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陵城的雨,绵密如针,带着初春的料峭,无声浸润着青石板路,也浸润着济世堂里终日萦回的药香。
这一日客少,雨声渐骤,敲打窗棂,我正坐在案前分拣药材。
临近傍晚,坊内只剩伙计阿桂在柜台后打盹。
母亲唤我去取她包好的药包,方欲起身,忽闻吱呀一声——
一股湿冷的风猛地卷入堂内,携着雨气与寒意。
抬眼便见一人踉跄而入。
那人身量极高,墨色衣袍被雨水浸透,紧贴挺拔身躯,一手死死按在左胸之下,指节绷得发白。
发丝凌乱,数缕沾在额角,薄唇紧抿如线,似在极力压抑着某种巨大的痛楚。
最慑人是他的眼睛,深邃冰冷,此刻因痛苦显得格外锐利。
他目光扫过空寂的药坊,骤然落定在我身上。
那眼神如刃,刺得人心头一紧。
……可有镇痛之药他开口,声音沙哑,几乎被雨声吞没。
我起身:阁下是何处不适
他沉默一瞬,终是道:旧伤。遇雨便发作,痛彻骨髓。
我示意他坐下:容我一观。
他依言坐下,身形依旧绷得笔直,如受伤的孤狼,戒备未减。
我净手上前,隔着他湿冷的衣料触按其痛处。
指尖所及,肌肉坚硬如铁,隐有异常突起,似是旧创未愈、郁结成疾,甚至……还带一丝不易察觉的毒性之涩。
我收手道:并非寻常风湿。阁下旧伤带毒,阴寒引动毒势,才疼痛异常。
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微微颔首:可能缓解
可暂以药香安抚,镇痛疏络。我转身取来银针与药匣。
他又欲开口,一阵剧痛袭来,闷哼一声,额角沁出细密冷汗,再也无力多言。
我不再迟疑,燃起一小炉安神香,旋即下针。
银针细如毫芒,刺入穴道,他身体先是一僵,继而渐渐松弛。我又取出一早调好的药香膏,剜取少许,置于薄瓷香碟中,慢火烘烤。
顷刻间,一缕清冽微辛的香气袅袅升起,不甜不腻,融着薄荷、乳香与其他草木清气,萦绕一室。
他深吸一口气,紧蹙的眉宇渐渐舒展。
此香……他闭目片刻,低声问,何名
我垂眸:未曾取名,只是依症调方,暂压疼痛。阁下可觉好些
甚好。他睁开眼,目光中的冰层似融开些许,娘子妙手。
份内之事。我语气平淡,这香膏便赠与阁下。若再发作,取豆粒大小烘热嗅闻,可应一时之急。但根治还需……
我知晓。他出声打断,并非不耐,只是惯于简洁。
他从怀中取出钱袋,我摇头:不必。今日之遇,全当结个善缘。
他动作微顿,看我一眼,未再坚持:在下……顾安。多谢娘子。还未请教
唤我药姑便可。我避了真名。
药姑……他低声重复二字,于他唇齿间流过,竟无端染上一缕温存。
他起身,身形已稳,今日之恩,顾某记下了。来日必报。
雨势渐歇,他拱手一礼,转身步入朦胧雨帘中,墨色身影转眼消尽于深巷。
案上,香膏余韵清冷缠绵。
我独自立在原地,指尖却仿佛仍残留着他衣上冰冷的湿意,与衣料之下……那一抹灼人的温度。
顾安。一个假名,如同我的药姑。
(二)
原以为那不过是个寻常插曲。
却不料,几日后,他又来了。
依旧微雨,他踏入药坊,身形不见那日狼狈,墨色常服干燥挺括,更显肩宽腿长,只是眉宇间仍凝着倦怠。
药姑。他开口,声音平稳了些。
我略有讶异:顾公子可是旧疾又……
并非。他目光落在我分拣的药材上,那日之香,效用极佳。不知娘子可愿再为顾某调制一些银钱不是问题。
我顿了顿:那香调制不易,有几味药材也需时间备办。
我可等。他立刻道,随即补充,若娘子不便,也无妨。
我看他一眼。他站在那里,气势迫人,却有种不愿添麻烦的克制。
三日后吧。我说。
他眼中似有极淡笑意掠过:好。三日后,顾某再来叨扰。
他果真三日后再来。取了香,付了远超所值的银两,并未多留。
此后,他便时常出现。
有时取香,有时复诊,有时甚至只是路过,进来站一站,同我说几句闲话。
他话始终不多,大多时候沉默地坐着,看我称药、研末、调香。
我依旧唤他顾公子,他叫我药姑。
隔着距离,我看不清他全部神情,却能感受到那目光日渐专注。
我知道他不叫顾安。
他通身气度,偶尔流露的杀伐果断,绝非商贾。
他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剑,沉甸甸的威势令人无法忽视。
我心中并非没有疑虑惧怕,因为我并不想沾染麻烦。
可是……人心竟不受控制。
他会在我被药材呛咳时,不动声色开大窗子;他会在我专注调香忘了时辰时,提醒阿桂热饭;他会在雨夜离去前,检查门窗。
一次,我调试新方,苦思一味香料不得。
他沉默片刻,忽然开口:可是遇了难处
我下意识道:缺一味引子,需香气清远能压住杂味,又要性质温和……
他起身,走到药柜前,手指划过标签,停在一处:白梅花瓣,如何去年冬日我见你收贮了一些。
我愕然抬头。
他竟记得。
我依言试之,果然恰到好处。
香气融成刹那,我欣喜抬眼,正对上他目光。
二人之间的纱帘模糊,我却觉得那目光灼灼,带着专注与……温柔
我心猛地一跳,慌忙垂眼。
还有一次,他旧疾突发,疼得直不起身。
我扶他到里间窄榻休息,替他施针燃香。
药力发作,他沉沉睡去。
我坐在榻边,看他睡梦中紧蹙的眉,鬼使神差地想抚平。
指尖即将触碰时,他却动了动,吓得我猛缩回手,心如擂鼓。
他未曾醒。
我僵坐着,只听得见他平稳的呼吸,和自己慌乱的心跳。
那一刻,我知道,我生了不该有的妄念。
而他呢他待我,似乎也与众不同。
但我们之间,横亘着太多。
我的身份,他的秘密,注定是云泥之别。
情愫如暗夜藤蔓,疯狂缠绕,却见不得光。
我与他的每一次相见,欢喜下都埋藏着不安。
直到那日,他带来一支玉簪。
玉是上好和田素玉,簪头雕成简雅五瓣梅。
偶然得见,觉得应合你气质。他说得随意,我却注意到他耳根泛起了红。
我心口发烫,不由得蜷缩起手指:太贵重。我不能收。
不值什么。他语气坚持,目光落在我发间的木簪上,声音低沉却清晰:玉更衬你。
几番推拒,我终是收下了。
那玉簪沉甸甸地躺在掌心,温润微凉,却奇异地熨平了心底一丝惴惴不安。
或许……他待我,也是有那么一点点真心的吧
因着这点妄念般的欢喜,我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他体内的余毒终是隐患。
我翻遍家中残存的香典,终于寻到一则名为檀明香的古秘方,据说能拔除沉疴痼疾。只是核心药引雪昙花极为罕见,性极寒,用法险峻。
我在老宅废园的残砖断瓦间寻了整整两日,才觅得几株将枯的雪昙,正小心移植时,母亲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不赞同的忧虑:
意儿,她的目光落在我沾满泥土的手上,叹了口气:江家当年,正是因这‘雪昙花’才卷入风波,落得如今境地……你实在不该再碰此物,更不该冒险回旧宅。
我垂眸看着掌心脆弱的花株,只能沉默以对。
母亲见状,不再多言,只是摇了摇头,转身领我回去,步伐沉缓而压抑。
调制檀明香的过程繁琐耗神,那几日,我几乎不眠不休。
当最终将那一小盒凝膏制成时,指尖沾着清冽微苦的异香,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期盼。
这或许是我所能给他的,最好、也最孤注一掷的心意。
他将要离开一段时日,处理要事。
临行前夜,他来告别。
我将檀明香交给他。
此香名‘檀明’,我低声解释,每日取米粒大小,置于脐下温灸。待这一盒用尽,沉毒可拔除七七八八。
他接过,嗅了嗅,神色微动。
檀明……他重复,抬眼看我,此香于你,可有何难处
我心头一涩,摇头:只是耗些工夫。你……一路小心。
他凝视我片刻,忽然道:待我此次回来,一切事了,我必归来寻你。
我心猛跳,脸颊烧红。
寻我……做什么
他沉默一下,声音低沉坚定:届时,我会告诉你我的真名和身份。
真名和身份,这意味他愿向我袒露真实的自己。
巨大喜悦和恐慌同时攫住我。
……好。我轻轻应了。
他笑了。那是我第一次清晰的看到他的笑容,如冰雪初融,眉眼看着好看了。
他伸手,似想碰我脸颊,最终指尖流连一瞬,停在空中,收回。
等我。他说。
话落转身大步走入夜色。
我握着玉簪,站在门口,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动。
怎么形容心中的那种感觉呢
既甜又涩,就像在预支离别的苦楚,以兑换短暂的甜蜜。
(三)
他走后的日子,变得格外漫长。
药香依旧袅袅,我却仿佛失了魂。
阿桂总是笑我又在对着那支玉簪出神,打趣问我怎么就钟意上了这个神神秘秘的沈情郎。
我不语,只暗暗揣测着他的真实身份,带着一丝不安去期待着那个归来之期。
思念如野草疯长,原来不知不觉间,那个沉默冷峻、却会在细节处流露温柔的男子,已悄然占据我心房。
不知过了多久,我去街市采购药材,却见街头巷尾张灯结彩,人人面带喜色,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靖安王要大婚了!
可不是嘛!娶的是镇国公家的嫡小姐,真正的天作之合啊!
听说三日后就是大婚之日,到时候肯定全城轰动……
靖安王沈辞安那个战功赫赫、权势滔天的七皇子
我心头莫名一滞。
那般遥不可及的人物,他的婚事,与我何干。
我摇摇头,压下那丝莫名的不安,继续挑选药材。
又过了些日子,他依旧音讯全无。
思念煎熬之下,我鬼使神差地走向城中最繁华的朱雀大街。
听说今日是靖安王迎亲队伍必经之路。
街上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红绸铺满了整条街道,极尽奢靡荣华。
我挤在人群中,像个局外人,看着这场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盛大繁华。
心口那丝不安却越来越大。
终于,在震天的欢呼和锣鼓声中,迎亲的队伍缓缓而来。
旌旗招展,仪仗煊赫。
高头大马上,新郎官一身大红吉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美无俦,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虽带着浅淡笑意,却依旧难掩其下的冷峻与威严。
——如同被冰水兜头浇下,我瞬间僵在原地,血液都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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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安!
那张夜夜在我梦中出现的脸,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人,此刻正穿着大红喜服,骑着高头大马,迎娶他的新娘!
周围人群的欢呼声、议论声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琉璃,变得模糊不清。
我死死盯着那个身影,看着他从容地接受万民朝拜,看着他偶尔侧首与身旁侍卫低语时那熟悉的、微抿的唇角……
世界天旋地转。
原来……他就是靖安王沈辞安。
原来……他说的要事,是他的大婚。
原来……那句等我,是如此可笑的一个谎言!
心口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痛得我几乎蜷缩起来。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我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原来所有的温情、所有的特殊对待,或许都只是王爷闲暇时的一场游戏。
而我,竟当真了。
浑浑噩噩地挤出人群,回到济世堂后,我大病了一场。
高热不退,梦里反复都是他那张冷峻的脸,和那身刺目的红。
病中,我烧掉了所有与他相关的东西,他写下的药方,他碰过的茶杯……唯有那支玉簪,我摩挲了许久,最终却还是没能狠下心,只得将它重新锁回了妆匣最底层。
病好后,阿桂说我仿佛变了一个人,母亲叹气的次数更多了。
我变得更加沉默,更加谨慎,我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照料药坊和母亲身上,试图用忙碌麻痹自己。
然而,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那日午后,药坊里依旧清冷。
我刚送走一位病人,正低头整理银针,忽听门口传来一道冰冷而熟悉的声音。
药姑,别来无恙。
我猛地抬头。
沈辞安——或者说,靖安王。
他正站在门口,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依旧是一身墨色常服,如同第一次见面一样,但这次的料子明显是皇家才能用的云锦,上面金线暗纹流动,周身的气场比之从前更具威压,也更……疏离。
他一步步走进来,目光锐利,扫过药坊,最后落在我脸上。
我心脏狂跳,几乎要窒息。
恐惧、委屈、愤怒、还有那未曾熄灭的爱恋,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裂。
他知道了他知道我认出他了他来……做什么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指紧紧攥住衣袖,才勉强维持镇定,垂下眼,福了一礼:民女……参见王爷。
说出口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他脚步顿住,似乎因为我这声王爷而滞了一下。
随即,他声音更冷了几分,带着一种审度的意味:你倒是消息灵通。
我心中一痛,几乎要冷笑出声。
消息灵通若不是那日亲眼所见,我是否还要被蒙在鼓里,继续做着那个可笑的梦
王爷天潢贵胄,大婚之事轰动全城,民女想不知也难。我低着头,语气尽可能平静,却依旧泄露出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抬起头来。
我僵硬地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了往日作为顾安时偶尔流露的温和,只剩下全然的探究和冰冷。
江知意。他准确地叫出了我的真名。
我浑身一颤,脸色瞬间煞白。
他……他竟然连这个都查到了!
民女……不知王爷在叫谁。我强自镇定,手心却已全是冷汗。
江家幼女,江知意。擅医术,尤精调香。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锤,砸在我心上,尤其擅长……以雪昙花入药,是吗
雪昙花!他果然是为了这个!
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方才那些纷乱的情绪。
江家最大的秘密,最大的祸端,他竟已知晓!
世人只知济世堂有位妙手回春、却轻纱遮面的药姑,无人知晓这层薄纱后,是罪臣之女江知意。
江家曾是江南杏林之首,一朝卷入宫廷秘案,树倒猢狲散。
自那以后我与母亲隐姓埋名,藏匿于此,靠着这点微末医术,战战兢兢地讨生活。
民女不明白王爷在说什么。我垂下眼,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雪昙花乃是宫廷禁药,民女怎会……
檀明香。他打断我,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我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御医嗅出了我身上残留的香气,言之凿凿,内有雪昙花。而此花,当年江家曾私藏并使用。
他向前一步,迫人的气势几乎让我无法呼吸:江家被贬,皆因卷入皇子中毒事件,而毒中便疑似掺有雪昙花。你们并未交出所有禁药,是不是甚至,可能还保留着与之相关的……秘密
他的质疑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精准地刺入我心底最深的恐惧。
原来他找到我,并非因为旧情,呵,或许本也无情,只是为了追查旧案,为了那致命的雪昙花!
所有的委屈爱恋,在这一刻都化为了可笑的自作多情和彻骨的冰寒。
我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不退缩,声音却依旧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王爷身份尊贵,何必来为难我一介民女檀明香是我所调,但花早已绝迹,方子也已焚毁。至于江家旧事,我一无所知。您请回吧。
他看着我,眼神幽深,似乎在极力分辨我话中的真伪,又像是在权衡着什么。
一无所知他重复了一遍,语气莫测,那你为何隐姓埋名于此
乱世求存,不得已而为。我别开脸,不愿再看他那张让我心痛又心寒的脸,与王爷无关。
他沉默了,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良久,他忽然道:从今日起,你就呆在这间小院,没有我的允许,不得离开。
我愕然看他:你要软禁我
是保护。他语气冷淡,不容置疑,外面有人不想你活着,也不想江家的秘密永埋地下。
保护用这种囚禁的方式在我刚刚目睹他迎娶他人之后
巨大的讽刺和悲愤几乎要冲垮我的理智。
不劳王爷费心!我语气激动起来,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是生是死,都是我自己的事!王爷既已新婚燕尔,又何须来管我这等草民的死活!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惊,有一瞬间,我几乎以为看到了某种压抑的波动,但很快便被更加冰冷的漠然覆盖。
现在不是你的事了。他转过身,不再看我,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大步离开,留下几名侍卫面无表情地守在门口。
院门在我面前沉重合上,落锁的声音清晰传来,如同锁住了我所有的希望和未来。
我瘫软在地,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为家族冤屈,为身不由己,更为那段还未开始就已彻底埋葬、甚至可能从未真实存在过的……感情。
他骗了我,囚了我,而我,竟还曾对他抱有幻想。
江知意,你真是这世上最傻的傻瓜。
(四)
我就这样被变相囚禁在了这方小院里。
门外日夜有人看守。
我出不去,外人也难进来。
母亲忧惧交加,病倒了。
阿桂被他给了银子打发走了,我既要照顾母亲,又要承受这无形的压力,心力交瘁。
沈辞安偶尔会来。
他总是突然出现,有时隔几天,有时隔十几天。
来了,便沉默地坐在院中那唯一的石凳上,有时问我几句母亲的病情,有时什么也不说,只是坐着,目光沉静地看着我煎药、晒衣、做着琐碎的家务。
他不再追问雪昙花和江家旧事,但我能感觉到,那种审视的目光从未离开过我。
或许,他还在等待我露出破绽。
我亦沉默以对。我们之间,隔着一堵比金石更坚硬的墙。
每次看到他,我都会想起那日朱雀大街上的刺目鲜红,想起他的欺骗,心便如同被针扎般疼痛,也更加冰冷。
只是有时,我会发现院角的柴堆被人悄悄垒好,水缸总是满的,甚至有时桌上会多出一包昂贵的药材,对母亲病情极有好处。
我知道是他吩咐人做的。
但这又算什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还是王爷对囚犯的施舍或者,是对他欺骗行为的一丝微不足道的补偿
我心乱如麻,无法分辨,更不敢、也不愿去深想这些举动背后是否有一丝温情。
那只会让我显得更加可笑。
一次,他来的时间比平日晚,身上带着淡淡酒气,眉宇间倦色浓重,旧伤似乎也在发作,坐下时动作略显滞涩。
我正给母亲熬药,药罐咕嘟作响,烟气缭绕。
他闭目按着额角,忽然轻声说:……还是你这里的药香好闻。
我的动作一顿。想起金陵城济世堂里,无数个午后,药香袅袅中,我们相对无言的静谧时光。那时的心动与暧昧,如今回想,只剩讽刺。
心头猛地一抽。我强迫自己硬起心肠,淡淡道:都是寻常药材,比不得王府珍品。
他睁开眼,看向我,目光深邃:王府没有会调‘檀明香’的人。
又是檀明香!他终究还是念念不忘这个!或许在他眼里,我最大的价值,就是这可能牵扯到江家秘密的香方吧
刚刚泛起的一丝酸涩瞬间化为乌有,只剩下被试探、被利用的愤怒和委屈。
我猛地转过身,声音发颤:我说过了!方子毁了!花也没了!王爷若不信,大可搜院!或者干脆将我投入大牢,严刑拷问!何必在此假惺惺!
或许是我的反应过于激动,他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眉头紧蹙:我并非此意……
那您是何种意思我积压已久的情绪骤然爆发,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您将我困在此地,不闻不问,偶尔前来,不是试探便是审视!沈辞安,你既已娶了旁人,为何还不肯放过我若认定我江家罪大恶极,若认定我私藏禁药意图不轨,何不给我个痛快!
我直呼了他的名字。
他猛地站起身,脸色沉得可怕。一步步走向我。
我吓得后退一步,却倔强地仰着头,不肯示弱。
他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我。我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酒气混合着那股熟悉的、我自己调制的、如今已淡至极致的檀明香余味。
他抬起手,我以为他要动手,下意识闭上眼。
预期的疼痛并未到来。他的手指,带着微凉的温度,极轻地拂过我的脸颊,拭去了一滴泪珠。
动作轻柔得近乎……怜惜
我震惊地睁开眼,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眸子。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我看不懂,只觉得心慌意乱,更觉得荒谬可笑!
我若想给你痛快,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他声音低哑,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江知意,你只需安安分分待在这里,别给我惹麻烦。
说完,他收回手,转身大步离去,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温柔只是我的错觉。
我独自站在原地,脸上被他碰过的地方像被烙铁烫过一样,热得惊人。心里却更乱了,更痛了。
他到底想怎样一边囚禁我、怀疑我,一边又做出这种令人误会的举动难道羞辱我还不够吗
之后一段时间,他再没来过。看守依旧,但送来的东西却更精细了些,甚至还有几本难得的医书孤本。
我一边照料母亲,一边心神不宁。外面风声似乎更紧了,偶尔能听到看守的低语,提及皇命、严查等字眼,令人心惊肉跳。
母亲的身体稍有好转,却终日愁眉不展。
意儿,她拉着我的手,泪眼婆娑,那位王爷……他终究是皇家的人。天家无情,我们江家就是前车之鉴。他如今这般关着你,只怕……只怕没安好心。你……莫要再对他心存任何幻想,要想办法自救啊……
我心中悚然。
母亲的话点醒了我。
是的,我不能再将希望寄托在他莫测的态度上。他已是他人夫君,与我再无可能。而江家,必须留后。
我做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销毁所有可能带来灾祸的痕迹。
包括我这些年来研读医术、调制香方的心得手稿。那里面的确记载着一些江家不传之秘,虽无关雪昙花核心,但若落入有心人之手,亦是祸端。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我哄母亲睡下后,在院中挖了一个小坑,将厚厚一叠手稿放入,点燃了火折。
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贪婪地吞噬着纸张,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精心绘制的图案,都是我无数心血所凝。火光映着我流泪的脸,灼热,却温暖不了冰凉的心。
就在此时,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我惊得猛然抬头。
沈辞安站在门口,正正看到我焚烧手稿的一幕。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倦色和风尘,似是匆忙赶来,此刻却尽数化为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几步冲过来,试图挽救,但火势已起,徒劳无功。
他猛地转头看我,眼神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是混合着震怒、不解、甚至是一丝……受伤的情绪
你……他声音压抑得可怕,你就这般……信不过我宁可毁了,也不愿……
我以为他会发怒,会斥责我毁灭证据。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死死地盯着那跳跃的火焰,直到最后一页纸化为灰烬,最后一点火星湮灭在夜色里。
他的侧脸在明明灭灭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冷硬,也格外……孤寂。
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燃烧后的焦糊味,还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他缓缓站起身,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深得让我害怕,仿佛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凝结成一片冰冷的荒漠。
好。他哑声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疏离,如你所愿。
他后退两步,目光从我脸上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觉厌倦。
好好活着。
留下这四个字,他决绝地转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院门重重合上,落锁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
我瘫坐在尚有余温的灰烬旁,浑身冰冷。
他最后那个眼神,那句好好活着,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我的心口。
他认定了我宁死也不肯信他,认定了我与江家一般,对他、对皇家只有抗拒和防备。
我们之间,最后一丝脆弱的联系,似乎也随着这堆灰烬,彻底焚尽了。
也好,从此两清。
(五)
那夜之后,沈辞安再也没出现过。
看守的人却并未减少,只是气氛变得更加压抑沉闷。
我度日如年,心中充满了不安,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细微的失落。
几日后的一个深夜,外面突然传来不同寻常的喧哗声,脚步声杂乱,甚至隐隐有兵器碰撞之声!
我惊坐而起,心跳如鼓。母亲也醒了,吓得瑟瑟发抖。
意儿,外面是不是……是不是来抓我们了
我紧紧抱住母亲,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
打斗声、呵斥声短暂而激烈,随后又迅速归于平静,快得仿佛幻觉。
但空气中,隐隐飘来一丝……火油味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不等我反应过来,院门突然被撞开!几个陌生的、穿着黑色劲装、蒙着面的人冲了进来!
药姑,快随我速速离开这里!为首之人语速极快,声音低沉。
你们是谁我将母亲护在身后,惊疑不定。是来杀我们的,还是……
外面官兵马上就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那人急切道,不由分说,上前便要拉我。
我趁着他不注意,扯了他的面罩,是阿桂。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尖锐的哨声,以及更大的喧哗声,似乎有大批人马正在靠近!
快走!阿桂厉声道,几乎是强行将我和母亲拉出院子。
院外景象让我倒吸一口冷气——原本看守我院子的几名侍卫倒在地上,不知生死。而远处,火光冲天,竟是我家小院的方向!浓烟滚滚升起!
他们放了火!
为、为何要放火我声音颤抖,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
别问那么多了!快走!阿桂并不解释,只是催促着我们快速穿行在黑暗的小巷中。
我心中混乱到了极点。这些人是谁是敌是友那场火……
就在我们即将冲出小巷,奔向镇外河边停靠的一艘小船时,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就在远处那片冲天的火光映照下,隔着一片混乱的街道,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沈辞安。
他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立于一座石桥之上,正远远地望着我的葬身之处——那片火海。
火光将他玄色的身影勾勒得清晰无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峻得像一尊雕像,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他周围是肃杀的侍卫,隔开了混乱的人群。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原来……是他。
原来他所谓的保护,所谓的好好活着,就是送我一场葬身火海!
难怪他不再追问雪昙花,难怪他最后看我的眼神那般冰冷!他早已决定了我的结局!或许这就是他娶了正妃后,处理掉我这个麻烦、这个可能知晓他秘密的旧情人的最好方式!
心,瞬间被冻僵了,然后碎裂成齑粉。所有的怀疑、恐惧、以及那残存的一丝丝不该有的念想,全都化作了滔天的恨意!
泪水疯狂涌出,却被极致的恨意逼退。我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
药姑,快走!阿桂催促。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冰冷的身影,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带着无尽的恨意。
接着转身,毫不犹豫地跃上小船。
河水潺潺,载着我们驶离这片让我爱过、痛过、如今只剩恨意的人间地狱。
沈辞安,若我能活下去,此恨绵绵,永世不休!
(六)
我们安置在江南一个极其偏僻的水乡小镇,几乎与世隔绝。
几个月后,新帝登基的消息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纸语焉不详的诏书,提及江家旧案查有冤情,特此昭雪。
母亲捧着那纸诏书,老泪纵横:意儿……我们江家……终于……
我却怔在原地,毫无欣喜之感。这平反来得太巧,太突然。新帝初登基,百废待兴,谁会记得一桩陈年旧案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窜入脑海——是他吗是他做的为什么在那样对我之后
恨意与困惑交织,让我更加痛苦。
日子仿佛恢复了平静,但心底的恨意从未消减。那冲天的火光和他冰冷旁观的身影,夜夜入梦,反复折磨着我。
直到一年后的一天。
我从未想到的一个人,风尘仆仆地找到了我的香堂。
是他的妻子,镇国公家的嫡小姐,宋小小。
她穿着一身素缟,眼睛红肿,神色悲戚到了极点。她手中捧着一个铜盒,噗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声音嘶哑破碎:江姑娘……王爷……王爷他……薨了!
薨了
我猛地愣住,手中的茶盏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你……你说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王爷旧疾复发,沉疴难起,药石无灵……已于半月前……薨了!宋小小伏地痛哭,肩膀剧烈颤抖。
旧疾……余毒……檀明香……我猛地想起他那次旧疾发作的凶猛,想起他苍白的脸色,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疲惫……原来一切早有征兆
王妃今日寻我,究竟所为何事我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哑声问道。
宋小小抬起泪眼,眼中满是悔恨与愧疚:江姑娘,我今日来,一是为报丧,二是……二是要求得你的原谅。我与王爷的婚事,并非你所想那般……当年他娶我,是因为先帝疑心甚重,唯有借助我镇国公府之力,他才能暗中查证江家旧案的卷宗,为你家平反寻得证据……是我,是我以家中势力相逼,要他娶我方才肯全力相助……
她哽咽难言,片刻后才继续道:他心中从始至终,唯有你一人。即便大婚之后,他也未曾与我……与我有过夫妻之实。他待我始终相敬如宾,却也疏离如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日能还江家一个清白……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其实……早在金陵时,御医就已断言,她抬起泪眼,哽咽道,王爷体内余毒已深入肺腑,强用虎狼之药压制,不过是……透支光阴,最多只剩一年寿数……王爷一直不许告知任何人……
只剩一年寿数所以……他得知自己命不久矣所以……他才会那般急切地……
宋小小将铜盒递了过来,泣不成声:王爷临终前……命我将此物……务必亲手交给你……他说……他说他对不住你……但求你……岁岁安康……
我颤抖着手,几乎无法稳住呼吸,慢慢地接过了那个冰冷的铜盒。
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样东西:
一枚半旧的兵符。
那纸为江家平反的诏书草拟副本,上面有朱笔批注和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是他极力陈情。
一小盒已经完全干涸的檀明香残渣。
下面,压着一封薄薄的、血迹已干涸的信。
我拿起那封信,纸张粗糙,上面的字迹潦草而虚弱,却依旧能认出是他的笔迹:
知意卿卿:见字如面。香已尽,命亦当终。
当年药坊初遇,雨湿青衣,香染襟袖,乃顾某一生最快活时。
然身陷局中,命若悬丝,恐累卿卿,唯出此下策,纵尔生怨,亦能护尔周全。
江门之冤已雪,可自在余生。
所有欺瞒冷待,皆出于此心,望尔恕罪。
勿念,勿悲。顾安绝笔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纵尔生怨,亦能护尔周全……
原来那场大火,是他安排的金蝉脱壳!
原来他冷眼旁观,是为了做给那些真正想害我的人看!
原来他早知道自己的结局,所以用他仅剩的时间、权势乃至身后名,为我铺就一条生路,替我家族洗刷冤屈!
他让我恨他,是为了让我能毫无牵挂地离开,安心地活下去!
而我……我却真的恨了他这么久!
那场火……我哽咽着,几乎发不出声音,那些黑衣人……
是王爷的死士……她哭道,王爷知道陛下……新帝对江家旧事仍心存芥蒂,恐对你不利,才不得已用假死之法送您离开……那夜他亲临现场,是为了确保计划万无一失,也是为了……做给所有眼线看……王爷回去后,就吐了血……
他为何……为何不告诉我……泪水疯狂涌出,模糊了字迹,心口的疼痛几乎让我无法呼吸。
王爷说……若你知道了真相,必定不肯独自离开……他不能……不能再让你卷入其中……他说……让你恨着他……也好……总比……总比记挂着……要好……
说到这她已是泣不成声。
阿桂停下手中的活计,走到我身边,一句话也没说。
我瘫倒在地,紧紧攥着那封绝笔信和那个早已没有香气的香囊,控制不住的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我后知后觉地读懂了他的深情,却是在天人永隔之后。
我恨自己的迟钝,恨自己的猜疑,恨那最后一面,我竟用怨恨的目光看他,却未曾看他苍白脸色下隐藏的痛苦,未曾读懂他冰冷眼眸深处那无法言说的眷恋与牺牲。
他曾问我:你就这般信不过我
我当时的沉默和焚烧手稿的举动,是否让他带着无尽的遗憾和伤痛离开
可惜,再也没有答案了。
他为我谋划好了一切,甚至为我找好了恨他的理由,唯独没给自己留下半分生机。
沈辞安,你好狠的心。
既然想让我恨你,为何不让我一直这样恨下去
(七)
很多年过去了。
我在江南的小镇依旧开着香堂,生意依旧清淡。
江家平反后,我曾有机会重返金陵,甚至可得一份恩赏,但我拒绝了。
这里安静,能让我守着这份迟来的领悟,和他留给我的最后念想。
妆台上,那支素玉梅花簪被我日日簪发,玉质温润,仿佛还带着当年的温度。
香炉里,我依旧调制着檀明香,只是再也无人需要它的药效。
香烟袅袅,如同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爱意与告别,升腾,然后消散在风里。
我有时会想,若当年在金陵雨夜,我能一眼看透他的伪装;若在他最后一次来找我时,我能不顾一切地问一句你是否安好;若我能早些明白,爱并非只有甜蜜的相守,更有深沉的担当与牺牲……
可惜,这世间从无如果。
他曾倾尽所有,许我一个岁岁安康。
而我穷尽余生,守着一缕念念不忘。
阿桂曾问我,你不好奇那夜为什么是我去救下你吗
我摇摇头,只笑了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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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七
雨)
今夜王爷冒雨而来,交给我一包银子,嘱我带姑娘与老夫人南迁。他面色极差,咳得厉害,却一字字道:火起为号,务必护她周全。让她恨我…于她更好。
我看不懂他,却也点头答应了。
(三月十五
阴)
按计行事。火光照亮半边天时,我强拉姑娘离开。她回头望见桥头那个身影,眼中光霎时死了。
(五月初二
晴)
安置在江南水镇已月余。姑娘终日对着那支玉簪出神,檀明香燃了又灭。王爷当真用心良苦。
(腊月二十
雪)
今又见姑娘在调香,指节冻得通红。我添了炭盆,她忽轻声问:他…当时咳得可还厉害
我终未答言。王爷是个很好的人,只可惜这世道,好人总是活得最难。
——阿桂
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