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玉村的晨雾总带着一股冷冽的腥气。
不是血腥,是玉石被剖开时特有的、混着土腥的凉味。玉黎蹲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看着村民们背着沉甸甸的竹篓往村西头走,竹篓里装着刚从山涧里捞出来的粗玉料,青灰色的石皮上还挂着湿漉漉的苔藓。
“哟,这不是咱们村的‘玉瞎子’吗?又蹲这儿晒太阳呢?”
王二的声音像淬了冰的玉碴子,刮得人耳朵疼。他赶着一辆牛车,车上装着三个红绸包裹的木盒,盒子里是这个月要给“影玉教”上供的“血玉”——用活人精血温养了四十九天的劣质玉,红得发暗,像凝固的血。
玉黎没抬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厚茧。这双手十六年来没少跟玉石打交道,磨玉、剖石、抛光,老玉匠说他天生是块“磨玉的料”,可这块料偏偏有个致命的缺陷——引不进玉气。
在苍黎大陆,三岁能引玉气入体算寻常,五岁凝结玉核是天才,像他这样十六岁了还摸不到“玉芽境”门槛的,整个东域恐怕都找不出第二个。丹田像块捂不热的顽石,任你往里面灌多少玉气,都石沉大海,连个响儿都没有。村民们私下里都叫他“玉气绝缘体”,更难听的,就直接喊“废物”。
“阿黎,回来干活了。”
巷口传来老玉匠沙哑的声音,像砂纸磨过老玉,粗糙,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暖意。
玉黎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往村尾的老玉铺走。铺子是个低矮的棚子,四壁堆着小山似的碎玉,阳光透过棚顶的破洞照下来,在玉屑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老玉匠正坐在矮凳上,手里捏着一把牛角刻刀,在一块青白玉上雕云纹。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裂口,却稳得像磐石,刻刀游走间,流云的弧度渐渐鲜活起来。
“师父。”
玉黎喊了一声,拿起墙角的粗砂纸,开始打磨桌上堆着的边角料。这些都是从好玉上剔下来的碎块,不值钱,却能磨成圆润的玉珠,串成廉价的手链,换几个铜板。
老玉匠“嗯”了一声,没抬头:“把这些磨成鸽子蛋大小的圆珠,影玉教的人下午就到。”
玉黎的动作顿了顿:“师父,我们为什么非要给他们上供?我听镇上的说书先生讲,东域的大宗门都在反抗影玉教。”
刻刀突然在玉石上划错了一道,老玉匠皱了皱眉,用布擦了擦:“落玉村就像这碎玉,经不住折腾。”
他放下刻刀,浑浊的眼睛看向玉黎,“影玉教的‘影使’,最低都是‘玉璞境’,动动手指就能掀了咱们村。忍一忍,总能活下去。”
“可他们要的是血玉……”
玉黎的声音低了下去。他见过血玉的制作过程,是把活人绑在玉料旁,让精血一点点渗进玉里,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老玉匠没接话,只是拿起一块磨好的玉珠,对着光看了看:“你这手艺快赶上我了。”
他突然话锋一转,“阿黎,记住,不管以后遇到什么事,都别让人知道你胸口那块玉。”
玉黎下意识地摸了摸领口。那里贴身藏着半块玉佩,是五年前老玉匠在村外乱葬岗捡到他时,他攥在手里的东西。玉佩是暖白色的,断口参差不齐,上面只刻着一个模糊的“黎”字,除此之外,再无他物。老玉匠说这玉质地普通,不值钱,可玉黎总觉得它不一样——天再冷,这玉也带着点温乎气。
“我知道。”
玉黎点点头。这是老玉匠第五次跟他说这话了。
午后的阳光变得毒辣,村口传来了马蹄声。不是村里那种慢悠悠的老黄牛,是带着杀伐气的铁蹄声,踏在青石板上,“嗒嗒”作响,敲得人心头发紧。
玉黎正在棚后劈柴,听见外面一阵喧哗,还夹杂着村长谄媚的笑声。他放下斧头,刚想探头看,就被老玉匠一把拽了回来。
“进地窖。”
老玉匠的脸色从未如此凝重,他掀开墙角一块松动的石板,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师父,怎么了?”
“别问!”
老玉匠把他往地窖里推,塞给他一个油布包,“拿着这个,还有你的玉佩。”
油布包里是几个干粮和一小袋水。
玉黎刚钻进地窖,就听见铺子的木门“哐当”一声被踹开了。
“老东西,听说你这儿有个‘玉气绝缘体’?”
一个声音响起,冷得像冰,又涩得像磨过的玉,“影教要的人,藏哪了?”
是影使!
玉黎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影使大人说笑了,”
老玉匠的声音带着刻意的镇定,“我这就一个笨学徒,连玉气都引不进,哪配劳您惦记?”
“引不进玉气?”
那声音笑了,带着嘲弄,“混沌玉体天生就能吞噬玉气,你以为用‘地玉砂’埋了五年,就能瞒过‘玉息术’?”
混沌玉体?那是什么?
玉黎的脑子一片空白,地窖顶上的石板在微微震动,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还有老玉匠压抑的咳嗽声。
“影使大人!找到了!”
一个尖利的声音喊道,“贡品……贡品的血玉被打碎了!”
“谁干的?”
冰冷的声音陡然拔高。
“刚、刚才那学徒在磨玉,说不定是他不小心碰掉的……”
是村长的声音,抖得像筛糠。
“呵,”
那声音冷笑,“把老东西带过来。”
玉黎听见老玉匠被拖拽的声音,还有他撞在桌角的闷响。
“说,孩子在哪?”
“我不知道……”
“不说?”
那声音里淬了毒,“那就用你的血,再养一块血玉吧。”
“不要!”
玉黎再也忍不住,猛地推开石板冲了出去。
铺子里一片狼藉,老玉匠被两个黑袍教徒按在地上,嘴角淌着血。一个穿黑袍的青年站在他面前,兜帽滑落在脑后,露出一张刀疤纵横的脸,左眼处嵌着一块黑色的玉片,像一颗没有生气的假眼。他手里把玩着一把短刀,刀身泛着玉质的黑光,显然淬了黑暗玉气。
是影顾!村里老人说过,影玉教最狠的影使,杀人从不眨眼。
“师父!”
玉黎扑过去想扶起老玉匠,却被影顾一脚踹倒在地。
影顾低头看着他,黑玉假眼微微转动:“果然是混沌玉体,连周遭的玉气都绕着你走。”
他的目光落在玉黎胸口,“那是什么?”
玉黎下意识地捂住领口,那里的玉佩正在发烫,像揣了块小火炭。
“影使大人,这小子身上就半块破玉,不值钱……”
老玉匠挣扎着喊道,“您要抓就抓我,放了他!”
影顾没理他,弯腰想去扯玉黎的领口。就在这时,老玉匠突然猛地挣脱教徒的束缚,一口血喷在地上的碎玉堆里。那些原本黯淡的碎玉瞬间亮起土黄色的光,顺着地面的纹路蔓延,眨眼间连成一个粗糙的阵法。
“地玉阵!”
两个教徒惊呼着后退,“老东西你敢反抗影教!”
“阿黎,走!”
老玉匠嘶吼着,双手结印,阵法光芒大盛,土墙从地面拔起,挡住了影顾的视线,“去苍梧阁!找一个扫地的老头!告诉他,‘玉碎了,但黎明还在’!”
“师父——!”
“走啊——!”
老玉匠的声音带着决绝,他猛地拍向自己的胸口,全身骨骼发出“咔咔”的脆响,玉璞境的玉气像潮水般涌出来,“我这把老骨头,换你一条命,值了!”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土墙剧烈摇晃,影顾的怒吼穿透烟尘:“找死!”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身后传来,将玉黎推出了后墙的破洞。他踉跄着回头,只看到冲天的黑烟,和老玉匠最后望过来的、带着笑意的眼神。
“师父——!”
泪水模糊了视线,玉黎攥紧胸口发烫的玉佩,转身冲进了村后的密林。
风穿过树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老玉匠最后的叹息。他不知道苍梧阁在哪,也不知道那个扫地的老头是谁,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
为了师父,也为了那个还没解开的、关于“混沌玉体”和半块玉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