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之踩着树杆下的阴影走来,草地在他墨色的靴底发细微的‘吱嘎’声。
阳光透过树影割裂了他冷寂的面容,衬得他如玉容颜,像淬了毒的薄刃。
“沈姑娘,回答我的问题。”
他行至沈霜云身前,高大身影笼罩下来,淡漠至极的声音,滑过耳畔,寒渊般的眼里沉着将熄未熄的星火。
仿佛……
猎手发现陷阱里颤抖的幼鹿。
他的视线,凝视沈霜云的脸庞,冰凉如蛇信,偏偏呼吸是烫的,“不言语?”
“心虚吗?”
被那样一双眼睛盯着,沈霜云呼吸都窒住了,掩在袖下的双手,蓦然握紧。
指甲在掌心掐出印记。
镇国公府里,真正能做主把她轰出去的,只有男主人镇国公裴维和……
世子裴寂之。
尤其裴寂之的身份……
他才是镇国公府和裴贵妃摆脱前世命运,绝地翻盘的唯一条件。
沈霜云最不想,也最不能得罪的。
是他。
自从回府,裴寒声,裴九卿,或虚情,或假意,都跟她接触过,只有裴寂之。
寂寥冷漠。
视若无睹。
对他来说,沈霜云的存在,像是路边一块石头,府里一盏油灯,无足轻重。
不入他眼。
今番,他主动找来,沈霜云罔知所措。
不晓该喜该悲?
又要如何应对?
她飞快思索。
“霜云见过世子爷。”垂眸敛身,规矩行礼,“世子爷安好。”
“霜云不知,自己应心虚何处?”
沈霜云抿唇。
裴寂之来寻,心里肯定是不满了,要先打消他的顾忌。
“自从盘古开天地,都没有未出阁的姐姐,给妹妹添厚妆的道理,五千两实属戏言。”
“霜云不曾放入心中,更何况向母亲讨要?”
“实在荒谬,世子玩笑了。”
裴寂之的目光深如寒潭,他淡漠俯视沈霜云,凝视她不卑不亢的面容。
唇角微微上扬。
仿佛锁定猎物的猛兽,带着轻描淡写间,夺人性命的危险。
沈霜云寒毛竖起。
“玩笑?我不觉得那是玩笑,沈姑娘,你处变不惊,城府深沉,哄骗的照野替你冲锋陷阵。”
“母亲心善,怜你处境,不愿跟你计较,但是,沈姑娘。”
“你当自知,别把那些继承自血脉的轻贱和手段,用到公府来。”
裴寂之淡声,神情从容,语意里带着直白的恶。
沈霜云握紧袖子,指尖微微发颤。
继承自血脉的轻贱和手段。
这话当真刺耳,赫然显示着,除了裴照野和谢夫人,这座奢华高雅的镇国公府,她的骨肉亲人,都不欢迎她回来。
他们排斥她,厌恶她,甚至恨她。
但……
她要留下。
她要活得好。
前世,从晋王后宅的泥沼里挣脱出来,今生,她也要活得光鲜亮丽。
裴寂之和裴九卿不一样,没有骨子里的正直怜贫,他性情更冷硬,她的遭遇,不会为她迎来同情。
反而……
想起前世,裴寂之的风评,沈霜云觉得,他更欣赏坚韧之人。
镇国公裴维,便是外柔内刚,身为人子,总不会厌恶父亲吧?
“世子爷。”定下心神,沈霜云直视他,杏眸不闪不避,“姐弟之情,在你眼中,也是利用吗?”
“我知道,你关心照野,想要保护他,我跟你是一样的。”
“照野也一样。”
“我们都想维护在意的人。”
他关心关野,因此来警告她,照野,也是心疼姐姐。
“一样?”裴寂之讳莫,眼底疑着寒霜,像是在欣赏一场拙劣的戏码,他薄唇微勾,藏着几分嘲弄的意味,“你?”
“是我。”沈霜云迎上他的目光,唇角抿起从容的弧度。
清澈坦然,温柔坚定,不躲闪,也不咄咄逼人。
她道:“佛云世间皆苦,我不过芸芸世人中,再普通的一个,流离失孤,并非我错,为人所救,也非我愿。
“沈家待我如何,世子亲眼见过,回府与否,也不是我来决定的。”
“沈家要送,你们愿意接纳,我才回来。”
“这么说来?你到是随波逐流了?”裴寂之不可置否。
沈霜云,“随波逐流?我更想说,随遇而安。”
“价值千金的空谷幽兰,万人追捧,爱者为之掷万金,路边野草,无人关照,同样也要往繁茂着长。”
就像沈婉音是珍珠宝玉,她是粗石沙粒,但……
“世子,我之所愿,一方院落,一份清净。”
“您不用这般警惕,我仅一人,孤身与世,举目无援,坏不了你们的事,也算计不着你们。”
裴寂之沉寂,目光第一次认真落到她身上。
削瘦,矮小。
明明跟沈婉音是双胞胎,体态却差她太多,沈婉音丰腴得像熟透的桃子,沈霜云却单薄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但她抬眸望来时,杏眸清亮如寒潭映月,竟给人种强大的感觉。
“如你所言,到是清净无为,但,你若当真心如琉璃,不争不抢,沈家因何错待你?”
沈婉音虚荣粗鄙,都得偏爱,沈霜云却被鄙夷轻蔑,必有缘故!
“因为他们是坏人!”沈霜云清洌的声调,仿佛珠玉落地,不带任何语气,“世子爷,他们对我不好,你为何觉得我有错,而不是他们有错?”
“我在沈家十五年,洗衣做饭,铺床叠被,女儿和婢女的活,我都做了。”
“我对养父母孝顺,对兄长们尊敬,对妹妹友爱,该替他们做的,不该替他们做的,我都做了。”
“我问心无愧。”
“这个问题,你去问他们,不要来问我。”
“如今,世子爷,我也想问你,你们兄弟,为何要来针对我?”
“你们不是我哥哥吗?”
——
沈霜云和裴寂之不欢而散,她……
内心十分强大。
后宅唇枪舌剑,扎心之语,时时刻刻,过耳就忘,于是,让裴寂之无功而返后。
沈霜云心里没起一丝波澜,平静前往正院,陪谢夫人去了。
裴寂之冷峻容颜漠然,来到四弟院里,冷冷地凝视着他。
看的裴寒声莫名其妙。
“大哥,你怎么了?”
“有事你说话,这么看着我,弟弟我心很慌。”
他上下打量自己,想瞅瞅是不是衣裳穿反了。
裴寂之默寂许久,沉声问道:“四弟,你定然要为难沈霜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