你正眼看过我几次你心里装着别人,就别怪我不想再陪你演戏。
最后,我看向王秀兰,阿姨,这门,我今天还真就不想进了。你家的金龟婿,谁爱要谁要吧!
说完,我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身后传来周伟气急败坏的吼声,和王秀兰的咒骂声,还有桌椅被踢翻的混乱声。
我头也没回。
走出筒子楼的院门,夏夜的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我心里的那股火。
我不知道周霆有没有听到我刚才那番话。
他会不会也觉得,我是个贪慕虚荣、水性杨花的女人
一想到他可能也是这么看我的,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密密麻麻地疼。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脑子里乱成一团。
这个年代,一个女孩子主动提出退婚,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我几乎能想到,明天整个纺织厂家属院会怎么传我。
可我后悔吗
不。
与其在无尽的争吵和冷暴力中耗尽一生,不如现在就快刀斩乱麻。
我走到了岔路口,一条通往我家,一条通往城南的夜市。
我鬼使神差地,走向了夜市的方向。
我知道,周霆的那个小小的五金加工厂,就在夜市后面那片工业区里。
夜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卖小吃的摊子热气腾腾,卖廉价衣服的摊主大声吆喝着。
我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到工业区。
这里和夜市仿佛是两个世界,安静、漆黑,只有几家厂房亮着灯,机器的轰鸣声从里面隐隐传来。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周霆的厂子。
那是一个很小的院落,门口挂着一块掉漆的木牌,上面写着霆盛五金加工厂。
院门虚掩着,里面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我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就在这时,里面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倒了。
我心里一紧,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一把推开院门冲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我愣住了。
院子中央,一台半人高的冲压机倒在地上,旁边散落着一堆零件。
周霆半跪在地上,左手撑地,右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小腿。
鲜红的血,从他的指缝里不断地涌出来,很快就在他脚下积了一小滩。
灯光下,他的脸色白得像纸,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嘴唇被他咬得没有一丝血色。
那件工字背心已经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勾勒出因为剧痛而绷紧的肌肉线条。
周霆!我尖叫一声,朝他跑了过去。
他听到我的声音,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震惊和一丝……狼狈。
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因为疼痛而嘶哑,带着一种驱赶的意味。
我……我看着他腿上的伤,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你别管我来干什么了!你的腿!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他咬着牙,想自己站起来,却又因为腿上的剧痛而跌了回去。
我看着他这副逞强的样子,又心疼又生气。
什么不用!你再不去医院,这条腿就废了!我吼他,也顾不上男女有别了,直接蹲下身,想去扶他。
我的手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他一把甩开。
别碰我!他低吼,眼神里满是抗拒和警惕。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他果然……是厌恶我的。
他肯定觉得我是个不检点的女人,所以连碰都不让我碰一下。
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蹲在地上,看着他腿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哭他的伤,还是在哭自己那点无处安放的委屈。
我的哭声,在寂静的厂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周霆似乎被我哭懵了,他看着我,那双总是结着冰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无措。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语气生硬得像块铁。
……别哭了。
医药箱在墙角柜子里,帮我拿一下。
03
我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吸了吸鼻子,依言在墙角的铁皮柜子里找到了一个落满灰尘的木头医药箱。
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些碘酒、纱布和几个生了锈的别针。
这怎么行!我急了,伤口这么深,万一感染了怎么办必须去医院打破伤风!
没事,老毛病了。周霆靠在另一台机器上,自己撕开一包纱布,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小腿上,除了这条新伤,还有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像一条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
我的心又是一抽。
梦里,我也见过这些疤。
有一次我们亲热,我抚摸着这些疤痕问他疼不疼。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他抓着我的手,在那些疤痕上亲了一下,笑着说:早就不疼了,这是男人奋斗的勋章。
可眼前的周霆,只有冷硬和疏离。
我看着他笨拙地想用碘酒给自己消毒,血水和药水混在一起,场面骇人。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抢过他手里的碘酒瓶和纱布,蹲在他面前,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我来!
他愣了一下,似乎想拒绝,但看到我通红的眼睛和一脸的倔强,最终还是沉默了。
我小心翼翼地用纱布蘸着碘酒,轻轻擦拭他伤口周围的皮肤。
他的小腿肌肉非常结实,充满了爆发力。我的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皮肤,那滚烫的温度,让我心头一颤,脸颊也跟着烧了起来。
我不敢抬头看他,只能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伤口上。
伤口很深,皮肉外翻,还在往外渗着血。
这是怎么弄的我小声问。
机器老化,一个零件弹出来了。他言简意赅。
那你还一个人在这里干活厂里其他人呢
今天给他们放假了。
我心里一阵发堵。
我知道,他这个小厂子刚起步,为了省钱,他几乎是一个人当几个人用。采购、生产、送货,什么都自己来。
梦里,他也是这样拼过来的。
我低着头,用纱布用力按住伤口,帮他止血。
他疼得闷哼了一声,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
弄疼你了我急忙抬头。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距离太近了,我甚至能看清他浓密睫毛的每一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杂着汗水、铁锈和淡淡烟草的味道。
这味道,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他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仿佛有漩涡在涌动,要将我整个人都吸进去。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微妙。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他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比刚才还要沙哑。
我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含糊地说道:我……路过。
他没再追问,厂房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我处理伤口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我用纱D布,一圈一圈地,将他的伤口紧紧包扎起来。我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包扎好后,我抬起头,对上他探究的目光。
好了。我说,但是你必须去医院,至少要打破伤风针。
嗯。他应了一声,算是同意了。
我扶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出厂房。
他的身体很重,大半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隔着薄薄的衣料,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胳膊上坚硬的肌肉,和他身上传来的灼人体温。
我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
我自己能走。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窘迫,想推开我。
别动!我板起脸,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你想伤口再裂开吗
他看了我一眼,没再挣扎,只是身体变得有些僵硬。
我们俩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挪到了大路上。
深夜,路上已经没什么车了。
我急得满头大汗,周霆的呼吸也因为疼痛而变得有些粗重。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辆拉货的三蹦子突突突地开了过来。
我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冲到路中间,拼命地挥手。
司机是个好心的大叔,听了我们的情况,二话不说就让我们上了车。
三蹦子的后车斗里,堆满了蔬菜,我和周霆只能挤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
车子发动起来,夜风吹得我的头发胡乱飞舞。
我偷偷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周霆。
他靠在车斗上,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不知道是在忍受疼痛,还是在想些什么。
他的侧脸,在路灯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棱角分明。
我忽然想起,在那个关于退婚的梦里,周霆也是这样受了伤。
那一次,我因为害怕周伟和他家人的指责,没有管他。
后来听说,他因为伤口感染,发了高烧,一个人在厂里躺了两天,差点就那么过去了。
想到这里,我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幸好……
幸好这一次,我来了。
车子很快就到了镇上的卫生院。
我扶着周霆,挂了急诊,医生给他清洗了伤口,重新包扎,又打了一针破伤风。
折腾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从医院出来,周霆的脸色还是很差,但精神比刚才好了一些。
谢谢。他站在医院门口,对我说了这两个字。
不用。我摇摇头,医药费多少钱我先帮你垫上。
不用。他从口袋里摸出几张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湿的纸币,递给我,这些应该够了。
我看着他手里的钱,心里不是滋味。
我知道,这些钱,可能是他这个厂子现在全部的流动资金了。
我没有接。
周霆,我鼓起勇气,看着他的眼睛,我跟你说,我跟周伟退婚了。
他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
04
周霆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像是要在我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
为什么他问,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因为过不下去了。我垂下眼帘,踢着脚下的小石子,他心里没我,我也不想再自欺欺人了。
我说的是实话,但又不是全部的实话。
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是那些关于未来的梦。
我不想再重复梦里的悲剧。
周霆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
想好了他终于开口。
嗯。我重重地点头,绝不回头。
好。他说,只有一个字,却像是带着千钧的重量。
天色已经大亮,早起的人们开始出现在街上,空气中飘散着早点的香气。
我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两声。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住肚子。
周霆看了我一眼,那总是紧绷的嘴角,似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走吧,去吃点东西。他说着,就一瘸一拐地朝前走去。
我愣了一下,赶紧跟了上去。
我们找了一家路边的早点摊,要了两碗豆浆,四根油条。
热气腾腾的豆浆下肚,我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我偷偷打量着对面的周霆。他吃东西的样子很斯文,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粗犷。他只是安静地喝着豆浆,眼神落在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突然问。
我我咬了一口油条,含糊地说,还没想好。可能会……自己做点小生意吧。
这个想法,其实也是受了梦的启发。
梦里,在我跟周伟离婚后,为了养活自己,我摆过地摊,卖过袜子,吃尽了苦头。后来,还是靠着一点先知,倒腾服装,才慢慢攒下了一点家底。
这一世,我不想再走那么多弯路了。
做什么生意周霆追问,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还没想好。我不想说得太具体。毕竟,在这个年代,一个女孩子家说要自己做生意,是件惊世骇俗的事情。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再多问。
吃完早饭,他坚持要送我回家。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你的腿……
没事。他打断我,送你到巷子口。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我只好由着他。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快到我家巷子口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我家门口围了一圈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走近了,才听见王秀兰那标志性的大嗓门正在人群中哭天抢地。
天杀的陈晓燕啊!你没有心啊!我们家周伟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说退婚就退婚,你让他以后怎么做人啊!
她一边哭嚎,一边拍着大腿,引得周围的邻居指指点点。
我爸妈站在门口,脸色铁青,想劝又插不上嘴。
我看到周伟也站在旁边,一脸的烦躁和不耐烦,却又不敢对他妈发作。
而文静,那个罪魁祸首,居然也在。她正好心地给王秀兰顺着气,嘴里说着劝慰的话,眼底的得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好一出大戏。
我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冲过去,胳膊却被一只滚烫的大手拉住了。
是周霆。
别去。他看着我,摇了摇头,眼神深邃,现在过去,只会让事情更糟。
那怎么办就让他们在我家门口这么闹吗我急了。
我来处理。
他说完,松开我的手,一瘸一拐地朝人群走去。
所有人都没想到周霆会突然出现。
王秀兰的哭嚎声,卡在了喉咙里。
周伟看到他哥,像是老鼠见了猫,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哥,你……你怎么来了
周霆没有理他,而是径直走到王秀兰面前,目光冷冽。
妈,闹够了没有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慑人的气势。
王秀兰被他看得有些发怵,但很快又梗着脖子嚷嚷起来:我闹老大!你没看到吗是这个陈晓燕欺负我们家!她把我们周家的脸都丢尽了!
脸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周霆冷冷地开口,周伟做了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吗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周伟和旁边的文静。
文静的脸白了白,下意识地往周伟身后躲了躲。
周伟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帮着一个外人说话
我只帮理。周霆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陈晓燕要退婚,那就退。我们周家,不是死缠烂打的人家。
他这话,等于是给这件事定了性。
王秀兰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周霆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他扶着王秀兰,对周围看热闹的邻居们沉声说: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
邻居们见没热闹可看,也就三三两两地散了。
一场闹剧,就这么被周霆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他处理完这一切,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然后,他便扶着他妈,带着周伟和文静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他为什么要帮我
是因为他对我……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爸妈把我拉回家,关上门,我妈的眼泪就下来了。
晓燕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好好的铁饭碗女婿,你怎么就……
妈,我打断她,那不是我的良人。
我把周伟和文静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
听完之后,我爸气得一拍桌子:混账东西!我就说那小子看着油头粉面,不是个好东西!
我妈也不再哭了,只是叹着气,摸着我的头说:退了也好,退了也好。咱不受那份委屈。
得到了父母的理解,我心里最后一块大石也落了地。
从今天起,我陈晓燕,要为自己活一次。
我决定,立刻开始我的生意计划。
这个年代,信息就是金钱。而我,脑子里装着未来五年的信息。
我知道,再过不久,从广州那边会流行过来一种叫做喇叭裤的裤子,会火遍大江南北。
我要做的,就是抢占先机。
我拿出我工作两年攒下的所有积蓄——三百二十七块五毛钱,这是我的全部启动资金。
第二天,我就坐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05
南下的火车,像一条喘着粗气的铁龙,载着我的全部希望,哐当哐当地驶向未知的远方。
车厢里拥挤不堪,空气中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我挤在一个小小的角落,怀里紧紧抱着我的全部家当——那个装着三百多块钱的布包。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说不害怕是假的。
但我一想到梦里,周霆为了护着我,被周伟一家人指着鼻子骂绝户,被邻居们嘲笑捡破烂的,我的心里就涌起一股无穷的勇气。
这一世,我不仅要自己活得好,我还要让他也过上好日子。
我要让他成为这个时代最耀眼的人,让所有看不起他的人,都仰望他。
火车坐了两天一夜,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广州火车站时,一股湿热的浪潮瞬间将我包围。
眼前的景象,让我这个从北方小城来的姑娘看花了眼。
宽阔的马路,林立的高楼,街上穿着奇装异服、烫着爆炸头的男男女女……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我按照梦里的记忆,找到了那个著名的服装批发市场。
市场里人头攒动,各种款式的衣服看得我眼花缭乱。
我很快就找到了我要找的喇叭裤。
那是一种上窄下宽,裤腿大得能扫地的裤子。在这个年代的人看来,简直是伤风败俗。
但我知道,它很快就会成为时尚的代名词。
我找到一家看起来规模最大的档口,老板是个精明的广东女人,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
靓女,要拿货啊我家的款式最新最全啦!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跟她砍价。
我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经验老道的倒爷,跟她从面料聊到版型,又从手工聊到染色,把梦里听来的一些词汇全都用上了。
老板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看我的眼神也从轻视变成了欣赏。
最终,我以一个意想不到的低价,拿下了五十条喇叭裤。
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我还顺便用我手腕上那块上海牌手表做抵押,让老板赊了五十件配套的蝙蝠衫。
拖着两个巨大的包裹回到小旅馆,我累得几乎散架,但心里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动。
第一步,成功了!
回程的火车上,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开始盘算着怎么把这些货卖出去。
直接摆地摊,目标客户太分散,而且容易被当成投机倒把抓起来。
最好的办法,是找一家服装店合作代卖。
我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人,就是我们市里百货大楼服装柜的柜长,李姐。
梦里,我后来跟她成了很好的朋友。她是个爽快人,就是有点势利眼。
回到家,我顾不上休息,立刻扛着我的战利品,直奔百货大楼。
正是下午,柜台前没什么人。
李姐正嗑着瓜子,和旁边的售货员聊天。
李姐。我笑着走过去。
李姐抬眼皮瞥了我一下,认出我是厂里周伟的前对象,眼神里带上了一丝轻蔑:哟,这不是陈晓燕吗不在家待着,跑这儿来干嘛想买衣服啊
不是,李姐,我是想跟您谈笔生意。
生意李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能有什么生意跟我谈
我也不生气,打开我的包裹,拿出一条喇叭裤和一件蝙蝠衫,递到她面前。
李姐,您看看这个。
李姐接过衣服,只看了一眼,就撇着嘴扔回到柜台上:什么玩意儿裤腿跟扫把似的,这能穿出去
李姐,这叫喇叭裤,广州现在最流行的款式!您相信我,不出一个月,全城的姑娘都得抢着穿!我极力推销。
行了行了,李姐不耐烦地挥挥手,赶紧拿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我碰了一鼻子灰,心里有些失落,但并不气馁。
我知道,想说服她,光靠嘴是不行的。
我灵机一动,对李姐说:李姐,要不这样。我也不让您为难。您让我在这儿站一个小时,我自己穿上这身衣服当模特。如果有人问,您就说这是最新款,一条裤子二十块,一件衣服十五块。卖出去的钱,我跟您三七分,您七我三。要是卖不出去,我立刻就走,再也不来烦您。
这个条件,对李姐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她想了想,同意了。
我立刻换上了那身喇叭裤和蝙蝠衫。
镜子里,我看着自己。紧身的蝙蝠衫勾勒出我纤细的腰身,宽大的喇叭裤腿,让我每走一步都带着风。
不得不说,这身衣服,真的很显身材,很时髦。
我深吸一口气,像个真正的模特一样,在柜台前自信地来回走动。
很快,我的这身奇特的装扮就吸引了来往顾客的目光。
哎,你看那姑娘穿的,真好看!
是啊,那裤子真特别!
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姑娘,第一个走上前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李姐:同志,请问她身上这套衣服,有卖的吗
李姐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立刻换上一副热情的笑脸:有啊有啊!最新款!刚从广州到的货!
生意,就这么开张了。
不到一个小时,我带来的十套衣服,就被抢购一空。
李姐数着手里厚厚一沓大团结,笑得合不拢嘴。
她看我的眼神,也从轻蔑变成了炙热。
晓燕啊!不,陈老板!她亲热地拉着我的手,你这些货,我全要了!以后有什么新款,第一个要想着你李姐啊!
我成功了!
我揣着卖衣服挣来的二百多块钱,激动得手都在发抖。
走出百货大楼,天已经黑了。
我看着街上闪烁的霓虹灯,第一次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我正准备回家,一抬头,却在马路对面,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周霆。
他站在一棵大树下,嘴里叼着一根烟,明明灭灭的火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脸。
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看到我出来,他掐灭了烟,朝我走了过来。
他的腿,似乎还没好利索,走路还有点跛。
你怎么在这儿我有些惊讶。
他没回答我,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我,问:钱,够不够用
06
我愣住了。
他怎么知道我需要钱他怎么知道我来广州了
无数个疑问在我脑子里盘旋。
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我突然明白过来。
从我坐上南下的火车那一刻起,或许,我就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
他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我。
这个认知,让我的心跳瞬间失控,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够……够了。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怕他看出我此刻的心慌意乱。
嗯。他应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我,拿着。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沓厚厚的钱,有大团结,也有五块两块的,被叠得整整齐齐。
这……这是什么我惊讶地问。
厂里刚结的一笔货款,你先拿去用。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捏着那沓钱,感觉沉甸甸的,烫手。
我抬头看着他,他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窝也有些深陷,看起来很疲惫。
我知道,他厂里的情况并不好,每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这笔钱,对他来说,肯定很重要。
我不能要。我把钱推了回去,我的钱够用,真的。
拿着。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大手包裹住我的手,连同那沓钱一起,又塞回我怀里,女孩子家在外面做生意,不容易。多带点钱在身上,有备无患。
他的手掌很宽大,布满了厚厚的茧子,带着一种粗糙又滚烫的温度。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他却握得很紧。
周霆……我小声地喊他的名字。
听话。他看着我,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
我彻底没了辙,只能任由他把钱塞进我的口袋。
我……我会尽快还你的。我结结巴巴地说。
他没说话,只是松开了我的手,嘴角似乎向上扬了一下,但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回家吧,太晚了不安全。他说着,就转身准备离开。
周霆!我鼓起勇气,叫住了他。
他回头看我。
路灯的光,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显得有些不真实。
你的腿……好点了吗我问。
没事了。
还有……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那天在我家门口帮我解围。
他沉默了一下,说:你没做错。
简单的一句话,却比任何安慰都让我觉得温暖。
他懂我。
他相信我。
看着他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夜色里,我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动。
我低头看了看口袋里那沓钱,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我没有立刻再去进货,而是拿着那笔钱,去了周霆的五金厂。
厂子还是老样子,院子里堆满了各种废旧的钢铁零件。
我到的时候,他正赤着上身,挥舞着大锤,修理那台砸伤他的冲压机。
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脊背滑落,在阳光下闪着光。贲张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而起伏,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
我看得有些脸热,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他听到声音,停下动作,回头看我。
当他看到我时,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
你怎么来了
我来还钱。我走过去,把那沓钱递给他。
他皱了皱眉:这么快
嗯。我点点头,然后指着那台破旧的冲压机,说:我想用这笔钱,投资你的厂子。
周霆彻底愣住了,他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投资你。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相信你,也相信你的厂子,将来一定能做大做强。
这是我的真心话。
在梦里,周霆的霆盛五金,五年后,会成为我们省里数一数二的龙头企业。
而现在,我只是想让这一天,来得更早一些。
周霆没有立刻回答我,他用那双深邃的眼睛,定定地看了我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陈晓燕,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周霆,我们合作吧。
07
合作周霆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用沾满油污的毛巾擦了擦脸,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我这个小破厂,有什么值得你投资的
我相信我的眼光。我看着他,眼神坚定,也相信你。
我的目光太过灼热,周霆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了。
他转身拿起地上的工字背心套上,遮住了那一身精壮的肌肉。
我没钱分红给你。他背对着我,声音有些闷。
我不要分红。我说,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他回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什么条件
我要你,把厂里这些老旧的机器,全都换掉。我指着院子里那些锈迹斑斑的设备,安全第一。我不想再看到你受伤了。
我的话音刚落,周霆的身体明显一震。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翻涌起复杂的情绪。
有震惊,有动容,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们两个人,就在这个堆满废铜烂铁的院子里,静静地对视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机油和铁锈混合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暧D昧气息。
好。
很久之后,他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一个字。
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砸开了圈圈涟漪。
我们的合作,就这么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达成了。
我把卖衣服挣的钱,加上他给我的钱,凑了个整数,全都投进了他的厂子里。
周霆用这笔钱,真的把厂里那些老旧的设备全都换成了半新的。虽然不是最好的,但至少安全有了保障。
他还破天荒地,招了两个工人。
厂子,终于开始有了点正规的样子。
而我的服装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
有了第一次的成功经验,我又跑了两趟广州。
这一次,我不仅进了喇叭裤,还进了牛仔裤、连衣裙,甚至还有几件款式大胆的泳衣。
我的眼光,总是能精准地踩在时尚的浪尖上。
李姐的百货大楼柜台,几乎成了我的专柜。每天来抢购新款的姑娘们,把柜台围得水泄不通。
我很快就成了我们这个小城里,小有名气的倒爷。
当然,风言风语也随之而来。
一个女孩子家,天天往外跑,抛头露面的,像什么样子。
听说她跟百货大楼的李姐合伙,赚了不少钱呢,也不知道那钱干不干净。
她跟周家那个老大,好像也走得挺近的。啧啧,这关系,乱得很呐。
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周伟和他妈王秀兰的耳朵里。
那天,我刚从广州回来,在巷子口就碰上了他们。
周伟穿着一身崭新的干部服,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身边依旧跟着那个娇滴滴的文静。
他看到我,眼神里满是嫉妒和不甘。
陈晓燕,你现在可真是出息了啊。他阴阳怪气地说,都当上老板了。
我懒得理他,绕开他们就想走。
王秀兰却一步拦在我面前,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像淬了毒。
穿得花里胡哨的,跟个妖精似的!不知道在外面跟多少野男人鬼混,才挣来这些不三不四的钱!她骂得极其难听。
我脸色一冷:嘴巴放干净点!我挣的每一分钱,都干干净净!
干净文静在一旁凉凉地开口了,晓燕姐,大家都看见了,你天天往周霆哥的厂子里跑,你们……
她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我们怎么样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从他们身后响起。
周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蓝色工装,手里提着一个扳手,眼神冷得像冰。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有一股强大的气场,压得周伟和王秀兰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哥……周伟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周霆没看他,他的目光,像利剑一样,直直地射向文静。
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文静被他看得浑身一哆嗦,吓得脸都白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警告你们。周霆的声音,一字一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晓燕现在是我的合伙人。你们谁要是再敢在她背后嚼舌根,别怪我不客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秀兰和周伟的脸。
还有,我们周家,不欠你们什么。以后,离她远点。
说完,他拉起我的手腕,转身就走。
他的手掌依旧那么滚烫,那么有力。
我被他拉着,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他是在维护我。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我是他的合-伙-人。
我们走出很远,还能听到身后王秀兰不甘心的咒骂声。
周霆一直拉着我,走进了他的厂子,关上了大门,才松开手。
以后碰到他们,躲远点。他看着我,眉头紧锁。
我没怕过他们。我倔强地说。
他看着我,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似乎还带着一丝……心疼。
他抬起手,似乎想摸摸我的头,但手举到一半,又僵硬地放下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给你的。
我低头一看,是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打开来,是一只烤得金黄油亮的……烤鸡。
在这个年代,烤鸡可是稀罕物。
你……我惊讶地看着他。
庆祝一下。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露出微微泛红的耳根,今天,我们厂接到了第一笔大订单。
08
那只烤鸡,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香的东西。
我们就坐在厂房的台阶上,一人一半,啃得满嘴是油。
周霆告诉我,他用我投资的钱,改进了生产线,不仅提高了效率,还提升了产品质量。前几天,市里最大的机械厂来考察,当场就签下了一份为期一年的零件供应合同。
这是霆盛五金的第一桶金,意义非凡。
我就知道,你一定行的。我看着他被油光映亮的侧脸,由衷地说道。
他转过头来看我,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仿佛有星光在闪烁。
陈晓燕,他突然很认真地叫我的名字,谢谢你。
我们是合伙人,不用说谢。我笑着说,心里却甜得像灌了蜜。
从那天起,我们的关系,似乎又近了一步。
我依旧忙着我的服装生意,他忙着他的厂子。但只要一有空,我就会往他厂里跑。
有时是给他送一碗我妈炖的排骨汤,有时是帮他核对一下账目。
厂里的工人都认识我了,每次见了我,都热情地喊我陈老板。
周霆嘴上不说,但我能感觉到,他很高兴我来。
他会默默地给我倒好一杯水,会在我算账算得头晕时,递给我一块糖。
我们之间,没有太多的言语,但那种默契,却在一点一滴的相处中,慢慢滋生。
我甚至觉得,我们现在这样,比梦里那对怨偶夫妻,要好上一万倍。
这天,我刚从广州回来,拖着两个大包,累得快要虚脱。
刚到巷子口,就看到周霆靠在他的那辆二八大杠上,似乎在等我。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我惊喜地问。
猜的。他言简意赅,走过来,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包裹,挂在车把上,上车。
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轻轻地抓着他腰间的衣角。
他的背很宽,很结实,像一座可以遮风挡雨的山。
我把脸靠在他的背上,闻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汗水和铁锈的味道,心里一片安宁。
这感觉,就好像漂泊了很久的船,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周霆,我小声地喊他。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透过他的脊背,传到我的耳朵里,带着一丝震动。
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我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问出了这个问题。
自行车突然晃了一下,差点把我甩下去。
周霆猛地捏住刹车,车子在路边停下。
他没有回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过了很久,我久到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到他有些僵硬的声音。
你希望……我们是什么关系
他把问题,又抛回给了我。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抓着他衣角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我该怎么回答
说我想做你的女朋友说我想嫁给你
在这个年代,一个女孩子说出这样的话,太惊世骇俗了。
我正犹豫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周霆!陈晓燕!
是周伟。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我们面前,脸色惨白,眼神里满是惊慌。
出事了!我妈……我妈不行了!
我和周霆都愣住了。
赶到医院的时候,王秀兰正在急救室里抢救。
周伟和文静守在门口,六神无主。
怎么回事周霆沉声问。
周伟哭丧着脸说,他妈今天跟邻居吵架,一激动,突发脑溢血,就倒下了。
我看着周伟那副样子,心里没有丝毫同情。
如果不是他和他妈一直作妖,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急救室的灯,亮了很久很久。
当医生终于走出来的时候,他疲惫地摇了摇头。
我们尽力了。病人送来得太晚,出血量太大……
王秀兰,没了。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弹,在周家炸开了锅。
周伟当场就瘫在了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周霆虽然没有哭,但他通红的眼眶,和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痛苦。
我默默地站在他身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王秀兰的葬礼,办得很仓促。
来吊唁的邻居们,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我听到有人在背后小声议论。
都怪那个陈晓燕,要不是她退婚,把王秀兰气出病来……
就是,真是个扫把星。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只在乎周霆。
他会不会也这么想
他会不会觉得,是他妈的死,都是我造成的
葬礼结束后,周家人都沉浸在悲痛中。
我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
我没有回家,也没有去厂里,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天,下起了小雨。
冰冷的雨水,打在我脸上,和我的眼泪混在一起。
我和周霆之间,刚刚萌芽的那点情愫,会不会因为王秀兰的死,而彻底终结
我们之间,隔了一条人命。
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一双大手,从后面抓住我的胳膊。
我回头,看到了浑身湿透的周霆。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过他坚毅的脸庞,滴落在他紧抿的唇上。
跟我回家。他看着我,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09
我被周霆半拖半拽地拉回了他的厂子。
他关上大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风雨和视线。
他找来干净的毛巾,扔给我,然后自己也胡乱地擦着头发。
厂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阴沉的天光,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亮。
我们两个人,都湿淋淋的,狼狈不堪。
谁也没有说话,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你是不是觉得,我妈的死,都怪你
最终,还是周霆打破了沉默。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带着一丝回响。
我捏着毛巾,指节泛白,没有回答。
这不就是我心里最害怕的问题吗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我面前。
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
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杂着雨水和悲伤的味道。
看着我。他命令道。
我缓缓地抬起头,对上他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我妈的死,是她自己的选择。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她选择跟人争吵,选择动气,选择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这跟你,没有关系。
他的话,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心里最阴暗的角落。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我以为他会怪我,会恨我,会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我身上。
可他没有。
他竟然,在为我开脱。
可是……
没有可是。他打断我,抬起手,用他那粗糙又温暖的手指,轻轻地擦去我脸上的泪水,陈晓燕,你什么都没做错。
又是这句话。
你什么都没做错。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我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积压了多日的委屈、害怕、自责,在这一刻,全都倾泻而出。
周霆的身体,僵了一下。
随即,他用那双强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抱住了我。
他一下一下地,轻抚着我的后背,就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兽。
别哭了,都过去了。他在我耳边,笨拙地安慰着。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哭声渐渐变成了抽噎。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像只兔子。
周霆,我看着他,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我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一次,我不想再等他反问我了。
我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周霆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炙热的情感。
他没有回答我。
而是用行动,给了我答案。
他低下头,用他那带着一丝烟草和雨水味道的唇,重重地吻住了我。
这个吻,和他的人一样,霸道,强势,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他撬开我的牙关,攻城略地,掠夺着我所有的呼吸。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只能凭着本能,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襟,笨拙地回应着他。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很久。
直到我们两个人都气喘吁吁,他才微微松开我。
他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我脸上。
陈晓燕,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这辈子,你都别想再离开我。
窗外,雨停了。
一缕阳光,冲破乌云,照进了厂房。
给这个冰冷的,充满了铁锈味的地方,带来了一丝温暖和光明。
王秀兰的死,给周家带来了沉重的打击,但也像催化剂一样,让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
周伟,在经历丧母之痛后,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不再那么虚荣和浮躁,开始踏踏实实地在单位上班。
他和文静,也彻底断了。
据说,王秀兰出事那天,文静嫌晦气,找了个借口就走了,连医院都没去。
周伟,也是在那一刻,才彻底看清了那个女人的真面目。
而我和周霆,在确定关系后,感情迅速升温。
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什么都藏在心里的男人了。
他会带我去国营饭店,点我最爱吃的红烧肉。
他会骑着自行车,带我去郊外的水库看日落。
他会在我来月事的时候,笨拙地给我冲一碗红糖水,虽然味道总是甜得发齁。
他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又真诚地,对我好。
我们的生意,也越做越好。
我的服装店,从百货大楼的柜台,变成了临街的独立店铺。
周霆的五金厂,也搬到了更大的厂房,工人增加到了二十多个,成了我们市里小有名气的明星企业。
我们用自己的双手,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一年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周霆拉着我,走进了民政局。
拿到那两个红本本的时候,我还有些恍惚。
我看着身边这个,穿着崭新白衬衫,笑得像个傻子一样的男人,感觉像在做梦。
周太太,他握着我的手,在我耳边低声说,以后,请多指教。
我笑着,眼角却有些湿润。
真好。
这一世,我终于嫁给了我的梦中人。
而且,是以一种,最好的方式。
10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只请了最亲近的几家亲戚朋友。
没有豪华的彩礼,没有隆重的仪式,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真心实意的祝福。
我爸妈看着我身边的周霆,笑得合不拢嘴。我爸拍着周霆的肩膀,一个劲儿地说:好小子,我女儿交给你,我放心!
周伟也来了。
他瘦了一些,也沉稳了许多。他走到我们面前,端起酒杯,很认真地对我们说:哥,嫂子,祝你们新婚快乐,白头偕老。
他叫我嫂子的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芥蒂,都烟消云散了。
我对他笑了笑,说:谢谢。
周霆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好过日子。
兄弟俩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婚后的生活,平淡又幸福。
我们住在厂里分的套房里,虽然不大,但被我收拾得温馨又整洁。
周霆依旧很忙,但他再忙,都会在晚上回家吃饭。
我喜欢在厨房里忙碌,听着他在客厅里打电话,谈论着那些我听不太懂的生意。那种感觉,让我觉得特别踏实。
吃完饭,我们会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是14寸的黑白电视,经常雪花点点,但我们看得津津有味。
他喜欢看新闻和战争片,我喜欢看电视剧。我们经常会为抢遥控器而大打出手,最后总是以我获胜告终。他会无奈地摇摇头,然后宠溺地看着我,陪我看那些家长里短的剧情。
他的厂子越做越大,我的服装生意也开了好几家分店。
我们成了这个小城里,人人羡慕的万元户。
但我们依旧过着很朴素的生活。
周霆身上穿的,还是那几件工装和衬衫。我也没有像别的有钱太太一样,天天打牌逛街。
我们都享受着这种通过自己双手,创造财富和幸福的过程。
五年后。
一个寻常的周末。
我被一阵熟悉的,带着电流般的触感弄醒。
睁开眼,就对上了周霆那双深邃又炙热的眼睛。
他赤着上身,坚实滚烫的胸膛贴着我的后背,一只布满厚茧的大手,正在我身上四处点火。
晓燕,我的好媳妇儿……他用沙哑的嗓音,在我耳边呢喃。
这个场景,和那个纠缠了我许久的梦,一模一样。
我愣住了。
怎么了他察觉到我的异样,停下动作,有些担忧地看着我。
我转过身,看着他。
眼前的男人,比五年前更加成熟,也更加有魅力。岁月的沉淀,让他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脸,更添了几分沉稳和威严。
但他在我面前,永远是那个会给我冲红糖水,会陪我看无聊电视剧的,笨拙又温柔的男人。
我摇摇头,笑着吻上他的唇。
没什么。我说,只是觉得,现在这样,真好。
比梦里,好一万倍。
因为梦里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而眼前的一切,都是我们一步一个脚印,亲手创造出来的。
周霆,我搂着他的脖子,认真地看着他,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最狼狈的时候,拉了我一把。
谢谢你,无条件地相信我,支持我。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比梦还要美好的家。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一个更深,更缠绵的吻,回应了我。
窗外,阳光正好。
我知道,属于我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