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连孩子们的哭闹声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
所有人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沈冲身上。
他毫不在意。
这六年,他在监狱里见过的眼神,比这院里所有人一辈子见过的都要多。贪婪、凶狠、绝望、疯狂……这里的,不过是些掺杂了心虚和愚蠢的好奇罢了。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中院贾家的窗户上。
那扇窗户后面,一道身影猛地一晃,消失在窗帘后。
是秦淮茹。
沈冲的记忆,像是被这道仓皇的身影拉回了六年前。
那时候,他还不是他。
这具身体里住着的,还是那个叫沈冲的十五岁书呆子。一个父母双亡,被后院聋婆婆收养,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的孤儿。
而秦淮茹,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
是聋婆婆托乡下亲戚,给他找的媳妇。
他记得她刚来时的样子。梳着两条油亮的麻花辫,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像含着一汪水,见人就怯生生地笑,喊人喊得特别甜。
聋婆婆当时已经病得下不来床,秦淮茹伺候得尽心尽力,擦身、喂药、端屎端尿,没有一句怨言。手脚麻利,嘴也甜,把院里几个爱嚼舌根的婆子都哄得眉开眼笑,直夸聋婆婆有福气,给孙子找了个好媳妇。
那时候的沈冲,也以为自己是幸运的。
可如今,占据这具身体的灵魂,用他那双在尸山血海里淬炼过的眼睛,重新审视那段记忆时,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他看到秦淮茹在给聋婆婆喂完稀粥后,转身倒掉碗里最后一点米糊时,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嫌恶。
他看到秦淮茹在浆洗他那件打了补丁的旧衣服时,眼神落在东厢房贾东旭晾出来的新工装上,流露出的那种毫不掩饰的渴望。
她的勤快和嘴甜,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一场为了能留在这座繁华京城里,演给所有人看的戏。
而这场戏的第一个关键观众,就是贾张氏。
那个满脸褶子,眼珠浑浊,却总闪着精明算计的胖女人。
“哎哟,淮茹啊,又在忙活呢?真是个好孩子,你那婆婆有你照顾,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贾张氏几乎每天都掐着饭点,提着一两个鸡蛋晃进西跨院那间低矮破败的小屋。鸡蛋是给聋婆婆的,话却是说给秦淮茹听的。
“你看看你,年纪轻轻,长得又俊,怎么就跟了沈冲这么个主儿呢?一个半大孩子,无父无母,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以后你跟着他,有你吃不完的苦头!”
“你再看看我们家东旭,轧钢厂的二级钳工!铁饭碗!每个月三十多块钱的工资,那是什么概念?以后啊,前途无量!”
贾张氏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条滑腻的毒蛇,一点点缠上秦淮茹的心。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鸡蛋塞到秦淮茹手里,温热的触感,像是在传递着某种诱惑。
“傻孩子,女人呐,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一步走错,一辈子就毁了。”
那时候的沈冲,正趴在另一间小屋的桌子上,借着昏暗的灯光,一笔一划地给聋婆婆誊抄着从旧书上找来的偏方。墨水沾了一手,他浑然不觉,只想着或许这个方子能让婆婆的病好起来。
他完全不知道,隔壁房间里,他未来的幸福,正在被一个胖女人用几句闲话和两个鸡蛋,一点点地摧毁。
桌上,还放着一碗已经冷掉的粥。
是秦淮茹早上送来的。
现在的沈冲回想起来,那碗粥的温度,或许就是秦淮茹对他最后一点善意的余温。
从那天起,那碗粥,再也没有出现过。
取而代之的,是贾东旭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总是在院子里若有若无地瞟向秦淮茹。
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一个深夜。
那天,聋婆婆咳了一夜,沈冲熬不住,趴在床边睡着了。
他被一股烟味呛醒。
是灶膛里传来的。
他疑惑地走过去,只看到一堆尚未完全熄灭的灰烬。灰烬里,有一角残存的纸张,上面是他父亲熟悉的字迹。
那是他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一本破旧的日记。
日记本就那么几页,记录着一个男人对亡妻的思念和对儿子的期许。其中有一页,提到了他母亲的娘家,似乎在上海,还留下了一个地址和一个联系方式。
那是原主沈冲最后的念想,也是他身份的唯一证明。
而现在,它变成了一捧灰。
沈冲的身体,即便过了六年,似乎还残留着当时那种心脏被生生挖走的痛楚和冰冷。
他冲进秦淮茹的房间。
那个女人正坐在床边,在昏暗的油灯下,手里紧紧攥着几张崭新的布票和一本粮本。
看到他进来,她吓得猛地把东西藏到身后,脸上血色尽失。
“你烧了什么?”少年沈冲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我没烧什么,就是些废纸……”秦淮茹的眼神躲闪,不敢看他。
“我爸的日记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一刻,沈冲什么都明白了。
那些布票,那些粮本,就是贾家收买她的价码。
她为了一个进城的机会,为了一个“铁饭碗”的许诺,亲手烧掉了他最后的希望,斩断了他所有的退路。
从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那个需要人同情的乡下姑娘,而是一个踩着别人尸骨往上爬的,心狠手辣的女人。
之后发生的一切,不过是这场精心算计的收尾。
贾东旭的醉酒,她的“惊慌失措”,易中海的“主持公道”,所有的一切,都是早就排练好的剧本。
而他,是唯一的祭品。
……
记忆的潮水退去,沈冲的眼神重新聚焦。
他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穿过人群,钉在中院贾家的门口。
贾家的门帘一挑,贾东旭和他妈贾张氏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贾东旭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工装,挺着个小肚子,下巴抬得老高,似乎这身衣服就是他身份的象征。
他看到沈冲,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院儿里的大名人,劳改犯沈冲吗?”贾东旭的声音又尖又亮,唯恐别人听不见。
“怎么着,在里头没待够啊?放出来了还敢回这儿,不怕晦气?”
他这话一出,院里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窃笑声。
贾张氏叉着腰,像一只斗胜的母鸡,用眼白斜着沈冲,嘴里不干不净地啐了一口:“小畜生,白眼狼,就该死在里头!”
秦淮茹跟在他们身后,脸色苍白如纸,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
沈冲没理会那对母子的叫嚣。
他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秦淮茹的脸上。
那个女人浑身一颤,肩膀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沈冲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轻,很淡,却让整个院子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度。
他往前走了两步,无视挡在前面的贾东旭,径直走到秦淮茹面前。
“六年不见,变憔悴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跟一个老朋友叙旧。
秦淮茹猛地抬头,眼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贾东旭见沈冲无视自己,顿时火冒三丈,上前一步就要推搡沈冲:“小兔崽子,你跟谁说话呢!离我媳妇远点!”
沈冲头也没回,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院子:
“别急。”
“贾东旭,你当年给她的那几张布票,还有她亲手烧掉的那页日记……”
沈冲顿了顿,目光在贾东旭、秦淮茹和贾张氏惊骇欲绝的脸上扫过,嘴角的弧度愈发森然。
“那味道,还好闻吗?”
话音落下,整个红星四合院,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