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的左眼彻底看不见了。
不是失明,是那只眼睛里永远浮着个影子——举着骨梳的自己,正对着瞳孔里的虹膜梳头,梳齿刮过血管的“沙沙”声,只有他能听见。他用纱布蒙住左眼,可影子会透过纱布渗出来,印在对面的墙上,像幅不断晃动的皮影戏。
梳齿变得滚烫,烫得像烙铁,梳背刻着的“兰”字渗出黑血,滴在他的手背上,晕开成三十个小小的“死”字。举着梳子的影子从他左肩爬上来,冰凉的手指捂住他的右眼,在耳边呵气:“看看我……看看你自己……”
林深猛地睁开眼,右眼的瞳孔里映出个完整的影子——它穿着他的衣服,戴着他的手表,连嘴角那颗痣都一模一样,只有手里的骨梳在月光下泛着青白色的光。影子咧开嘴笑,露出两排尖利的牙,梳齿突然变长,刺向他的右眼。
“啊!”他挥拳砸过去,却打在自己的脸上,鼻血瞬间涌了出来。血滴在地板上,没等渗进去就被影子舔食干净,影子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甚至能看见皮肤下跳动的血管——那血管里流的不是血,是黑沉沉的头发丝。
他摸出藏在枕头下的墨斗线,往影子身上缠。线刚碰到影子,就“腾”地燃起绿火,烧得影子发出尖叫,却没伤到它分毫,反而让它身上的头发丝疯长,缠住了林深的手腕,往他皮肉里钻。
“老周骗你的。”影子的声音和他一模一样,只是带着股河泥的腥气,“墨斗线镇不住守镜人的血,你太爷爷的指骨,早就和镜煞融成一团了。”
林深的左眼突然剧痛,纱布被血浸透。他扯下纱布,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左眼变成了黑洞,里面涌出的头发丝正缠住右眼的瞳孔,要把他的视线彻底拖进黑暗里。
林深在老宅的废墟里挖到个铁盒子时,指甲缝里还嵌着自己的血。
盒子是从井壁塌落的砖石下找到的,锈迹斑斑的锁眼里缠着根红绳,绳结和骨梳上的死结一模一样。他用石头砸开锁,里面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叠泛黄的纸,是三十个学生的学籍卡,每张照片上的人脸都被挖掉了,只剩下黑洞洞的眼眶,里面塞着一缕头发。
最后一张学籍卡上,贴着祖母年轻时的照片。她穿着学生制服,梳着两条辫子,嘴角的痣和林深一模一样。照片背面写着:“1943年7月15日,替身。”
梳头声突然在废墟里响起,不是从耳边,是从骨梳里。
林深攥着合在一起的骨梳,听见里面传来三十个声音的合唱,有男有女,调子像童谣,歌词却让人发冷:“镜中河,骨中锁,替身上位,影子活……”
骨梳突然剧烈震动,梳齿间冒出无数张人脸,都是学籍卡上的学生,他们伸出手,要把林深往梳子里拉。他看见祖母的脸也在其中,正对着他流泪,眼泪落在梳齿上,化成了血。
“我不是故意的……”祖母的声音在骨梳里哭嚎,“日本人说要杀三十个学生祭镜,我男人把我藏进镜子里当替身,可我成了镜煞的饵,它靠吞我的影子活着,现在要吞你的了……”
骨梳突然裂开条缝,林深看见里面裹着的不是指骨,是个小小的人影——穿着寿衣的祖母,正举着半把骨梳,往自己的影子里扎,影子却在她脚下冷笑,和林深的影子长得一模一样。
“它早就不是镜煞了。”祖母的声音越来越弱,“它是所有替身的影子攒成的,你太爷爷、我、还有那三十个学生……现在轮到你了……”
梳齿突然全部竖起,像三十根尖利的指骨,刺向林深的胸口。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正站在身后,举着从井里捞出的半把骨梳,要和他手里的梳子合在一起。
当两把骨梳彻底合在一起时,林深听见了骨头愈合的“咔嚓”声。
梳背的“兰”字突然渗出鲜血,在梳齿间汇成个小小的血镜,里面映出1943年的老宅——太爷爷举着桃木剑,把祖母推进穿衣镜里,镜中伸出无数只手,抓住祖母的影子往水里拖,太爷爷则砍下自己的一节指骨,塞进镜子缝里,用墨斗线缠了三圈。
“守镜人代代都是替身。”影子的声音在血镜里响起,它已经和林深长得毫无二致,连说话的语气都分不出真假,“你以为烧了木盒就没事了?那是太爷爷的骨头做的锁,锁着我们的影子,现在锁开了……”
血镜里的水漫了出来,瞬间淹没了废墟。林深看见无数个“自己”在水里沉浮,都是历代守镜人的影子,手里都举着骨梳,往他身上爬。他的皮肤开始变得透明,能看见里面的影子正一点点吞噬着他的血肉,要取而代之。
“只要你心甘情愿当替身,就能活。”影子抓住他的手腕,把骨梳往他手里塞,“让你的影子出去,你住进镜子里,像你祖母一样,梳够三十年头,就能投胎了……”
林深的左眼彻底变成了黑洞,右眼的瞳孔里,影子正对着他微笑,举着骨梳,要帮他“梳头”。梳头声铺天盖地涌来,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真的想把骨梳往头上按——那样就不痛了,就不用再害怕了。
就在梳齿要碰到头皮时,他摸到了胸口的学籍卡——祖母的照片上,她的影子正举着块碎镜片,往自己的眼睛里扎。
林深突然明白过来:替身从来不是被拖进镜子里的,是自己愿意跳进去的。
他猛地把骨梳往地上砸,用尽全力踩下去。
“不——!”影子发出凄厉的尖叫,和骨梳一起开始碎裂,无数张人脸从碎片里飞出来,在空中盘旋哀嚎,最后化成一缕缕黑烟,被风吹散。
黑水流退了,废墟里只剩下林深一个人。他的左眼空荡荡的,像个黑洞,右眼还能看见东西,却再也映不出影子——他的影子,随着骨梳的碎裂,彻底消失了。
林深成了古镇里的无影人。
无论在阳光下还是灯光下,他脚下都空荡荡的,孩子们见了他就跑,说他是“被影子吃掉的人”。他不在乎,只是每天都去老宅的废墟看看,坐在井边,听风里有没有梳头声。
三个月后的一天,他在废墟里捡到片碎镜片。
镜片里映出个模糊的人影,举着把骨梳,正在梳头。他吓了一跳,扔掉镜片,却看见镜片在地上转了个圈,映出的人影变成了他自己——左眼是黑洞,右眼淌着血,手里正举着把骨梳,往头上梳。
林深摸向自己的头,摸到了湿漉漉的头发,还有一把冰冷的骨梳。
梳齿间缠着根新鲜的黑发,是他自己的。
他抬头看向天空,太阳明明亮亮地挂着,可他感觉不到一点暖意。风里传来若有若无的梳头声,这次不是从远处,是从他的左眼里。
他慢慢走向镇口的老槐树,那里有面新挂的穿衣镜,是古镇的年轻人为了招揽游客装的。镜子里的他,正对着自己微笑,左眼的黑洞里爬出无数根头发,缠住右眼,手里的骨梳,梳齿闪着寒光,一点点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