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爱与恨的分别 > 第一章

我恨了林晚七年,恨她当年一句话毁了我的人生。直到她带着一沓病历出现在我面前,说:阮阮,我快死了。我冷笑:那你最好死远点。她却笑了,眼泪掉下来:好,但死之前,你能不能听我说完那句没说完的话
1
我没想到会在合作公司的会议室里再见林晚。
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足够我把过去的烂事烂人埋进记忆最底层,包括她。我甚至以为她早就消失在这个城市,或者这个星球。这些年,我刻意抹去所有与她相关的习惯,扔掉她送的所有礼物,甚至绕开我们曾一起走过的所有街道。我把那段记忆上了锁,扔进了心底最深的废墟里。
可她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坐在长桌对面,项目甲方代表的名牌前,白底黑字,清晰地印着林晚两个字。像一枚精准的炸弹,瞬间摧毁了我七年来辛苦构建的所有防线。
她瘦了很多,几乎脱了相。以前略带婴儿肥、总是红润的脸颊彻底凹陷下去,下巴尖得能戳人。宽大的西装外套空荡荡地挂在她瘦削的肩上,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甚至泛着点灰败。唯有那双眼睛,还是那么大,却像蒙了一层永远擦不掉的灰,沉沉的,没了往日半点光亮,只剩下疲惫和一种……我说不出的沉寂。
我的指尖瞬间冰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胃里像猛地塞进一块棱角分明的冰,硌得生疼,几乎要痉挛。呼吸停滞了一拍,会议室里空调的冷风仿佛直接灌进了我的肺叶。
她似乎也怔了一下,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或许只有零点几秒,像被炽热的火炭烫到一样飞快地移开,下意识地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用力抵着光滑的桌面。
接下来的会议,我成了一个演技拙劣的木偶。项目经理的介绍,对方的需求,那些复杂的数字和图表……所有声音都变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噪音。我机械地点头,笔尖在笔记本上划出毫无意义的线条。耳边只有自己鼓噪的心跳声,咚咚咚,撞击着耳膜,和十七岁那年盛夏,蝉鸣聒噪的操场上,她当着所有围观的人,用我能想到最厌恶、最冰冷、最斩钉截铁的语气说的话,反复重叠播放:顾阮,你喜欢我真——恶——心。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在七年后的今天,再次精准地刺入同一个旧伤口。
顾工顾工同事小雨用手肘轻轻碰了我一下,声音带着关切。
我猛地回神,像溺水的人浮出水面,发现所有人都在看我。林晚的视线也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复杂得让我心惊,有慌乱,有愧疚,有痛苦,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沉重的东西。
抱歉,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声音稳得自己都意外,甚至挤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刚才提到的数据波动,能否请您再详细说明一下
会议终于在一种无形的紧绷中结束。我几乎是第一个合上笔记本,起身,拉开椅子,动作快得近乎失礼,像逃离一场令人窒息的瘟疫。
高跟鞋踩在走廊光滑的地砖上,发出急促的、孤零零的回响。
顾阮。
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和记忆里清亮又带着点软糯的嗓音完全不同,干涩,沙哑,像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
我没停,甚至加快了脚步,只想立刻钻进电梯,把这个鬼地方和她一起彻底关在身后。
顾阮!她追了上来,脚步声凌乱。一只冰凉的手猛地抓住我的手腕。那温度冷得我激灵一下,她的力气却大得惊人,手指像铁钳一样箍着我,微微发抖。
我像被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上,猛地用力甩开她,霍然转身,用积攒了七年的所有恨意逼视她:林代表,还有何指教
她被我眼中毫不掩饰的憎恶刺得踉跄后退了半步,后背差点撞到墙壁,脸色白得透明,嘴唇不受控制地翕动了几下,才发出破碎的声音:好久不见。你……你过得还好吗
我几乎要当场冷笑出声。七年不见,跨越了那样一场鲜血淋漓的背叛和毁灭之后,劈头第一句竟是这种廉价的、毫无意义的寒暄
托你的福,还没死。我扯出一个极尽刻薄和虚假的笑,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活得人模狗样,能自食其力,没去跳楼,让你失望了
她的眼圈瞬间红了,水光在灰败的眼底聚集,徒劳地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嗬声,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那样绝望又哀戚地看着我。
我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我的眼睛。转身大步离开,脊背挺得笔直,像一个奔赴战场的士兵,尽管内心早已溃不成军。电梯门缓缓合上的瞬间,透过那道越来越窄的缝隙,我看见她仍僵硬地站在原地,低着头,单薄的身体微微佝偻着,像一张被遗弃在寒风里、随时会被撕裂的纸。
真会演。我对着光可鉴人的电梯内壁嗤笑,试图用愤怒武装自己,可心口那阵尖锐的刺痛和莫名的空茫,却挥之不去。
2
接下来的几天,林晚简直阴魂不散。
送回来的方案文件,批注细致得令人发指,几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偏偏又精准地指出了几个容易被忽略的潜在风险;下班时,她那辆低调的黑色轿车总是刚好停在我公司楼下的路边;甚至我半夜心烦意乱,穿着拖鞋下楼去常去的那家24小时便利店买烟,都能撞见她在冷柜前挑拣酸奶,纤细的手指上,还贴着显而易见的输液后的白色止血胶布。
我统统视而不见,把她当作一团令人不快的空气。每一次无视,都像在心里垒上一块砖,加固那堵恨意的高墙。
周五晚上,项目组聚餐。地方定在一家热闹的川菜馆。我故意喝多了两杯,灼热的液体从喉咙烧到胃里,却压不住心底那股邪火。散场时,我亲昵地挽住同组关系最好的妹子小雨的手臂,几乎将半个身子靠在她身上,脸颊贴着她柔软的头发,做出醉眼朦胧的姿态走出包厢。
果然,在走廊尽头那个相对安静的转角,又看见了那个阴魂不散的身影。林晚靠着一盆高大的绿植,微微佝偻着,像是在忍受某种痛苦,又像是在这喧闹里寻找一个喘息的角落。
我勾了勾唇角,一抹混合着酒精和恨意的恶意涌上来。我故意更凑近小雨,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廓,声音不大不小,带着暧昧的黏腻,确保足够清晰地传到那边:宝贝,今晚……去我那儿嗯
小雨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闪过错愕,但她很快反应过来,余光瞥了一眼林晚的方向,立刻心领神会地配合演出,声音甜得发腻:好呀阮阮姐,都听你的~
我挑衅地,带着胜利者的姿态,看向林晚。
她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死死咬着毫无血色的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那双大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清晰地、一点一点地碎裂开,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绝望。她没说话,只是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那眼神复杂得惊人,有痛楚,有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近乎贪婪的、仿佛要把我的影子最后刻进骨头里的眷恋。
就在我以为她会像前几次那样,狼狈地转身逃离时,她却动了。
她一步步朝我走过来,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走廊顶灯的光线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她停在我面前,近乎固执地忽略了我旁边的小雨,眼睛只死死地盯着我,声音轻得像一声精疲力尽的叹息,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令人心悸的绝望:顾阮,我们……能不能谈谈
谈什么我松开小雨,抱臂看着她,用目光凌迟她,谈你怎么有脸一次次出现在我面前还是谈你当年那场表演得有多精彩绝伦,足以拿下奥斯卡
她用力摇头,眼泪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大颗大颗地滚落,划过她瘦削的脸颊:不是……对不起,我……
对不起我厉声打断她,积压了七年的怨毒、委屈和愤怒终于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汹涌地倾泻而出,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冷的恨意,一句对不起就完了林晚!你毁了我!你一句话就他妈毁了我的人生!因为你那句话,我成了全校都知道的‘变态’!‘精神病’!被堵在厕所隔间泼冷水,书包里被塞死老鼠和用过的卫生巾!高考前一个月收到匿名的恐吓信,说让我考不成试!我爸差点用皮带打断我的腿把我赶出家门!我妈抱着我哭求我‘改邪归正’!这些!这些是你一句轻飘飘的、廉价的对不起能抵消的吗!
我逼近她,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额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我从牙缝里挤出最后的话:我告诉你,林晚,我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恨你。看见你这张脸,我就觉得恶心!透顶!
她像被迎面抽了最狠的一鞭子,浑身剧烈地一颤,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一声。脸色惨白得如同被漂白过,没有一丝血色,几乎透明。她看着我,眼泪流得更凶更急,却忽然扯动嘴角,笑了起来,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千百倍,充满了无尽的荒凉和自嘲。
我知道。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气息微弱,我知道你恨我。……是我活该。都是我……应得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空气,才颤抖着、破碎地吐出下一句:可是顾阮……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是、是我……是我还喜欢你……
走廊喧嚣的背景音、包厢里传来的划拳笑闹声仿佛瞬间被抽空。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她这句石破天惊的话,和我脑子里轰然的巨响。我愣住了,血液疯狂地冲上头顶,烧得我眩晕,又瞬间冷却,冻彻骨髓。
喜欢七年后的喜欢在她对我造成了那样毁灭性的伤害之后这简直是我听过最可笑、最廉价、最荒谬的忏悔!
你的喜欢,我一字一顿,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回去,真让我想吐。
说完,我不再看她会是什么反应,拉住彻底懵掉、大气不敢出的小雨,近乎粗暴地扯着她,头也不回地走向电梯间。
走到走廊拐角,电梯门即将合上的瞬间,我鬼使神差地,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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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靠在那个角落,一个人,蜷缩在冰冷的墙壁和繁茂绿植投下的阴影里,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把脸深深地埋进膝盖里,整个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肩膀剧烈地、无声地颤抖着。像一只被全世界遗弃、受了致命伤的小兽,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独自舔舐鲜血淋漓的伤口。
我的心口,像是被那一眼的目光狠狠刺穿,传来一阵尖锐而陌生的剧痛。
3
那晚之后,林晚似乎真的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几天。
公司对接换成了另一个负责人,楼下再也没有那辆碍眼的黑色轿车,便利店的冷柜前也空了出来。我的世界终于清静了,恢复了按部就班的秩序。
可我却莫名感到一阵空虚和烦躁,心里像空了一块,隐隐作痛,又像被什么东西无形地攥着,闷得发慌。我骂自己犯贱,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被她虐出感情了不成
再次得到她的消息,是在一次项目进度沟通会上,是从甲方那个年轻活泼的小秘书口中无意听到的。她跟同事低声抱怨:哎,林晚姐负责的部分还得催,她好像病得挺严重的,请了长假,在医院呢,电话都联系不上几次……
医院我的心猛地一沉。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画面不受控制地跳出来——她苍白瘦削的脸,冰凉发抖的手,总也贴不牢的止血胶布,还有那天在走廊里她虚弱佝偻的样子……
心里那点不安开始疯狂地放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逼自己不去想,用力甩甩头。她怎么样,是死是活,关我屁事!她就算现在立刻死了,也是罪有应得,是报应!
周末,我心烦意乱,开始疯狂地大扫除,试图用体力劳动麻痹自己。在书房最底层,一个堆满废旧杂志和杂物的纸箱里,我翻出一个锈迹斑斑、几乎打不开的铁皮糖果盒。用了点力气撬开,里面是一些早已褪色的青春遗迹:几张皱巴巴的大头贴,几枚生锈的动漫徽章,还有一张高二运动会后的合照。
照片上,我和林晚脑袋挤着脑袋,头上都戴着傻气的卡通发光发箍,脸上、鼻尖上还蹭着没擦干净的奶油渍,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她的胳膊紧紧地、亲密地搂着我的脖子,仿佛我是她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那时真好啊。好得像一场精心编织的、一戳就破的骗局。
铁盒最底下,压着一张被反复揉捏又展平、边缘已经磨损的纸条。上面是她当年稚嫩又飞扬的字迹:【阮阮,放学后老地方小树林等你!有很重要很重要的话要跟你说!不见不散!后面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爱心。】
那天,我怀着雀跃又羞涩的心情去了。等来的不是她,却是闻风而来的班主任、脸色铁青的教导主任,还有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挤挤攘攘的同学。他们像围猎一样堵住我,手里举着另一张不知谁伪造的、字句露骨不堪的情书,声色俱厉地逼问角落里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林晚,是不是我一直骚扰、纠缠、带坏她。
然后,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和无数道或鄙夷或好奇或兴奋的目光中,我就听到了那句足以将我整个人生彻底击碎、打入地狱的话。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粘湿的手狠狠攥紧,疼得我瞬间弯下腰,冷汗涔涔。恨意依旧如同沸腾的岩浆在血管里涌动,却第一次,清晰地掺杂了更多混乱不堪、让我恐慌的情绪——怀疑,迷茫,还有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刺痛。
晚上,我鬼使神差地开车去了她公司楼下。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或许只是想确认她是不是又在演戏。车里烟雾缭绕,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看着那栋灯火通明的大厦。不知道等了多久,直到夜色深沉,才看见她被人搀扶着,几乎是半抱着从侧门走出来。她似乎完全失去了力气,脚步虚软,头无力地垂着,被那个看起来像是助理的女孩费力地塞进一辆等候的出租车里。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踩下油门,跟了上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
出租车没有开往她以前住的小区,而是最终停在了一栋在夜色中沉默矗立、散发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白色建筑前——市肿瘤医院。
我看着那几个在霓虹灯映照下显得格外冰冷刺眼的大字,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手脚冰凉得失去知觉,大脑一片空白。
肿瘤癌症林晚
我坐在车里,像一尊被冻僵的石像,只有夹着烟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烟灰簌簌地落在裤子上,也毫无察觉。我抽完了车里剩下的半包烟,直到喉咙干涩发痛,才颤抖着手拿出手机,屏幕的光亮刺得眼睛生疼。我翻找了很久,才拨通了一个七年没有联系、以前关系还不错的共同朋友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嘈杂。对方听完我艰涩的、语无伦次的询问,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久到我以为信号早已中断,只剩下冰冷的忙音。
顾阮,终于,对方的声音传过来,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奈,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你现在才来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我的心猛地一沉。
当年那件事,林晚她……有她的苦衷,很大的苦衷。朋友的声音低沉下去,她爸妈被学校领导和班主任单独叫去谈话,施加了巨大的压力。说如果她不站出来‘澄清’,不彻底‘划清界限’,就要给她记大过,档案上留下污点,她到手的名校保送资格也会立刻作废。她爸当时气得高血压飙升,差点当场心脏病发作进了医院……那封信,根本就不是她写的,是班主任从她书包里搜出来逼她当众念的,念错一个字或者犹豫,就被狠狠掐胳膊,拧大腿……她后来胳膊上青紫了好几天……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砸碎了我赖以生存七年的仇恨基石。
她后来……过得并不好。跟你断了之后,她整个人就像被抽走了魂,垮了。大学也没去成她最喜欢的文学系,依从家里学了会计。整个人都变了,沉默寡言,像个影子。前年查出的胃癌,晚期。发现得太晚了……家里为了给她治病,房子卖了,车卖了,能借的债都借遍了……
手机从彻底失力的掌心滑落,啪地一声砸在车内的脚垫上,屏幕碎裂开来。
我却毫无反应,只是僵硬地趴在冰冷的方向盘上,整个世界在我眼前疯狂地旋转、崩塌、毁灭。原来恨了七年,我像个彻头彻尾的傻X,恨错了人。我把自己牢牢困在仇恨编织的炼狱里,自虐般地一遍遍重温痛苦,也把她不分青红皂白地钉死在道德的十字架上反复施以火刑,却从未想过,哪怕一次,回过头去看一眼那被刻意掩盖的、鲜血淋漓的真相!
那些她一次次欲言又止、饱含痛苦的眼神,她卑微的、小心翼翼的靠近,她苍白消瘦的脸颊,她那句用尽生命最后力气说出的是我还喜欢你……
我不是恶心她,我是恨透了自己!恨自己的愚蠢,恨自己的狭隘,恨自己那被仇恨蒙蔽的双眼!
就在这时,叩、叩、叩。
车窗被轻轻敲响。声音很轻,却像惊雷一样炸在我耳边。
我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透过布满水汽的车窗,看到林晚就站在车外。她穿着蓝白条相间的病号服,外面胡乱裹着一件宽大的、不合身的黑色羽绒服,整个人虚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脸色在路灯下白得吓人。她手里紧紧捏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指节泛白。
我慌忙用手背胡乱擦掉满脸的泪水,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颤抖的呼吸,降下了车窗。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她看着我这副狼狈不堪、明显刚刚大哭过的样子,似乎立刻明白了什么,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最终却什么也没问,只是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虚弱又苍凉。然后,她把那个厚厚的牛皮纸袋,从车窗缝隙里,小心翼翼地递给我。
本来想等……等稍微合适一点的时候……再给你。她声音很轻,带着重重的、令人心疼的喘息,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异常艰难,现在……现在看起来,好像……来不及等下去了。
我接过纸袋,入手沉甸甸的,像捧着一段沉重无比、无法挽回的过往。
阮阮,她看着我,眼睛像蒙着一层永远散不开的浓雾,灰蒙蒙的,却又在某一瞬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回光返照般的奇异光彩,我快死了。
胃癌晚期。快死了。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尖上。心脏猛地一缩,痛得几乎无法呼吸,血液倒流般的冰冷。长达七年的习惯性防御机制,那层用来保护自己的、尖刺遍布的外壳,让我不过大脑的、带着浓浓恨意的尖刻话语再次脱口而出:那你最好死远点!别死在我面前碍眼!
她像是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明显地愣住了,瞳孔微微放大,怔怔地看着我。随即,她却又笑了起来,比刚才更加苍凉,更加破碎,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无声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车门上,也砸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好。她居然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羽毛,仿佛随时会消散在夜风里,我会的。但……死之前,你能不能……听我说完那句……七年前,在小树林里……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她顿了顿,用尽生命最后残存的所有气力,贪婪地看了一眼我的眼睛,清晰而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天……我想说的是,顾阮,我喜欢你。不是好朋友的喜欢,是……是想每天醒来第一眼看到你,想牵你的手,想亲吻你,想和你在一起……永远不分开的那种喜欢。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像是终于被抽干了最后一丝支撑生命的力气,身体猛地一软,眼睛缓缓闭上,像一片凋零的落叶,无声无息地向下倒去。
林晚——!!!
我疯了一样推开车门,肝胆俱裂,伸出手臂,险险地接住她骤然坠落、轻得如同羽毛的身体。她那么轻,那么软,冰冷得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玉,在我怀里,气息微弱得几乎感受不到。
救护车的尖啸声由远及近,划破沉寂的夜空,红蓝闪烁的灯光将周围的一切映照得光怪陆离,世界一片混乱。我死死地抱着她,用我温热的身体去暖她冰冷的脸颊和手脚,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怎么止也止不住。
我听到了……林晚,我听到了……你别睡,求你……你看看我……求你……我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只会重复这一句。
怀里那个厚厚的牛皮纸袋散落开来,掉出一沓写满英文和复杂图谱的厚重病历复印件,和最上面那封——纸张发黄、字迹稚嫩却真挚无比、被泪水晕开过无数次的——她当年没能送出的情书。
4
我把林晚送进了急救室。
那扇冰冷的、印着抢救中红灯的门在我面前重重关上,像隔绝开两个世界。医生的话言犹在耳,语气沉重:情绪过于激动,加上长期严重的营养不良和癌细胞急剧消耗,导致休克。情况非常不乐观,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
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瘫坐在抢救室外冰冷的长椅上,目光空洞地盯着地面。抖得不像话的手,几乎是机械地、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封仿佛有千斤重的信。信纸已经发黄变脆,边缘磨损得厉害,上面的字迹被泪水晕开过很多次,墨迹有些地方已经模糊,却依旧能清晰地辨认出那份独属于少女时代的、笨拙又赤诚的热烈。
【阮阮: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不准笑我!(画了个生气的表情)我憋了好久好久,心里像揣了一只不停蹦跶的小兔子,还是决定告诉你。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不是想和你做好朋友的那种喜欢,是……是想偷偷亲你一下(写出来真的好羞耻啊啊啊!)、想天天和你牵手放学、想晚上抱着你睡觉的那种喜欢(哎呀我在写什么!)。明天放学老地方小树林等我好不好如果你也……有一点点喜欢我,我们就偷偷在一起,考同一所大学,在同一个城市工作,租一个小房子,养一只猫,永远永远都不分开……拉钩!】
信的末尾,用力地画了两个手牵手、笑得傻乎乎的小人,旁边还写着阮阮
&
晚晚。
十七岁的林晚,把她所有的勇敢、憧憬和关于未来的全部幻想,都孤注一掷地、虔诚地赌在了这封信里。
而我,因为一场阴差阳错的、充满恶意和压迫的背叛,恨了她七年,折磨了自己七年,也生生错过了她七年,错过了所有本该属于我们的温暖和时光。
我把那封信死死地捂在剧烈疼痛的胸口,像抱住一件失而复得却又瞬间碎裂的绝世珍宝,终于无法再压抑,蜷缩在冰冷的塑料长椅上,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像一个在黑暗里走了太久太久、终于找到回家的路、却发现家早已化为一片废墟的孩子。无助,绝望,悔恨,如同滔天巨浪,将我彻底淹没。
林晚被从抢救室推出来,转入重症监护室观察了一天后,又转入了普通病房。我寸步不离地守着,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几乎没合过眼。
她醒来后,第一眼看到我守在床边,通红的眼睛,憔悴不堪的样子,愣了一下,那双灰蒙蒙的大眼睛里迅速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随即虚弱地、近乎讨好地笑了笑,气若游丝:吓到你了对不起……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我猛地握住她枯瘦冰凉、布满针眼的手,紧紧贴在自己湿漉漉的脸颊上,不停地摇头,喉咙哽咽肿胀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信……看了她轻声问,眼神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和更深的不安。
我用力地点头,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滴落在她苍白的手背上:看了……对不起,林晚,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个混蛋……我还那样对你……对不起……除了对不起,我贫瘠的语言找不到任何词句来表达我万分之一的悔恨。
她用指尖极其轻微地、颤抖地揩掉我不断滚落的泪珠,那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太懦弱了……如果当时……我能再勇敢一点点……哪怕一点点……结果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别说了,我急切地打断她,紧紧握住她瘦得硌人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什么,我们不说以前了。都不重要了。以后……我们还有以后,我陪着你,我们好好治病,现在的医学很发达,一定有办法的……
她安静地看着我,眼睛里有微弱的光极其短暂地闪动了一下,像风中残烛最后一下跳跃,最终却还是化为一抹温柔到令人心碎的、近乎悲悯的浅笑,没有点头答应,也没有出言反驳,只是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我知道,她不信。她和我都心知肚明,那场七年前开始的错过,早已耗尽了所有运气和时间,再也没有以后了。
5
我几乎是立刻辞了职,不顾上司的挽留和同事的惊愕。我把工作这些年所有的积蓄,甚至把父母给我准备的、原本打算用来付房子首付的钱,都取了出来。我像疯了一样,四处托人打听国内外治疗胃癌最好的医院、最顶尖的专家、最前沿的药物和疗法,不管多贵,不管希望多渺茫。
林晚表现得异常配合,甚至可以说是顺从得令人心疼。那么苦的中药,她眉头都不皱地大口灌下去;密密麻麻的输液,常常一打就是七八个小时,她从不喊疼;一次次令人痛苦不堪、副作用强烈的化疗,她咬着牙硬扛,吐得昏天暗地后,擦擦嘴,对我努力挤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她瘦得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体重急速下降,曾经浓密乌黑的长发大把大把地脱落,最后不得不剃成了光头。但每次见到我,她总是努力地笑着,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尽管那笑容虚弱得让人想哭。
我们在医院附近租了一个小小的、带阳台的一居室。天气晴好的午后,我会用轮椅推她去医院楼下的小花园晒太阳。她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戴着柔软的毛线帽,阳光洒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几乎透明。她精神稍微好一点的时候,会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地给我讲分开这七年里,那些我不曾知道的、关于她的碎片。讲她怎么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疯狂地想我,想到心脏绞痛;讲她怎么偷偷跑去我大学门口,躲在街角的梧桐树后,只为远远地、贪婪地看一眼我的背影;讲她怎么在看到一个阳光帅气的男生自然地搂着我的肩膀并肩走后,躲在漆黑的电影院里,对着屏幕哭得像个傻子,直到散场人都走光……
我们像两个贪婪的乞丐,拼命地想从死神指缝里偷时间,想把错过的七年光阴一点点追回来,又像是在进行一场双方都心照不宣的、残酷的倒计时告别。
她疼得厉害的时候,会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死死地攥着我的手,指甲无意识地深深掐进我的皮肉里,留下弯月形的血痕,却死死咬着早已破损的下唇,不肯泄露出一点呻吟声。我抱着她,把她冰冷颤抖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不知疲倦地在她耳边呢喃:我在,林晚,我在这儿,我陪着你,疼就咬我,别忍着……
有时候半夜突然惊醒,我会像得了强迫症一样,下意识地、恐惧地去探她的鼻息,直到指尖感受到那微弱却真实的温热气流,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能勉强落回实处,重新躺下,却再也无法入睡,心脏在死寂的深夜里狂跳不止,被无边的恐惧紧紧包裹。
三个月,这是医生私下给我的,最乐观的估计。
时间像握在手里的沙,越是害怕,越是紧握,流失得越快,无情地宣告着终点的临近。
最后一个月的第一天,林晚的精神突然诡异地好了很多。她甚至能自己靠着枕头坐起来,不用我喂,自己拿着小勺子,慢慢地喝完了小半碗我精心熬了很久的、撇净了油的鸡汤。
下午,阳光特别好,暖洋洋地铺满了整个阳台。她拉着我的手,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祈求:阮阮,今天天气真好,阳光暖得不像冬天,推我出去走走吧,就一会儿,好不好
我心中莫名一沉,那种关于回光返照的可怕说法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猛地钻进我的脑子,盘踞不去。我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铺天盖地的不安,努力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用力点头:好!我们去看腊梅,应该开了,很香。
阳光确实很好,金子一般洒在她身上,给她苍白的几乎透明的皮肤镀上了一层虚幻的光晕。她眯着眼,像一只慵懒的猫,享受着这难得的温暖,目光投向远处草坪上追逐嬉闹的孩子们,看了很久很久。忽然,她极其轻声地,像自言自语般呢喃:阮阮,你要替我……好好活下去。连我的那份……一起。
我的眼泪瞬间冲了上来,死死咬住舌尖,才勉强忍住那即将决堤的哭泣,声音发颤:别胡说八道!你会好的!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去冰岛看极光,去土耳其坐热气球,你不是一直想去吗
她笑了笑,没有像往常一样反驳我善意的谎言,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更紧地、更紧地回握住了我的手,仿佛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记住这相握的温度。
那天晚上,她在我怀里睡去,呼吸轻浅而平稳,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恬静的浅笑。
我看着她安静的睡颜,心里充满了巨大的、不祥的平静,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灿烂的阳光一如既往地准时穿透窗帘的缝隙,照亮了满室尘埃,温柔地洒在她脸上。
她却没有再醒来。
表情很安详,很平静,嘴角依然残留着那一丝浅浅的、解脱般的笑意,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不再有痛苦的美梦。
我抱着她尚且残留着一丝温软的身体,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坐了整整一个上午。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那么静静地抱着她,看着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世界一片彻底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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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林晚所有的后事,我像个游魂一样,回到了我们短暂共同居住过的那个小家。
这里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她常用的那款柑橘味洗发水的淡淡香气,仿佛她只是出门去买个菜,很快就会回来。我一件件地、缓慢地整理她的遗物,每一件物品都带着沉重的回忆,压得我直不起腰。在一个她从不让我碰的、放在床头柜最底层带锁的小抽屉里,我找到了一个款式陈旧但保存完好的桃木盒子。用她之前告诉我的密码(我的生日)打开,里面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只有几样零碎的小东西:那枚运动会时我们一起买的卡通徽章,一绺用红绳仔细系好的、她脱落前剪下的长发,还有一张小小的、黑色的储存卡。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颤抖着手,几乎拿不稳那张小小的卡片。把它插进读卡器,连接电脑。里面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视频文件,命名为给阮阮。
点开播放器,林晚的脸出现在屏幕里。她戴着一顶灰色的毛线帽,遮住了化疗掉光头发的光头,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苍白,两颊凹陷,却对着镜头努力地、灿烂地笑着,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嗨,阮阮。她对着镜头挥了挥手,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带着病弱的沙哑,却努力装出轻快的语调,如果你看到这个,说明我还是没挺过去呀。别哭,不然就不漂亮了,我会心疼的。
她顿了顿,眼神飘向远方,似乎在回忆什么,又很快聚焦回来,异常认真、深深地凝视着镜头,仿佛能穿透冰冷的屏幕,直接看到此刻正在崩溃边缘的我。
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是十七岁那年遇见你。最后悔的事……是十八岁那年,弄丢了你。最开心的事……是生命最后这三个月,能和你在一起。像偷来的时光,像一场……我不敢奢望的美梦。她的声音开始微微哽咽。
阮阮,对不起。对不起,当年的懦弱和伤害。还有……谢谢你。谢谢你还愿意……陪我走完这最后一程。这三个月,是我人生中最温暖的光。
别恨了,也别把自己困在原地。替我出去走走,去看看我没看过的风景,去吃我没吃过的好吃的,去爱……她哽咽了一下,用力吸了口气,努力维持着脸上那抹脆弱又坚强的笑容,……去爱一个很好很好、能陪你走到最后的人。你一定要……幸福。
如果……她看着镜头,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声音却异常清晰、坚定,带着无尽的眷恋和希冀,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换我来找你,换我先说喜欢你。下一次,我一定会很勇敢很勇敢,比所有人都勇敢,第一时间就紧紧抓住你的手,死也不放开。
顾阮,我爱你。很爱很爱。从十七岁,到生命尽头,再到……有轮回的每一个下一世。
视频到这里,屏幕暗了下去,最后定格在她带泪的笑脸上。电脑屏幕暗下去,倒映出我泪流满面、痛苦到扭曲,却又不自觉地、跟着她一起微微扬起了嘴角的脸。
窗外,夕阳正如血般壮丽,给整个世界镀上一层温暖而悲壮的金红色光芒,像一场盛大落幕的挽歌,也像一场充满未知希望的新生。
我握紧了掌心那张冰冷又滚烫的储存卡,把它紧紧贴在心跳的位置。
林晚,没有你的世界,我会好好活。带着你的那份,一起。
替你看遍世间美景,替你尝遍人间美味,替你感受四季轮回,替你……好好去爱这个世界。
等着我。终有一天,我们会重逢。在另一个阳光灿烂、没有病痛和离别的地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