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千鲤池畔惊鸿影
上元佳节,长安城仿若被仙人泼洒了璀璨星河,灯火交织,丝竹盈耳。皇宫深处,麟德殿内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一派盛世浮华。然于太子太傅李崇文独女李流夕而言,这份喧嚣总带着束缚的意味。她悄然离席,裹紧身上杏子红的织锦斗篷,信步踱至御花园深处。
月光溶溶,倾泻在结了薄冰的千鲤池上,映着远处宫灯的流彩,碎金点点,犹如梦境。李流夕驻足池边,望着池下偶有锦鲤摆尾搅动的涟漪出神。便是这一瞬的失察,足下不知被何物一绊,重心猛然倾颓!
冰冷刺骨的池水瞬间将她吞没,厚重的冬衣吸饱了水,如同铅块般将她拽向幽暗的池底。窒息感如潮水般袭来,湖水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的口鼻,眼前是晃动的水光和破碎的光影,恐惧攫紧了她的心魂。意识模糊之际,一双强有力的臂膀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猛地将她托出水面!
咳!咳咳咳……甫一出水,冰冷空气涌入肺腑,激起剧烈的呛咳。李流夕浑身湿透,本能地攀附着那唯一的救命浮木。脸颊贴上冰凉坚硬、还带着水汽的战甲,带着一种陌生却令人心悸的铁血气息。
别怕。一个低沉微哑却奇异地带着安抚力量的男声在她头顶响起。
她艰难抬眸,撞入一双深邃的眼眸里。
墨发湿透紧贴额角,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正是京中少年成名的将军府独子——木逸。他身着禁军统领的玄色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此刻,他正紧抿着唇,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方才那一番施救也耗尽了力气。
四目相对的一瞬,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被无形的屏障隔绝。他一手稳稳环着她的腰,另一只手迟疑地抬起,欲将贴在她额前湿透的碎发拨开。指尖带着冰冷的池水触碰到她额角娇嫩的肌肤,那一点凉意竟奇异地点燃了燎原之火。
嘶——李流夕瑟缩了一下。
木逸的手也骤然顿住。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苍白却清丽的面庞,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惊讶、关切,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如同池底暗流般汹涌的悸动。
恰在此时,麟德殿方向爆开漫天华彩!巨大的烟花在墨蓝天幕上争相绽放,将夜空映照得亮如白昼,轰鸣声震彻宫阙。
然而,那铺天盖地的绚烂与喧嚣,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帘幕,变得遥远而模糊。李流夕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双倒映着烟火明灭。耳畔轰鸣的,是如擂鼓般剧烈的心跳,强劲、急促,震耳欲聋。
怦——怦——怦——
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亦或是两颗心共同奏响的、命运初识的颤音。他眼中的光明明灭灭,喉结微动,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似乎更紧了一分,那力道带着强势的保护欲,也泄露了一丝隐秘的悸动。
木…木小将军李流夕找回声音,微弱如蚊蚋,面颊却不受控制地飞上红霞。
木逸猛地回神,眼底的情绪瞬间被收敛,恢复了几分平日的冷峻。他迅速侧开视线,声音低沉:李小姐受惊了。此处风疾,我送小姐去偏殿更衣。他利落地解下自己半湿的玄色外氅,不由分说地将她从头到脚裹住。那氅衣带着他残留的体温和一种青草混合着冷铁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寒冷与窥探。
李流夕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任由他半扶半拥着,离开这改变宿命的一池寒水。身后,烟花依旧璀璨坠落,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又迅速被新的光影淹没。
第二章:海棠树下绝别心
自那千鲤池一遇后,李流夕的生活似乎依旧如常。她是端庄娴雅的李家小姐,只是闲暇独处时,目光偶尔会飘向院墙之外,心湖深处那个踏冰而来的身影,总在不经意间泛起涟漪。
再次见到木逸,是在一场护国寺的春日法会上。他陪在母亲木夫人身旁,玄衣如墨,挺拔如松。隔着袅袅香烟与熙攘人群,他的目光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她。那眼神深邃依旧,却比初遇时平添了许多复杂难言的情绪。他几不可察地对她颔首致意,随即转过头去。李流夕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那短暂的交汇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名为家国立场的无奈愁绪。
父亲李崇文是太子太傅,忠直清流,一心辅佐储君。而木家,早已是朝野皆知的坚定三皇子党羽。这泾渭分明的界线,如同护国寺那高高的门槛,沉重得难以跨越。母亲那声欲言又止的叹息——夕儿,木家……与三皇子那边,走动愈发频繁了,更是将这无形的壁垒清晰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暮春时,一场惊天骤雨毫无预兆地落向李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太傅李崇文之女李流夕,秉性端淑,德容兼备……特赐婚于丞相慕公次子慕长渊……择吉日完婚,钦此!
宣旨太监尖细的尾音在厅堂内久久回荡,敲碎了李流夕心中最后一丝微渺的期盼。慕长渊丞相府的二公子她只在一些雅集上远远望见过,一位温润如玉、风姿卓然的翩翩公子。与木逸那种锐气逼人的锋芒截然不同。可这道圣旨,像一道冰冷的枷锁,瞬间锁住了她所有关于未来的、朦胧的幻梦。
她跪在父亲身后接旨,只觉得那明黄的绢帛重逾千斤,压得她几乎窒息。浑浑噩噩回到闺房,窗外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粉白花瓣在风中凄然飘落,似一场无声的诀别雨。
窗棂上,传来几近破碎的叩响。
推开窗,木逸就站在海棠树下。暮色四合,他一身玄衣融入阴影,唯有一双眼睛,燃烧着令人心惊的痛苦、不甘、愤怒与绝望,猩红的血丝缠绕其中。
流夕!那声音沙哑撕裂,仿佛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当真……要嫁那慕长渊
他的目光如烙铁,死死锁住她苍白的面容,似乎要将她刻进灵魂深处,灼得她心口剧痛。看着他眼中的红丝与紧握到骨节发白的手,那句皇命难违在唇齿间辗转,却沉重得无法出口。她避开他逼人的视线,垂落的眼睫在眼下投下脆弱的阴影,声音轻若尘埃:圣旨已下……木小将军,请回吧。
圣旨!木逸像是被利刃刺中,猛地向前一步,几乎闯入窗内,流夕!你看着我!告诉我,你的心意!他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木逸!李流夕猛然抬首,眼中水光乍现,声音却异常决绝,你我两家……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之言,已逾礼法。请回!最后两个字,轻若叹息,重若山峦。
木逸身形剧震,眼中燃烧的光焰瞬间熄灭,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烬。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烙印至魂飞魄散。许久,他才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退入深沉的暮色之中。风过,满树海棠如雨,无声地埋葬了这场无疾而终的倾心。
李流夕关上窗,倚着冰冷窗棂,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束缚,无声坠落,砸在地板上,裂开一小片深色的、代表终结的水痕。
第三章:红烛暖玉初相逢
丞相府的婚宴极尽奢华之能事,宾客盈门,喧闹鼎沸。李流夕顶着繁复沉重的凤冠,身着华美嫁衣,如同精致的偶人,在喜娘的搀扶下,走过漫长铺陈的红毡,踏入那间被摇曳红烛映照得如同虚幻暖室的洞房。
门扉轻合,隔绝了外界的喧嚣。新房内红烛高烧,合卺酒的香气在暖意中弥漫。她端坐床沿,视线被艳红的盖头遮蔽,唯有心头那擂鼓般的心跳和远处隐约的丝竹,宣告着这不可逆转的命运。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她身前。一股清冽的、带着淡淡书墨松竹的淡雅气息,取代了浓郁的合欢香,悄然盈入她的鼻息。
下一刻,一柄缠着红绸的玉如意探入盖头之下。视野豁然开朗。
烛光下,慕长渊一身大红喜服,身姿颀长挺拔。他的面容清雅温润,眉目疏朗,气质如玉,不带丝毫侵略性,与木逸的凌厉截然不同。此刻,他唇角噙着温和的笑意,目光平静温和地落在她脸上,仿佛只是迎接一个归家的故人。
夫人,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如碎玉击冰,夜寒露重,喝杯暖酒驱驱寒意。
他转身端来两杯温热的合卺酒,将其中一杯递到她面前。杯身温热,暖意透过指尖缓缓流入冰凉的四肢百骸。
李流夕看着他温润如玉的眼眸,听着那一声自然而然的夫人,心底那根紧绷欲断的弦,竟被这和煦的温度温柔地抚平了几分。她接过酒杯,指尖不经意间掠过他的,一抹温热短暂相接。
交杯共饮。酒液微甜带暖,滑入肺腑。
慕长渊放回酒杯,温声道:累了一日,早些安置吧。他的体贴恰到好处,没有初见的狎昵,亦无刻意的疏离,如同相处多年的默契。
新婚之夜,没有惊涛骇浪,只有烛影摇红,映照着这对因旨意而牵连的陌生伴侣,在无声中开始了他们的相守岁月。李流夕躺在陌生的锦衾中,听着身侧均匀平缓的呼吸,纷乱的心绪竟意外地沉静下来。窗外月色朦胧,旧时光景,被这静谧的夜,温柔地推向远方。
第四章:檐下雨润岁寒心
丞相府的日子,如同春日溪流,平静而舒缓,渐渐沁入一丝暖意。
慕长渊待她,温和有礼,细致入微。入秋时,她常坐的软榻旁,暖炉与厚毯总早早备好;因知她喜静,花园深处临水的小轩成了她的静心之所,窗前几株他亲手植下的西府海棠,年年不负花期;公务再冗繁,晚膳时分,若无急务,他必定归来。
起初,李流夕谨守本分,相敬如宾。打理内宅,照拂饮食,在他书房挑灯夜读时,她便在旁做做针线,看看闲书。过去种种,彼此心照不宣,缄默不语。
一个秋雨绵绵的午后,改变悄然滋生。李流夕在小轩内临摹古画,细雨携寒意潜入窗隙。慕长渊提前归来,见她仅着单薄夹袄,眉峰微蹙,径直解下自己的墨色大氅,不容分说地裹住她单薄的肩。
秋雨湿气重,夫人当心着了凉。语气温和,动作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守护。
氅衣带着他的体温和那清冽的松竹气息将她紧紧裹住,驱散了周遭的寒凉。李流夕执笔的手指微顿,抬眸看他。他正俯身看她案上画卷,侧颜在微光下线条柔和。
夫人的笔力,已有古拙气韵。他温言赞道,指尖轻触画纸边缘,只是这山石皴法,稍显滞涩了些。言罢,他竟自然倾身,自她背后虚虚环住,修长温润的手覆盖在她执笔的手背上,带着她的手腕轻轻运笔。
此处,当如此走锋……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温热而微痒。李流夕的心骤然失序!从未与男子如此靠近,即便新婚夜亦守着礼法。此刻,他胸膛的温热透过薄衫传来,掌心熨帖着手背,陌生却熨帖的悸动,悄然滋生于心田。
慕长渊似无所觉,只专注引导笔锋游走。墨色渲染,山石轮廓在他手中顿显苍劲。
笔停,他抽身退开半步,仿佛方才的亲昵只是寻常指点。李流夕看着画纸上迥异的笔触,又望向他温润如常的脸庞,面颊不由自主地泛起淡淡热意。心头那层坚固的薄冰,似被这温润无声的暖流,悄然融开一线裂隙。
此后,细碎的温暖日渐汇聚。她多看两眼的事物,不久便会出现在她的案头;她提及江南的花,那花的种子很快便悄然置于轩窗之下;他公务至深夜,她的热羹暖汤总会在灶上温着……
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话,只有琐碎日常的涓滴滋养。李流夕习惯了等他归家用膳,习惯在灯下为他缝补书页勾破的衣袖,习惯在他倦怠时递上一杯暖茶。她望向他时,眼底的疏离日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与依赖。
下人们亦传,二公子待夫人,是捧在手心的珍重。李流夕听着,唇角会不自觉微扬。千鲤池的心跳,海棠树下的绝望质问,家族倾轧的冰冷沉重,似乎真的在这场细水长流的温情中,被悄然覆盖、抚平,沉入记忆深处,波澜渐息。
然而,京城的风云,从未因丞相府内的静谧而止息。
朝堂之上,太子与三皇子的暗斗已趋白热。木家,作为三皇子的鹰犬利刃,越发锋芒毕露。木逸的名字,开始在父亲凝重的话语中,在慕长渊偶尔带回府邸的朝局讯息里,频繁出现。他手段凌厉,几番针对太子的攻讦中崭露头角,深得三皇子信重。
每每听闻,李流夕的心仍会被一缕难以言喻的滞涩缠绕。那个曾经为她踏碎薄冰的少年将军,终究选择了一条截然相反的不归路。她只能在深夜里,望着烛火轻叹,谨守着慕家妇的本分,守护这方小院的安宁,只愿风暴莫要伤及太多无辜人。
第五章:血染宫门乱世局
那场席卷一切的寒夜风暴,终是降临。
朔风凛冽的冬夜,急促而混乱的马蹄声踏碎了长安城的宁谧。兵戈相击的刺耳锐响,濒死的惨呼,惊悸的哀嚎,自皇城方向隐隐传来,如同地狱深处的召唤,令整个京城陷入死寂的恐惧。
丞相府内灯火彻夜通明,护卫森严如铁桶。慕长渊早已被急召入宫,府门紧闭。李流夕独坐内室,听着窗外凄厉风声与远方不绝的杀伐之音,指尖冰凉如坠冰窟。她知道,木逸终究推倒了第一块骨牌,三皇子亮出了最后的獠牙。
这一夜,煎熬漫长。李流夕未能合眼,直至天将破晓,府门方启。慕长渊带着一身彻骨寒气归来,眉宇间刻满疲惫,眼眸深处却依然沉着如渊。
尘埃落定。他声音低沉沙哑,三皇子……败了。
寥寥数字,宣告了王朝一场惊心动魄的夺嫡之争的终结,亦宣判了无数人命运的终结。
长安城笼罩在腥风血雨的肃杀之中。三皇子党羽被大批抄捕下狱,权倾一时的府邸顷刻覆灭,血流成河。树大根深的木家,首当其冲。木将军府被查抄,老将军于拒捕中当场身陨。而木逸,作为三皇子麾下最骁勇、也最为核心的将领,于最后的宫门血战中力战不退,最终力竭被擒,投入阴冷潮湿的天牢最底层,等待他的是最残酷的凌迟极刑。
消息传入丞相府时,李流夕正为慕长渊熨烫官服。手中铜熨斗哐啷一声砸落在地,滚烫的底版瞬间烫焦了华美的地毯,腾起一缕苦涩的青烟。她怔立在原地,面色惨白如纸,浑身血液似在刹那间冻结凝固。
那个曾为她劈开一池寒冰的身影,那个在暮色海棠树下红着眼质问她的少年,那个曾在她心湖掀起滔天巨浪的人……竟要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背负着叛逆污名,血染黄沙
心口仿佛被一只无形冰冷的巨手狠狠攫住,窒息的疼痛让她几乎无法站稳,用力扶着桌案边缘,才勉强支撑。
慕长渊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她身后。他弯腰拾起熨斗,瞥了一眼地毯上焦黑的印记,没有苛责,只伸手稳稳扶住她手臂,将她引至软榻坐下。
木逸……大局已定,无可挽回。慕长渊的声音沉缓如铅,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陛下龙颜震怒,严惩余党,牵连甚广。木家……成年男丁皆斩,女眷……或充入掖庭为奴,或流放极北寒苦之地三千里。
李流夕骤然抬首,眼中蓄满痛楚的泪水:那……木老夫人和木小姐她们……
慕长渊沉默一瞬,看着她眼中真切的悲恸与恳求,终是低低一叹:木夫人秉性刚烈,闻府中噩耗……已自缢于内堂。至于木小姐……年岁尚幼,被暂时羁押府中,听候发落。
木老夫人……自缢身亡那个曾在护国寺有过一面之缘、眉宇间犹带坚韧与温婉的妇人……李流夕的泪水终于决堤滑落。她想起木逸最后那绝望的目光,想起他提及母亲身体欠安时的忧心重重……他拼却性命追寻的前程与执念,最终连母亲都无力保全!
长渊……李流夕猛地抓住他的衣袖,指尖冰凉刺骨,声音因哽咽而破碎,木小姐……她还那么小……求求你,能不能……
慕长渊反手将她冰冷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掌中。他没有立时应下,只是深深凝视着她,眸中蕴着理解、怜惜,更有沉凝如深海般的权衡。
此等重罪,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缓缓开口,字字千钧,……容我……思忖周全。
接下来的时日,慕长渊变得异常忙碌。李流夕无从知晓他如何斡旋,动用了何等关系,又担了多大的风险。她只在一个细雪纷飞的清晨,看见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小轿,悄然从丞相府后门驶出,没入苍茫雪雾之中。轿内,是改了装扮、瑟瑟发抖的木家幼女和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
慕长渊回到内室时,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眸光却温和平静。他对她轻轻颔首:送走了,往南,隐姓埋名。此生……当是无碍了。
李流夕悬在喉头的心重重落回原处,巨大的酸楚与感激瞬间汹涌。她望着他,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泣音的:……谢谢。
慕长渊抬手,以指腹极其温柔地为她拭去眼角泪痕:夫妻之间,何须言谢。他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只是……此事,到此为止。木逸他……
李流夕心头一紧,明白了他话中深意。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我懂。
第六章:来世今生两心同
木逸行刑前夜,一个狱卒模样的身影避开重重守卫,将一样东西塞给了李流夕派去探听消息的心腹丫鬟。
那是一方素白的丝帕。帕上无字,唯有一大片早已干涸凝固、呈现出深褐色的刺目血迹!血迹旁,是用那些血,一笔一划,力透丝绢写下的八个大字:
今生无缘,唯愿来世。
字迹狂乱、扭曲、绝望,如同濒死野兽的最后哀鸣,用尽了书写者魂灵里最后一缕气力与不甘。
李流夕紧紧攥着那方染血的丝帕,指尖剧烈颤抖。冰冷的丝绢贴在掌心,却似握着烧红的烙铁,灼痛着五脏六腑!眼前闪过千鲤池中他明亮的双眸,海棠树下痛彻心扉的质问……最终都化作这素绢上触目惊心的血字。
今生无缘,唯愿来世。
她闭上双眼,滚烫的泪水无声坠落,砸在冰冷的血字上,晕开深色的湿痕。她将那方丝帕死死攥紧,许久许久,才缓缓起身,行至燃烧的烛台边。颤抖着手,将帕子一角递向那跳跃的火焰。
火舌瞬间贪婪地舔舐上那承载着无尽绝望与血泪的素绢。摇曳的火光映着她苍白的脸颊和未干的泪痕。丝帕在烈火中扭曲、蜷缩、焦黑,最终化为一小撮脆弱不堪的灰烬,无声地落入冰冷的铜盆中。
她望着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只余下一缕呛人的青烟。转身刹那,她将那份沉重入骨的过往,连同那声深埋心底、无法言说的叹息,一并彻底封存于灵魂最幽暗、最不被触及的角落。
门扉轻响,慕长渊走了进来。他没有问那盆中余烬为何物,只是如同过往千百个寻常日子一般,取过一件厚实温暖的狐裘披风,轻柔地覆在她微凉的肩头。
天凉了。他温声道,一切尽在不言。
李流夕依偎进他温暖的怀中,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那颗被血字刺得千疮百孔的心,终于寻到了唯一的归处。她轻轻地嗯了一声,阖上双眼。前尘往事,爱恨痴缠,尽随那盆中青烟,飘散于无形。
三皇子兵变铩羽,太子于惊涛骇浪中坐稳储位。不久,老皇帝驾崩,太子践祚,改元永和,新朝气象初开。
新帝大封功臣。拥立有功的慕长渊被擢升为尚书令,位极人臣,成为新朝最炙手可热的肱骨。金银财帛、田宅庄园络绎不绝地送入丞相府,慕府门庭若辉耀日。
然而,对慕长渊与李流夕而言,这些煊赫荣耀,远不及劫波度尽后的相守宁馨来得珍贵万分。
府邸深处那临水的小轩,依旧是他们的至爱之所。轩外空地精心打理,移栽了数株上等的西府海棠。春日里,海棠堆雪砌玉,纷扬的花瓣洒落石阶水面,美不胜收。
慕长渊公务依旧繁忙,却尽量在日落西山前归家。李流夕便在小轩中备好茶点香茗,有时是他爱读的闲书,有时是新得的琴谱。他便在理完要务后踱步而来,品茗对弈,或只是并肩闲坐轩窗下,静看庭前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这一株开得最盛,慕长渊指着窗外一株姿态横斜、花繁似锦的海棠,恰似你当年李府院中那株风姿。
李流夕循着他指尖望去,唇边泛起恬淡笑意:难为你记得这般清楚。
怎会不记得。慕长渊侧首凝视她,眸中温润如初,彼时诗会初逢,你立于花树之下,花瓣沾衣……便想着,若有朝一日,亦能在自家院落,亲手为你植下几株,才好。
李流夕心头暖意涌动。那些零碎的、她以为早已遗忘的片段,原来都被他珍而重之地收藏于记忆深处。她将头轻轻枕在他肩上,望着窗外花雨纷飞,低声道:如今,不是都尽有了么
岁月在指间温柔流淌,如一首悠长的诗。他们携手走过无数个春夏秋冬。春日踏青,他会为她发间簪上初绽的桃花;夏夜纳凉,他轻摇羽扇为她驱散蚊虫,听她闲话闺中趣事;秋日登高,他怀中永远备着她最爱的桂花酥;寒冬围炉,他紧握她微凉的手,在氤氲的热气中为她诵读隽永诗句。
他们亦有了生命的延续——长子慕怀瑾,次女慕清欢。看着一双儿女在庭院中追逐嬉闹,李流夕常常深觉,这便是红尘俗世里最珍贵的清欢岁月,是命运予她最丰厚的补偿。
夜深人静时,或是偶遇与木逸同龄的武将时,李流夕心湖深处那被尘埃覆盖的角落,或会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涟漪。但那涟漪总会被身旁人安稳的呼吸,或儿女睡梦中无意识的呢喃温柔抚平。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为情所困、彷徨无依的少女李流夕。她是慕长渊相依为命的妻,是怀瑾与清欢的慈母。她有沉甸甸的责任,更有握在掌中、暖在心头的真实幸福。
慕长渊待她,数十载光阴如一日。他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府中却始终唯有她一人,无旁骛,无他念。他记得她所有微小喜好,包容她偶尔的任性娇嗔,在她病榻之侧彻夜守护,在她为儿女担忧时温言劝慰。他用漫长而深沉的温柔,在她心田间筑起一座固若金汤却又暖意融融的城池,将过往的所有风雪,尽数阻挡于高墙之外。
终章:许卿来世第一眼
岁月无情,染白了如云青丝,刻深了眼角纹路。曾经清雅温润的尚书令,已成须发如雪、身形佝偻的耄耋老者。曾经容色倾城的李小姐,亦化作了慈眉善目的老夫人。
慕长渊的身体先一步油尽灯枯。缠绵病榻数月,良医束手。李流夕寸步不离,亲自侍奉汤药,擦身换衣,一如他当年待她一般无微不至。
这一日,窗外春光和煦,几支迟绽的海棠花枝探入轩窗,在微暖的风中轻轻摇曳。慕长渊的精神似有回光之象,他靠于软枕之上,眸光虽已浑浊黯淡,此刻却异常清明专注,始终追随着守在床边的李流夕。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枯瘦如柴、布满了岁月刻痕的手。
李流夕立刻会意,将自己同样苍老的手轻轻放入他微凉干枯的掌心。那双手曾有力挽狂澜之能,如今却只剩一层薄薄皮囊包裹着嶙峋骨节,冰凉得让她心尖发颤。
流夕……他的声音微弱嘶哑,气若游丝,却奇异般地穿透了她纷繁的思绪。
我在。李流夕俯身凑近,泪早已润湿眼眶。
慕长渊努力睁大那双见证过一生波澜的眼眸,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她布满皱纹却依然澄澈的眼瞳,仿佛要将这相携了漫长一生的容颜镌刻入灵魂的深处。他枯槁的手指在她手背上极其缓慢、无比珍惜地摩挲着,仿佛是在抚触世间最珍贵的瑰宝。
这一世……他喘息着,积聚起最后的力量,一字一顿,清晰异常,能与你……相携到老……真……好。
李流夕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他枯瘦如柴的手背上。她用尽全身力气回握着他冰凉的手,哽咽难言。
慕长渊的唇角极力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温柔的弧度。他艰难地将目光移向窗外几支在春风中轻颤的海棠花枝,又无比眷恋地移回她的脸庞,那眼神专注而深邃,仿佛凝聚了跨越轮回的爱意与承诺。
他拼尽最后残存的气力,一字一句,清晰缓慢,如同刻入时光的碑文:
流夕……下一世……换我……先遇见你……
话音落下,他紧握她的手,终于缓缓松开。那双凝望了她整整一生的眼眸,也在这一世最后的温柔中,慢慢地、永远地阖上了。唇边,凝固着那抹满足而安详的浅笑。
一阵春风穿堂而过,拂落了轩外的海棠花瓣,洁白粉嫩的花瓣打着旋儿飘入屋内,轻轻地、无声地落在素净的床榻边缘,落在慕长渊如同沉睡般安详的容颜旁,也落在李流夕与他那双苍老的手尚未完全分离的指间。
李流夕怔然地望着他宛若沉睡的面容,许久许久。终于,她缓缓俯下身,将自己布满岁月痕迹的脸颊,轻轻地、无限眷恋地贴了贴他尚带一丝余温的额角。泪水无声地沁入他霜白稀疏的发鬓。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明媚温暖、花落如雨的春光,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于宫宴喧嚣中温润如玉、递给她一杯暖酒的年轻公子。
好。她对着那片纷扬的花雨,对着寂静的虚空,也对着自己那颗被温情填满的心,轻轻地、无比郑重地应诺道:
下一世……换你先遇见我。
庭中海棠依旧岁岁绽放,岁月无声,唯情意,流长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