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
冰冷的会议室长桌上,那份断绝关系声明摊开着,最后一个龙飞凤舞的名字——柳意,墨水未干,还带着点锐利的锋芒。
四周坐着柳家的所谓肱骨之臣,他们的目光黏在柳意身上,不是惋惜,更不是疼惜,而是赤裸裸的轻蔑、不屑,甚至隐隐含着一种终于甩掉包袱的窃喜,空气像陈年老胶水,滞涩粘稠得吸不进肺里。
很好。柳振业,这个柳家家主,柳意名义上却比陌生人更疏远的父亲,从主位上站起身。
他身材已然微胖,身上剪裁昂贵的深色西装也掩不住那份被财富滋养出的傲慢和疲惫。
他几步走到柳意面前,那双浑浊的眼睛带着十足的厌恶,在她身上来回扫视,仿佛在评估一件亟待处理的过期垃圾。
柳意,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像是淬了冰渣子,直直砸在会议室冰冷的空气里。
别觉得我狠心,要怪,就怪你那个下贱的生母,把你养在那种穷乡僻壤,骨头里都浸透了泥土味儿!
他顿了顿,目光更加刺人,鄙夷地扫过柳意身上那套洗得有些发白的普通衣物。
野种就是野种!心是野的,人也是野的!半点柳家人的样子都没有!还妄想接手我们柳家的祖业翡翠行当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凭你也配沾一指甲盖儿的玉屑你那粗粝的手指头,只配摸矿渣!听明白了吗以后别打着柳家的名号在外头招摇,免得污了门楣!滚回你的山沟里去!
这番锥心刺骨的话语,从他口中吐出来,流畅得像排练过千百遍。
柳意一动不动地站着,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风暴。
无人能看透她此刻的心绪,只觉得这野丫头大概是吓傻了。
她名义上的未婚夫,陆家大少爷陆明轩,也适时地站了起来。
他身材颀长,眉目俊朗,穿着一身手工定制的高级休闲西装,自带贵气。但他此刻脸上挂着的,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急于划清界限的冷漠。
他甚至故意贴近了旁边光彩照人的柳思思,一手状似亲密地揽住她的肩头,看向柳意的眼神,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呵,陆明轩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柳意,识相点,你以为回到城里镀了层金粉,就能变凤凰了骨子里的劣等是洗不掉的。
他侧过头,看向依偎着自己的柳思思,眼里的鄙夷瞬间化为浓得化不开的欣赏和爱慕。思思才是真正的赌石天才!她的眼力,她的血脉,才是上天的恩赐!至于你
他下巴微抬,眼神凌厉地扫过柳意,这金玉满堂的赌石场里,你这辈子连在角落里捡矿渣的资格都没有!别在这儿碍眼了!
柳思思适时地露出一个得体又带着些许可怜之色的笑容,仿佛在无声地说:这一切本就不属于你。
她姿态优雅,一袭合体的香槟色连衣裙衬得她肤白胜雪,脖子上挂着的冰种翡翠平安扣流淌着莹润的光泽,与陆明轩送她的钻石手链交相辉映,浑身都散发着受宠与胜利的气息。
整个会议室里,只有低低的议论声,像是无数只苍蝇在嗡嗡作响,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柳意身上,如同审视一个被剥光示众的失败者。
就在这时,柳意终于微微抬起了头。
那张不施粉黛的脸庞,在山沟的风霜里并没有变得粗糙不堪,反而有种异样的干净和清丽,眼眸漆黑得如同最深的寒潭。
她没有看柳振业,更没有看陆明轩和柳思思这对璧人,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那几份签好字的文件。
那份断绝书,那份股权放弃声明……
然后,柳意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开一个细微的弧度。
这个弧度,太过突兀。
既没有柳振业预期的慌乱崩溃,也没有陆明轩期待的愤怒绝望,更没有柳思思暗自畅想的卑微求饶。
只有一种近乎空白的平静。
她什么也没说,没有辩解,没有哭泣,甚至连一丝愤恨的表情都欠奉。
她伸出自己那被柳振业唾骂为只配摸矿渣的手指——那手指顶顶漂亮,指节分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力量感——拿起桌上属于她的那份断绝书副本。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没有半分颤抖。
最后,在所有复杂难辨的目光注视下,柳意转过身,步履平稳地走出了那扇厚重的、象征着财富与地位的会议室大门。
门在她身后咔哒一声合拢,隔绝了里面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
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洒落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一条光带。
呼……柳意轻轻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走廊里空调送风的微响也掩盖不住她胸腔里沉闷的回音,那刺骨的字句还在耳边回荡,她眼底深处,那最后一丝试图连接的微弱暖光也彻底熄灭了,只余下一片化不开的坚冰。
柳家……从今往后,不过是地图上一个被划去的名字。
冰冷的出租屋只有十平米,弥漫着廉价清洁剂和灰尘混合的味道,唯一的光源是头顶那盏接触不良、滋滋作响的白炽灯。
水泥地面坑洼不平,墙角剥落着墙皮,一张吱呀作响的折叠行军床,一个缺了角的二手塑料桌板,便是柳意暂时的全部家当。
唯一格格不入的,是桌板上摊开的一张纸——正是那张墨迹未干、价值连城的断绝书。
柳意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些冰冷的条款,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柳振业唾沫星子的温热。
就在这时,她那部屏幕裂得像蜘蛛网的山寨手机响了,铃声刺耳得如同电钻穿透水泥板。
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是老林。
柳意眼底那冰封的湖泊,终于泛起一丝微澜。她接起电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淡:喂,林叔。
电话那头,林叔的声音依旧洪亮,夹杂着某种棋逢对手的亢奋:小意!听叔的,来‘石缘’这边开开眼!公盘压轴的那块‘镇山石王’,底价就敢标八千万!可硬是冷了场!柳家、陆家、王家那几个鼻孔朝天的家伙,一个个围得跟铁桶似的,愣是没人敢下手!那架势,啧啧,脸都快贴到毛料皮壳上去了!就差拿舌头舔了!
哦柳意握着手机,指尖在粗糙的桌沿轻轻摩挲了一下,目光瞥过桌上那份绝情书,都说柳家眼光如神,尤其那位…‘赌石天才’,她也看不出深浅
嘁!林叔在电话那头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你是没看见!你那好姐姐柳思思,被那群老狐狸和公子哥簇拥着,拿着强光灯打了一个钟头,脸都憋红了,手上那本金线手册都快翻烂了!最后还不是蔫头耷脑地摇头连陆家那小子都泄了气!一群怂包!没那个金刚钻,偏偏爱揽瓷器活!
一丝极淡的笑意,在柳意嘴角一闪而逝,快得像是错觉。行,林叔,我一会儿过去瞧瞧热闹。
挂断电话,柳意没有立刻动身。
她走到墙边那个破旧的帆布背包前——这曾是她从山里带来的唯一行李。
她小心地打开最内层的暗兜,指尖探进去,触碰到的不是衣物棉絮,而是一个异常坚硬的触感。
她并没有将它拿出来,只是隔着那层薄薄的帆布,轻轻捏了一下那坚硬冰冷的轮廓。
一股沉静的力量透过指尖传递上来。
她深吸一口气,出租屋浑浊的空气涌入肺腑,然后被缓缓吐出。
再次抬起眼时,那漆黑的瞳仁深处,那冻结万里的冰层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致的寒冷中,一点一点地、缓慢而坚定地,开始燃烧。
石缘拍卖行的后场,今天人声鼎沸得像被捅翻的马蜂窝。
空气中弥漫着石头粉尘干燥呛人的味道、浓烈的雪茄味,以及人心底压不住的燥热和贪婪的气息。
炫目的射灯从高高的穹顶打下,把中心展示台上那块孤零零的巨大毛料照得无所遁形,仿佛要榨干它每一寸皮壳下隐藏的秘密。
这便是今天公盘的压轴主角——镇山石王。
它的外表朴实得近乎笨拙。
皮壳是典型的褐色砂皮,既无蟒带松花那样令人心跳加速的风水标记,也没有色蟒纹那种引人遐想的暗示。
它只是庞大,沉重,沉默地躺在那里,像一座孤寂的小山丘,承载着八千万天文数字的底价,将全场所有人的目光和呼吸都牢牢吸住。
柳家、陆家、王家这三座扎根于此的行当巨擘,自然占据了最核心的位置。
柳振业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手里捻着一串光滑的翡翠佛珠,眼神锐利如鹰隼,在那灰扑扑的皮壳上来回扫视,似乎想用目光钻出个洞来。
陆明轩和他父亲并肩而立,两人神色凝重地交换着眼神,不时压低声音争论几句。
王家家主更是干脆拿出一个锃亮的放大镜,几乎要把脸贴到毛料表面去。
而人群真正的中心点,是柳思思。
她今天无疑是精心装扮过的,一身剪裁完美的米白色套装,完美勾勒出窈窕身姿,脖颈上那条通透的高冰满绿福豆吊坠,即使在明亮的射灯下也流光溢彩,衬得她玉颈生辉。
她微微扬着下颌,眼神专注而自信,姿态优雅而专业。
好几个强光手电的灼白光圈在毛料皮壳的不同部位快速游移——那光芒有时刺眼得让旁边的人都忍不住微微眯眼避开。
她嫩白的手指,时而在冰冷粗糙的石面上轻轻抚摸,指尖的轻柔摩挲,像是在挑动价值连城的琴弦。
她身边围拢着一大群各色人等,年轻公子哥的眼里是倾慕,其他行家的眼中是期盼,就连拍卖行几位顾问都在不远处关注着她的判断。
思思,您看这砂皮的砂粒分布……会不会藏有隐龙带陆明轩的声音刻意放得柔和,带着几分讨教的意味,身体也向柳思思靠近了一步。
柳思思凝神审视着电筒光柱下翻腾的石粒构造,眉心微蹙,轻轻摇头:砂粒确实还算紧凑,但分布毫无规律可言,明轩你看这里,
她伸出纤纤玉指,点在一块略显平缓的区域,皮壳色泽太过均匀沉闷,这种‘死闷’的迹象,往往是内部玉肉种嫩色淡的表征。
她的声音清冷,带着笃定的专业感,引来周围一片小声的附和和赞叹。
可是这块头分量……旁边一位行家犹豫着开口。
分量不能说明一切。柳思思优雅地收起一支手电,转过身,面对众人,语气带着一种高处不胜寒的从容。
赌石之道,讲求的是皮壳表征与场口经验的双重印证,这块毛料,既无名坑正场的特征松花,也无典型的老象皮或者杨梅砂表现。底价就敢标到八千万
她嘴角勾起一抹极其优雅又隐含锋芒的笑意,带着淡淡的俯瞰意味,或许是拍卖行急于脱手一件品相存疑的重器吧。
她的目光扫过展示台前同样表情凝重的拍卖行工作人员,含义不言自明。
她这番话,条理清晰,逻辑严谨,配合着那美丽优雅的姿态和笃定的语气,如同在众人心头浇下了一盆冷水,更是给这块巨石判了死缓。
周围几位一直犹豫不决的老行家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点头叹气。
思思小姐说得极是……
看来确实是块难啃的顽石…
柳家后继有人啊,这眼力…
赞誉声低低地涌动着,像无形的潮水,将柳思思拱托得更高。
陆明轩看向她的眼神,更是炽热得几乎要化为实质,充满了欣赏和得意。
就在这时——
一声极其不和谐的、带着明显幸灾乐祸腔调的笑声,突兀地插了进来。
哟这不是我们柳家那位刚从山沟里流放回来的野种大小姐么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尖利刻薄的声音吸引,齐刷刷地朝入口方向望去。
只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扭着腰肢分开人群走了进来,正是柳振业现任妻子李曼的远房表妹王月红,她在柳家玉器店当个管事,惯会踩低捧高,此刻一双眼睛像淬了毒钩子,死死盯着刚刚走进后场的柳意。
柳意穿着最简单的黑色连帽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背着一个磨损得看不出原色的帆布背包,朴素得与这衣香鬓影、珠光宝气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似乎刚从外面进来,发梢还沾着一点未干的雨气,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得像一面湖水。
听到王月红的声音,也只是抬眼淡淡地扫了一下,那眼神像是在看路边的一滩水渍。
王月红见吸引了全场注意,嗓门拔得更高,唾沫星子几乎要飞到柳意脸上:这种地方也是你能来的没见专家们都在这儿研究镇山石王呢怎么山沟里呆久了,连石头渣渣都当宝跑来蹭场子,也想沾沾这泼天的富贵气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快滚出去,别污了各位老板的眼!
这番恶毒到极点的话,瞬间在安静的拍卖场里炸开,引发了巨大的骚动和鄙夷的目光。
人们像看到什么污秽一样自动远离柳意几步。
柳振业脸色铁青,牙关紧咬,看向柳意的眼神没有丝毫维护,只有一种深恶痛绝的羞恼,仿佛她的出现本身就是对柳家最大的抹黑。
陆明轩更是嫌恶地皱紧眉头,毫不掩饰地往柳思思身后躲了躲,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
只有柳思思,在看到柳意的瞬间,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厌恶,有忌惮,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不安。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被完美的优雅面具所覆盖。
柳意像是根本没听见那些恶毒的咒骂,也压根没在意那些针扎似的目光。
她那平静得像冰面一样的目光,在周遭的喧嚣中,精准地穿过人群的缝隙,越过了那块庞大而沉默的镇山石王,落在了展示台旁边角落里一小块被视若无睹、随意堆放的毛料上。
那真的只是一小块毛料,脸盆大小,混在一堆切垮了的废料和普通石头里,灰黑黯淡的皮壳粗糙得像蟾蜍的背,边缘还粘着没清理干净的泥土草屑,像是刚从某个不起眼的矿坑角落里扒拉出来的,落魄又毫不起眼,跟光鲜亮丽的镇山石王形成了最惨烈的对比。
柳意的脚步,就这样,在所有人的惊诧和鄙夷中,没有一丝迟疑地,避开了光鲜的中心,径直走向了那个灰头土脸的角落。
她步履不快,却异常坚定,每一步都踏碎了投射在她身上的轻蔑。
全场瞬间一片诡异的死寂。
所有的喧嚣、议论、讽刺,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然掐断。
疯了!所有人的脑子都嗡了一下,冒出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
放着镇山石王不看,去看那堆狗都不理的破烂!
王月红被柳意这种直接的无视气得快要爆炸,尖锐地怪叫起来:哟!我说什么呢!原来你这贱骨头也就配翻翻垃圾堆!怎么,山里的废料捡多了以为城里垃圾堆里也能开出翡翠不成真是烂泥糊不上墙!跟你那死鬼妈一样下贱!
柳振业的脸已经黑得像锅底,腮帮子气得不停颤抖,他觉得自己的脸面,柳家积攒了几代人的名声,在这一刻被这个野种彻底踩在脚下摩擦。
他正要厉声呵斥把这丢人现眼的东西轰出去。
柳意就在那片垃圾石堆前站定了,她没有去看那块众人追逐的巨石,甚至没有低头仔细研究脚边这堆不起眼的破烂。
她只是微微眯了一下眼睛,那双漆黑的眸子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光,快得如同幻觉。
然后,她抬起了手。
就在众人或鄙夷、或愤怒、或等着看好戏的目光中,她的食指,没有任何犹豫,极其随意地指向了垃圾堆里最不起眼、最其貌不扬的那一块灰黑石头。
就它了。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平淡,像在菜市场里说这棵白菜我要了。
却在死寂的大厅里,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紧接着——
噗…哈哈哈!
哈哈哈!她、她指了块什么
那是……那是上次公盘边角料处理的时候,矿场当添头送的废石吧丢在那儿都没人愿意费力气搬!
整个后场瞬间爆发出震天的哄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那是比先前王月红的谩骂更伤人千倍的、带着浓烈生理性愉悦的嘲笑。
王月红指着柳意,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腰都快直不起来。
柳振业脸色由黑转紫,胸膛剧烈起伏,怒发冲冠,只觉得周围人每一个看向他的眼神都带着针扎般的嘲弄。
陆明轩嘴角扭曲着,那是一种混合了极致的厌恶和荒谬快感的怪诞表情,他甚至懒得再看柳意一眼,低声道:疯了,真他妈疯了……
柳思思抿紧了唇,原本眼中的一丝警惕迅速被强烈的鄙夷和胜利感取代。
她轻轻摇摇头,用一种带着怜悯意味的口吻对旁边的陆明轩低语:终究是山野里养大的……眼界和胆气,都太浅了。她甚至没再看那块垃圾堆里的毛料第二眼。
负责这堆边角料的年轻管事,脸色涨红,满头大汗地小跑过来,眼神在柳意和那块石头之间打转,结结巴巴:小、小姐……您……您真……要切这块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柳意平静地点点头,从包里掏出几十张皱巴巴的钞票:切吧!按规矩,一刀三千切工费。那是她几乎所有的现金。
管事看着她手上的零钞,再看着那块烂石头,嘴巴张合了几下,最后认命般地一挥手,招呼旁边的两个伙计,动作近乎粗暴地把那块灰扑扑、沾着泥巴、脸盆大小的石头抬上了角落里的解石机。
动作很大,更像是嫌恶和嘲弄的一部分。
机器的嗡鸣响起,笨重的油锯开始咆哮,砂轮带着刺耳的噪音缓缓压下,对准了那块被所有人宣判了死刑的毛料。
嗤——咔啦啦——
石屑粉末飞溅!
哎哟,笑死我了,还真切啊!
白瞎三千块,买点吃的不好
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以为石头里都有宝呗!
王月红更是扯着嗓子煽风点火:大家快来看!看看我们这位柳家‘大小姐’的宏伟投资!三千块听个响儿!值不值!
那巨大的油锯切割声混合着鼎沸的嘲弄声浪,冲击着每一个角落。
柳意站在最外围的人群边缘,抱着手臂,背着她那个磨损的帆布包,安静地看着解石机方向,眼神依旧是一片沉静的深海,不起一丝波澜。
仿佛周围的喧嚣与她无关,那些刻毒的嘲弄不过是掠过岩石的风声。
砂轮切割的尖啸仿佛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浓白的石浆糊糊喷溅开来,弥漫着刺鼻的粉尘味,呛得离得近的人纷纷掩鼻皱眉后退。
那块灰黑粗糙、沾满泥污的毛料被牢牢固定在解石机冰凉的夹具上,油锯巨大的锯盘如同史前巨兽的牙齿,无情地嵌进它丑陋的身躯。
嗤啦——嘎啦啦!
刺耳的噪音像是在碾压着人的神经末梢。
周围密集的、等着看笑话的人捂着耳朵,踮着脚伸长了脖子,脸上大多挂着那种等着看盛大失败后极度扭曲的表情。
王月红更是站在人群前方,尖利刺耳的嘲讽一句接一句,像是在给这场闹剧敲锣打鼓:
切!用力切!让大家开开眼,见识见识什么叫顶级废料!
啧啧啧,看看这切的灰浆,比淘米水还稀!这也能叫石头
哟,三千的切工费听个呲水声儿,值!太值了哈哈!
柳思思微微蹙着眉,看着那飞溅的浊白石浆,眼底最后那点不安也被彻底的不屑取代。
她靠近陆明轩耳边,声音不大,却足够周围几个富家公子听见,带着一种上等人对蝼蚁的悲悯和优越感:看来真是……无知者无畏,一点最基础的皮壳表现都看不明白的人,也敢来赌石场充内行白白糟蹋钱罢了。
她的话引来一阵附和的、克制的轻笑声。
众人看向角落里孤零零站着的柳意时,那眼神更像在看一只误入人类聚会的、愚蠢又滑稽的野生动物。
就在这时!
嘶——吱嘎嘎嘎!!
刺耳欲聋的噪音陡然变了调子!
那不是切割石头的摩擦声,反而像是极其坚韧锋利的金属刀刃划过某种粘稠至极的油脂时爆发出的、让人牙酸的剧烈对抗!
正卖力操作着沉重油锯的解石师傅老张,脸上一对眼珠子猛地瞪圆,如同见了鬼!
他握着手柄的粗糙双手,像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弹开,整个壮硕的身躯都被那陡然爆发出来的可怕阻力震得剧烈一晃!
要不是他经验丰富下盘够稳,几乎要踉跄着栽倒!
嗬!!!
一声震惊到灵魂出窍的、变了调的抽气声从老张喉咙里爆出。
油锯那沉重的锯盘,仿佛在瞬间卡进了一块无形的万年玄冰之中,那坚不可摧的黏滞感让这能切开普通山石的利器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嗡鸣和震颤!
这一异变太过剧烈、太过突然!
那怪异的刺耳声音和老师傅的惊呼如同两记闷锤砸下,瞬间将场内所有的嘲笑声、议论声砸得粉碎!
如同沸腾的油锅里浇进了一瓢冰水!
死寂……
针落可闻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死寂!
时间仿佛被抽走了一秒……
紧接着,解石机发出一连串短促而刺耳的呜咽,锯片转速骤降,切割声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凝滞中戛然而止!
浓稠、浑浊的石浆顺着切开的缝隙流下来。
可这一次,在那本该晦暗的石屑灰浆里,竟然……竟然掺入了一抹惊心动魄的、鲜活到极致的……
绿!!!
那是一种难以用任何人工颜料模拟的色彩,纯粹的、浓郁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绿!
如同初春最深的、能消融寒冬的湖水,又像浓缩了亿万年前原始森林的精魂。
它从切口深处,伴随着那粘稠乳白的石浆溢出,光芒如此强烈、如此霸道,仅仅是从那丑陋石壳裂缝中透射出来的一线,便瞬间撕裂了弥漫的石尘,让照射在其上的灯光都黯然失色!
那绿光仿佛具有生命,具有重量,带着一种直指灵魂的冰冷与锐利,猛地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视网膜!
唰——!
近百道目光,如同听到了无声的号令,齐刷刷地爆射过去!
聚焦在那道细细的、还在流淌着绿意石浆的切口上!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同一刻瞪到了极限,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疯狂收缩!
嘴巴下意识地张开,扭曲成各种古怪的形状,却发不出任何音节!
空气被瞬间抽空,巨大的震惊化作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刚才如同菜市场般喧闹的后场,此刻静得能清晰听到每一颗心脏狂乱的擂鼓声!
砰砰!砰砰!敲得人耳膜生疼!
就在这时——
哐当!咔嚓!
解石师傅老张,这个壮得像铁塔、在解石车间干了快三十年的硬汉,双腿像是突然被无形的巨力抽掉了骨头,整个人如同被雷霆劈中的朽木桩子,软塌塌地朝着解石机跪了下去!
膝盖重重砸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发出沉闷骇人的巨响!
他布满油污和石屑的双手猛地撑在机器冰冷脏污的金属基座上,不是为了稳住身体,而是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的眼睛死死盯在那道惊魂夺魄的切口上,死死盯着那如同凝固阳光般流淌出来的绿意石浆!
老张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脸上的横肉疯狂地抽动,全身不受控制地筛糠般颤抖。
喉咙深处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仿佛濒死的嗬嗬声。
这声音,在一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的诡异和……悚然。
老张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浑浊双眼直勾勾地锁定了站在人群最不起眼角落里的柳意。
那目光,恐惧、敬畏、难以置信……种种激烈的情绪几乎要化为实质燃烧出来。
他猛地抬起一只颤抖得如同风中枯叶的手,抖得不成样子,用尽全身力气指向柳意。
师……祖师……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被砂纸磨过喉咙,祖……师奶……
data-fanqie-type=pay_tag>
后面那个关键的称谓如同卡在喉咙里的骨头,又急又怕,怎么都挤不出来。老张急得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往下淌,整个人抖得几乎要散了架。
老张!你他妈搞什么鬼!拍卖行负责这块区域的一位胖主管最先回过神,脸色煞白地冲了过去,气急败坏地吼道,是机器坏了还是切到什么硬东西那块石头怎么了你说话啊!
胖子主管冲到解石机旁,粗暴地一把扳过老张剧烈抖动的肩膀,急切地想去看那道裂缝到底切出了什么鬼东西。
下一秒——
轰!仿佛有一枚闷雷在胖子主管的脑腔里炸开!
他的眼睛在碰到那抹绿意的瞬间,瞬间充血暴凸!嘴巴张得能塞进他自己的拳头!
那绿色……纯粹、沉静、深邃如凝冻的深潭寒水,却又霸道地泛出冷调而明锐的荧光!
这不是普通的翠绿,不是常见的阳绿!这是——
帝…帝帝…胖子主管的舌头仿佛打了死结,牙齿咯咯作响,帝…帝…王绿!!!!
这三个字,带着令人魂飞魄散的魔力,终于从他那扭曲的嘴唇里艰难地、撕裂般地被嚎了出来!
嗡——!
如果说刚才的寂静是死寂,那么帝王绿三个字如同灭世魔咒被引爆,瞬间将整个后场彻底炸碎成粉末!
什么!!!!帝王绿!
不可能!!!
我的天!!
眼花了吧!!!
人群像被点着的炸药桶,轰然爆发!惊呼声、倒抽冷气声、尖叫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恐怖的声浪!
所有人不顾一切地疯狂前涌,想要亲眼确认这如同天方夜谭的奇迹!
就在这时!
噗通!
一声沉重到让人心悸的、膝盖骨撞击坚硬地面的闷响,如同最洪亮的钟声,瞬间盖过了所有嘈杂的惊呼!
拍卖行那位年近六旬的梁老板,这位在整个玉石界以儒雅沉稳著称的老行尊,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亚麻唐装,刚刚正陪着几位贵客巡视全场、讲解着那块流拍的镇山石王。
他原本站的位置就在离那台轰鸣的解石机不远的高处!
在老张跪倒、胖子主管嘶吼出那三个石破天惊的字眼时,他的目光瞬间就被那抹璀璨绝伦的绿色锁死!
他脸上那种从容镇定的笑意瞬间凝固、扭曲、碎裂!
他像是被那道绿色投掷出来的无形重锤迎面击中!
脚步踉跄着,身体先是一僵,随即控制不住地剧烈摇晃了一下。
连思考都成了奢侈,仿佛某种深植于骨髓几十年的本能,被那抹绿光凶狠地唤醒并彻底碾压!
然后,在数百道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注视下,在惊天动地的哗然和混乱声中——
这位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在赌石界德高望重,连柳振业、陆明轩父辈都要恭恭敬敬称一声梁老的大人物,双膝一曲,朝着角落里那个穿着黑帽衫、背着旧背包的身影,如同朝圣般跪了下去!
动作之迅猛,姿态之卑微,完全不是演戏,更像是被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垮!
梁老板的额头,沉重地触碰到冰冷坚硬的地面,发出令人心颤的闷响!
一个带着几十年沧桑岁月、颤抖到不成人形的声音,伴随着磕头时沉重的撞击,带着无边的敬畏和一种近乎膜拜的狂热,响彻在每一个因极度震惊而耳鸣的人耳边!
祖师奶奶……真的是您!十年……整整十年……您……您终于……终于出山了啊!!!!
那声音撕心裂肺,如同信仰崩塌后的跪拜呐喊,震耳欲聋!
死寂……
这一次的死寂,不再是震惊前的空白,而是世界崩塌后,巨大的虚无降临前那令人窒息的真空。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成坚硬的琥珀,所有人都被封存在其中,动弹不得,思维冻结。
柳振业感觉自己的脑袋像个被狠狠踢了一脚的铁皮罐头,嗡嗡作响。
他脸上的肌肉完全失去了控制,嘴唇开合着,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徒劳地翕张。
那双曾经精光四射、睥睨一切的眼睛,此刻瞳孔散大,像个呆滞的死鱼眼,视线僵硬地死死钉在角落里那抹惊心动魄的绿色上。
帝王绿……三个字在他脑子里像核弹一样反复引爆,炸得他神经末梢都在尖叫!
他身体晃了晃,身边那位同样目瞪口呆的柳家顾问下意识地想扶他,被他一胳膊猛地甩开!
柳思思精心描画的妆容,仿佛瞬间融化剥落。
那张白皙姣美的脸蛋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惨白得像一张被遗弃的纸。
她放在陆明轩臂弯里的手下意识地用力一拧,指甲几乎要隔着昂贵的西装布料抠进陆明轩的肉里。
陆明轩吃痛,猛地抽了口气,下意识想甩开柳思思的手。
但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眼前发生的更惊人的一幕狠狠掴了一巴掌!
他看着跪倒在地对着柳意拼命磕头、口称祖师奶奶的梁老板,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额头青筋暴起,眼神里充满了被愚弄的羞愤和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荒谬!他觉得自己的世界观被整个儿掀翻了!
王月红那张几秒钟前还因为得意而扭曲、因为刻薄而亢奋的脸,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僵硬。
她咧开的嘴巴还维持着嘲讽的笑纹,眼睛却瞪得几乎要裂开,如同看到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物。
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在瞬间冲上了头顶,又瞬间冻结倒流,双腿软得像面条,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狼狈不堪。
极度的惊骇让她的大脑完全罢工,像一台烧坏主板的电脑。
整个后场静得吓人,只剩下梁老板那带着哭腔的、还在磕头膜拜的浑浊声音在回荡:祖师奶奶!弟子……弟子有眼无珠……万死难赎啊!
角落里,解石机旁。
那块灰头土脸、被所有人视如敝履的石头,已经从裂缝中完全展现出了它的内核。
切面暴露的部分,大约有半个拳头大小。
然而仅仅只是这一小块露出的真容,便足以让一切钻石、黄金黯然失色!
那是一种凝练到极致的绿,深邃如万年寒潭,沉淀着难以想象的岁月精华。
绿意是如此纯粹,如此浓艳,毫无杂质,冷调的光华如同最顶级的月光石,在射灯下流转着冰冷而锐利的玻璃光泽。
肉质细腻得用肉眼几乎无法辨识出晶体颗粒的痕迹,达到了顶级的起荧光效果——仿佛有一层朦胧而明亮的月华笼罩在绿色之上,宝光流转,灵动而神圣!
不仅仅是帝王绿!还是玻璃种帝王绿!
整个拍卖行后场,如同被投入一颗深水炸弹。
死寂被彻底打破,所有人都被那惊世的美玉吸走了魂魄!
老天……一个苍老的行家捂着胸口,声音发颤,眼眶都红了。
真是……帝王绿玻璃种……另一个声音梦呓般响起。
起荧光了……好强的宝气……
混乱、嘶喊、尖叫如同海啸般爆发出来!
让开!让我看看!
天啊!帝王绿玻璃种!还起荧!!
起拍价是多少!我现在就出价!我出五千万!
放屁!这他妈至少能出满绿镯子!五千万你也敢叫我出一个亿!现金!
都他妈给老子滚开!这东西我要定了!
人群彻底疯狂!拍卖行瞬间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和狂热,保安瞬间被汹涌而来的人群淹没。
那块刚刚还无人问津、被柳思思断言为存疑重器的八千万镇山石王,此刻如同昨日黄花,被彻底遗忘在角落,再也无人多看一眼。
混乱的风暴中心,只有两个人保持着诡异的静止。
柳意依旧站在原地,抱着手臂,似乎周围山崩海啸的嘶吼狂潮、梁老板的跪拜呐喊、以及柳家那几个人天塌地陷般的表情,都不过是拂过身侧的微风。
她的目光掠过状若疯癫的人群,落在那块被疯狂争抢的帝王绿切面上,清亮得没有任何波折,平静得像在看一幅年代久远的画。
而另一边,柳振业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布满红血丝,死死盯住柳意,像要把她整个人生吞活剥。
一种混合着极致的错愕、难以置信、被愚弄的羞愤以及……某种被他自己强行压抑下去却又疯狂滋生的、名为贪婪和悔恨的情绪,正在他扭曲的脸上反复冲撞!
他僵硬地转过身,似乎想要抬脚走向柳意,但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被几个同样失魂落魄的顾问慌忙扶住。
柳…柳……他喉咙里咯咯作响,发出破碎的音节,嘴唇抖得厉害。
那是一种野兽濒死般的嘶喘。
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用一种几乎要沁出血来的眼神,死死剜了柳意一眼,然后在簇拥下,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仓惶地、几乎是狼狈地逃窜出了这片让他尊严彻底崩塌的地狱。
柳思思眼睁睁看着父亲失魂落魄地离开,如同天塌了一般。
她再不敢去看柳意那个方向,那张惨白的脸转向陆明轩,想寻求一点支撑。
但陆明轩的脸色同样铁青,眼神闪烁不定,震惊、贪婪、羞愤、还有一丝隐约的恐惧交织其中,甚至下意识地把被柳思思掐痛的手臂往回缩了缩。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光芒四射的帝王绿,又惊疑不定地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柳意,最终狠狠一咬牙,猛地拂开柳思思的手,几乎是粗暴地转身挤开狂热的人群,也冲出了大门,留下呆若木鸡的柳思思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像个巨大的笑话。
王月红瘫坐在地上,被拥挤的人流踩了好几脚,才失魂落魄地哀嚎着爬起来,顾不上拍灰,也跟丧家犬般逃了。
角落的阴影里,柳意的目光冷淡地扫过那几人仓皇逃离的方向,嘴角勾起的弧度似有还无。
山间的湿气浸透薄雾,缠绕着坡下的村子。
柳意新租的小院静卧在半山坡,竹篱疏疏,苔痕爬上阶石。
几天前的喧嚣如同隔世旧梦,碎玉切出的惊世光芒和鼎沸人声皆被这深山的寂静洗涤干净。
只有一件事无法屏蔽——手机快要被来自同一个号码的呼叫催得发烫。
柳意看都懒得看一眼,指尖划动,将那串熟得快要烂掉的号码拖进黑名单深渊的最后一步时,院门外骤然响起砰一声闷响!
不是敲门,也不是撞门,更像是某种沉重物体无力坠地的声音,闷得发沉,撞击了寂静。
柳意睫毛微动,搁下手机,脚步无声地走向院门。
篱笆简陋,门轴转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门口的空地上,立着一个人。
是柳振业。
他整个人仿佛缩水了一圈,昂贵的西装此刻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沾着路边的尘土草屑,灰蒙蒙的一片黯淡,像是刚从泥坑里爬出来。
曾几何时那油光水滑、一丝不苟向后梳的头发凌乱地覆在额前,渗出的汗水在尘土中蜿蜒出几道滑稽的泥痕。
原本那副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姿态荡然无存,背脊佝偻着,肩膀无力地塌陷,像一根被暴风雨蹂躏过后彻底弯折的残竹。
手中,紧紧攥着一个暗红色、用厚重锦缎包裹的长方形物件——正是那份压得他手臂微颤的柳氏百年宗谱!包裹布料的暗红如同凝固的陈旧血迹。
他看到柳意开门,那双浑浊眼瞳里猛地爆发出一种垂死病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混杂着绝望与病态希冀的光芒。
他猛地向前踉跄一步,双手死死抱着那个裹着家谱的红锦缎包,噗通一声朝着门内的柳意跪了下去!膝盖重重砸在院门外的泥地上。
意意!我的女儿啊——!
这一嗓子,嘶哑、干涩、带着哭腔和被逼至绝路的走投无路,像濒死的野狼发出的最后哀嚎,刺破了山野的宁静,引得远处几处人家都传来了隐约的开门声。
柳意站在门槛内,清晨清寒的空气拂过她的衣襟。
她就那么垂着眼,看着眼前这个须发凌乱、涕泪横流、对着自己磕头的、口称女儿的男人,眼神依旧沉静得如同万年寒潭的深水,冰冷,没有任何波澜,无悲,更无喜。
柳振业不顾廉耻和地上的尘土,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黄土沾满了他的额头,混杂着汗水,狼狈无比。
他抬起那张布满泪痕和污泥、如同破碎面具般的脸,声音哽咽不成调,哀求得撕心裂肺:
意意!爸错了!爸当年……爸当年是被猪油蒙了心啊!是爸瞎了眼,不知道你才是我们柳家真正的宝贝,真正的依仗!爸给你磕头!爸求你了!现在只有你能救柳家了!整个家族都要完了啊!你弟弟……你奶奶……他们都等着你啊!
他说着,又往前爬了半步,把那沉重的宗谱布包几乎是捧供般高举起,如同捧着供奉神灵的祭品,递向门槛内的柳意。
意意!你看!这是咱们柳家的根啊!整整一百三十七年!老祖宗攒下的基业啊!只要你愿意回来,认祖归宗!这家主之位就是你的!以后柳家就是你看顾!爸给你当牛做马!爸什么都听你的!爸求你……求你发发慈悲……
他那双深陷浑浊的眼睛,充满血丝,死死盯着柳意,哀求着,绝望地、用尽全身力气传递着血脉相连和祖宗基业最后的重量。
就在这时,柳意终于动了。
不是去接那象征无上荣光的宗谱。
她微侧过头,目光越过跪地的柳振业,轻轻投向院内屋檐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安静地放着一个普通的、用来喂食护院狗子的黑陶碗盆。
盆边沿甚至还沾着几粒昨晚的碎食干屑和一点湿漉漉的水痕。
在柳振业呆滞、如同被冻结的绝望目光中,柳意径直走了过去,弯腰,捧起了那个盛满泥土气味的黑陶狗盆。
她的动作很稳,没有一丝犹豫。
然后,她端着这狗盆,走回到院门口。
柳振业茫然、绝望地看着她手中的东西,嘴唇哆嗦着,几乎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一股冰冷的寒意骤然从他脊椎骨窜起,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下一秒。
柳意双手端着那粗糙的狗盆,手腕轻轻一倾。
哗啦——啷啷——
混杂着泥土碎屑、干涸狗粮渣和水渍的污浊混合物,直接从盆口倾倒出来,不偏不倚,悉数浇洒在柳振业高捧过头顶、那视若珍宝的暗红锦缎包裹之上!
包裹布瞬间被泼湿了一大片,沉重的油污和水渍浸透昂贵的锦缎,粘稠的脏水顺着布料的褶皱往下流淌,留下道道污秽的痕迹,甚至有一小块粘连着不明食物的湿泥,直接挂在了包角珍贵的明黄色宫绦穗子上!
柳振业捧着宗谱的双手猛一哆嗦,如同被滚油烫到!
那个象征着百年荣光的沉重包裹差点直接脱手砸在泥地里!
他发出一个破音般怪异的抽气声,身体剧烈颤抖起来,脸上最后那点血色也被惊怒和极度的耻辱冲刷得一干二净!
院门口弥漫开一股土腥味和食物酸腐气的混合味道。
柳意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手,似乎还掂了掂那已经空了的狗盆,感受了一下它的重量。
然后,她终于抬起头,那双漆黑冰冷的眼瞳,越过簌簌发抖的柳振业肩上那道狼狈的污痕,望向坡下远处那座在晨曦薄雾中隐隐显露轮廓、朱漆大门高耸的柳家祠堂方向。
一个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疑问句,从她口中吐出,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却字字如同淬了冰的细针,精准而冷漠地戳在柳振业那已被碾碎的尊严和摇摇欲坠的神志上:
你们柳家祠堂的列祖列宗——
没教过鉴定珍宝的时候……
要带眼珠子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