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弹出的那条消费短信,心里咯噔一下。
您尾号8877的信用卡于今日15:26分消费人民币48,888元。
数字倒是挺吉利。可我清楚地记得,这张卡是我上周偷偷塞进老婆林薇包里那张应急的附属卡,她当时还皱着眉说:陈默,我们现在压力这么大,你别乱开卡,我自己有工资。这才几天,她这有工资的人,就用这张别乱开的卡,刷了小五万。
压力大是,我们压力确实不小。刚换了这套学区房,每个月小两万的房贷雷打不动,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我俩工资不算低,但在这个一线城市,也就是刚够踮起脚尖体面生活的水平,每一分钱都得精打细算。林薇平时买个超三百块的包都得跟我掰扯半天性价比,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下意识想打电话问她,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又停住了。也许…是给她爸妈买什么了或者,公司突然要应酬虽然这金额对应酬来说也夸张了点。
脑子里正乱着,微信响了。是林薇。
陈默,晚上我不回家吃饭了,周磊从国外回来了,我们几个老同学聚聚。
周磊。
看到这个名字,我心里那点因为莫名消费而升起的不安和疑惑,瞬间被另一种更沉闷的情绪覆盖了。像有人在我胃里塞了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又湿又冷,还不断下坠。
周磊,林薇的男闺蜜,传说中的青梅竹马。一个永远活在我们生活缝隙里的男人。我和林薇谈恋爱的时候,他在。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在。甚至我们度蜜月,他都能时不时发来几条带着点酸溜溜意味的问候短信。
林薇总说:陈默,你别那么小心眼,我和周磊就是铁哥们,纯友谊。他就像我亲哥哥一样。
亲哥哥谁家亲哥哥会在妹妹结婚前夕,拉着妹妹喝得烂醉如泥,哭着说如果我早一点开口,结局会不会不一样这话是当时在场的另一个朋友后来看不下去,偷偷告诉我的。
这些年,周磊就像一根不大不小、却始终扎在我肉里的刺。拔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林薇觉得我小题大做,说我不懂他们之间那种超越了性别的深厚友谊。我试着理解,试着大度,但每次看到林薇因为周磊的一条短信就心神不宁,或者因为周磊失恋了就抛下我去陪他喝酒解闷,我心里那点属于丈夫的独占欲和尊严,就被摩擦得生疼。
尤其是最近这半年,周磊被他爸扔到国外去打理什么家族业务,消停了一阵。我这刚觉得呼吸顺畅了点,他怎么又回来了。
而且,他一回来,林薇就刷了我五万块,然后告诉我,要去和他聚会。
几种情绪搅和在一起——那笔不明不白的大额消费,周磊的突然回归,林薇那种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雀跃的通知语气——让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我盯着那条微信,看了足足一分钟。然后慢慢打字回复:好,少喝点酒,结束了我去接你。
她回了个可爱的兔子点头表情包。
我放下手机,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却觉得屋里安静得让人发慌。
(二)
那天晚上林薇回来得很晚,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和香水味。她心情似乎极好,哼着歌卸妆洗澡,甚至罕见地主动凑过来亲了我一下,说我今天表现真好,真大度。
我闻着她身上混杂的气息,那句今天刷那么多钱买了什么在喉咙里滚了几滚,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她难得这么高兴,我不想破坏气氛,更不想让她觉得我斤斤计较,像个查账的丈夫。
只是夜里她睡着后,我鬼使神差地拿起她的手机——我们都知道对方的解锁密码,但很少刻意去查什么。手指悬空犹豫了很久,还是点了下去。
微信聊天列表里,周磊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一个。
点开。
最新的几条语音是周磊发的,我转换成文字。
薇薇,还是你懂我,这表我太喜欢了!国内就是买不到这个限量款。
今天看到你戴着它来见我,我真的…什么都值了。
放心,钱的事你别有压力,等我手头这笔投资回款了,我帮你…
后面的话没转出来。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
所以,那五万块,是给他买表了一块表还是限量款林薇刷着我们节衣缩食还房贷的信用卡,给她那位亲哥哥般的男闺蜜,买了一块价值五万块的限量款手表
而周磊那句看到你戴着它来见我,更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口。她戴着那块用我们共同财产买的名表,去赴他的约,向他展示这到底算是什么操作。
我放下手机,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听着身边林薇均匀的呼吸声。第一次觉得,这张睡了多年的床,变得如此陌生和冰冷。
愤怒,荒谬,背叛感,还有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像潮水一样一波波冲击着我。我想摇醒她,大声质问她到底在想什么把我们这个家当什么把我当什么
但最终,我只是僵硬地躺着,一动不动。直到天际发白。
(三)
我没有立刻爆发。
成年人的世界,有时候憋屈就憋屈在,明明心里已经火山喷发,表面还得装作波澜不惊。我得想想,想想这笔钱,想想周磊,想想我和林薇的以后。
第二天林薇醒来,似乎完全忘了昨天消费和聊天记录的事,或者说,她根本不觉得那有什么问题。她照常起床做早餐,哼着昨天那首小调。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那句质问在肠子里绕了八百个弯,最后出来变成:昨天…聚会开心吗
她头也没回,语气轻快:挺好的呀,好久没见大家了。对了,周磊还问起你呢。
问我问我什么问我知不知道我老婆给他买了块好表我差点把手里的筷子捏断。
哦问我什么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就问你是不是还那么忙,让我们有空一起吃饭。她端着煎蛋转过身,脸上笑容自然,他说给你也带了份礼物,一款挺不错的男士精华液,说你肯定喜欢。
我看着她的笑容,忽然觉得无比刺眼。她用我们的钱给他买表,他再用不知道谁的钱给我买精华液这算什么礼尚往来还是某种意义上的…补偿
我嗯了一声,低下头喝粥,胃里却堵得什么都吃不下去。
这件事,像一根鱼刺,深深扎进了我的喉咙。之后几天,我变得沉默寡言。林薇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但只当我是工作太累,敷衍地关心了几句,注意力很快又被周磊频繁的微信消息吸引过去。
他们聊得比以前更勤了。甚至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没人,客厅传来她压得很低却难掩兴奋的笑语声。我不用猜都知道电话那头是谁。
这个家,这个我付出了全部心血和薪水的家,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
又过了一周,更炸裂的消息来了。
那天晚上,林薇洗完澡出来,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光彩,扭捏又兴奋地坐到我身边。
陈默,我跟你说个事,你…你先保证别激动。
我放下手里的书,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什么事
她深吸一口气,抓住我的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我怀孕了。
轰——
像是一道雷直接劈在了我的天灵盖上。我整个人都懵了。
怀孕
我们不是一直在避孕吗因为房贷压力,我们商量好至少再过两年才要孩子。她怎么会…
巨大的震惊过后,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刚刚冒头,就被接下来她的话彻底砸得粉碎。
我知道我们之前说暂时不要…但这次真的是意外,可能是上次…她脸色微红,随即又变得无比坚定和喜悦,而且,周磊知道了,他也特别为我高兴!他说这是天意,还说以后要当孩子的干爹,要给我们孩子买最好的东西…
周磊。
又是周磊。
他比我知道得还早他特别高兴
一股寒意从我的脚底板瞬间窜升到头顶,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冷僵硬。之前所有的怀疑、不安、愤怒,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爆炸的宣泄口。
一个荒谬又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我的脑子,疯狂滋长。
我看着林薇依旧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周磊对这个孩子的期待和规划,说着周磊如何鼓励她生下这个缘分注定的孩子。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即将为人母的光辉,然而这份光辉,却因为另一个男人的名字,而变得无比刺眼和肮脏。
我猛地抽回手。
动作之大,让林薇吓了一跳,停下了话头,错愕地看着我。
陈默你怎么了
我死死盯着她,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你刚才说…周磊比我还先知道
林薇愣了一下,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我…我就是太意外了,有点慌,先找他商量了一下。你知道的,他经历多,主意正…
商量我打断她,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商量什么商量怎么用我的钱给他买表,还是商量怎么让我来养这个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孩子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太伤人了。但这念头一旦产生,就像毒蛇一样盘踞在我心里,吐着信子。
林薇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猛地站起来,声音尖利:陈默,你混蛋,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你怀疑孩子不是你的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他刚一回来你就怀孕为什么你刷五万块给他买表不跟我商量为什么你怀孕第一个告诉的人是他而不是我!我也站了起来,积压了太久的情绪终于决堤,声音压抑着低吼,你告诉我,林薇,你把我当什么冤大头吗
你不可理喻!林薇气得浑身发抖,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我和周磊清清白白,你心里龌龊,就看什么都龌龊,那块表…那块表是他之前帮了我一个大忙,我答谢他的,至于先告诉谁,我只是…我只是还没想好怎么跟你说!
好一个清清白白。好一个答谢。好一个没想好怎么说。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把我最后的一丝期望搅得粉碎。
帮忙什么忙需要五万块的表来答谢林薇,我们是什么家庭你不清楚吗房贷不用还了日子不过了我指着她的小腹,手指都在颤,还有这个孩子,你敢不敢现在就跟我去医院做检查敢不敢立刻、马上,我们就去验DNA!
最后三个字,我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林薇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受伤,还有一丝…一闪而过的慌乱
对,是慌乱。虽然只有一刹那,但我捕捉到了。
她后退一步,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陈默…你…你竟然要验DNA你就不信我至此好…好,你要验是吧验,现在就验,如果孩子是你的,你就跪下来给我道歉,如果不是…我…我立马消失!
她哭喊着,情绪彻底崩溃。
而我,看着她决绝的眼泪,心里那片冰冷的荒原,却在疯狂叫嚣着:验!必须验!否则我这辈子都无法安心!
(四)
那场争吵以两败俱伤告终。
我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冷战。同一屋檐下,却像两个陌生人。睡觉背对着背,中间隔着的距离仿佛能再躺下一个人。
去做亲子鉴定的话已经说出了口,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它横亘在我们之间,成了一个必须解决的巨大疙瘩。
林薇似乎被我的不信任深深伤害了,变得沉默寡言,但态度却异常强硬,坚持要验明正身,仿佛要用最残酷的方式,来惩罚我对她纯洁友谊的玷污。
几天后,我们一前一后,去了本市最权威的司法鉴定中心。整个过程,我们没有任何交流,像两个完成任务的木偶。抽血的时候,我看着暗红色的血液从林薇胳膊里被抽出来,心里一阵尖锐的刺痛。那里面,或许正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一个本该让我们欣喜若狂的爱情结晶,此刻却成了我们婚姻是否忠贞的审判证。
等待结果的那几天,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家里气压低得能让人窒息。我睡不着吃不下,工作上更是错误百出。我一遍遍在心里祈祷,希望一切都是我的误会,希望我只是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希望那个孩子毫无疑问是我的。然后我又会想起那五万块的表,想起周磊的语音,想起林薇那一刻的慌乱,心又直直地沉下去。
周磊似乎知道了这件事,破天荒地没有再来骚扰林薇。这反常的安静,反而让我更加不安。
终于,到了取报告的日子。
我没让林薇去。我自己请了假,一个人去了鉴定中心。
拿到那个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信封时,我的手心全是冷汗。坐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长椅上,我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颤抖着撕开了封口。
抽出报告,直接跳过前面那些看不懂的数据和术语,目光死死盯住最后那几行结论。
【…经DNA分析,支持陈默是林薇腹中胎儿的生物学父亲。】
支持…是生物学父亲
我愣了足足有半分钟。
大脑一片空白。
然后,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和愧疚感,像海啸一样瞬间将我淹没。
是我的孩子!真的是我的孩子!
我误会她了!我竟然那样怀疑她!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那一刻,我恨不得立刻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我想马上冲回家,抱住林薇,跟她道歉,求她原谅我的混账和多疑。我们会好好迎接这个孩子,忘记周磊,忘记那块表,忘记所有的不愉快,重新开始。
巨大的情绪冲击让我眼眶发热。我拿着报告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是踉跄着站起来,想要立刻飞奔回家。
然而,就在我把报告塞回信封的瞬间,我的指尖触碰到了里面似乎还有另一张纸。
嗯什么东西
我疑惑地再次抽出报告,仔细往信封里看。
里面确实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打印出来的A4纸。
我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我把它拿了出来,展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行加粗的标题:
**《附加检测结果说明》**
下面是一段专业的表述文字,核心意思大概是:在本次鉴定样本中,检测人员出于质量控制和安全考虑,额外比对了送检母血样本中发现的极少量疑似父系遗传标记(通常来源于胎儿游离DNA),与提供的父本样本(我的血样)进行对照,发现二者…**不匹配**。
不匹配!
我呼吸一窒,以为自己眼花了,赶紧揉揉眼睛又看了一遍。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不匹配**。
报告进一步用一种冷静到残酷的学术语言解释:出现这种情况,一种极小概率可能是技术误差;另一种更大的可能是,提供母血样本的个体(林薇),在近期内…**可能接触过另一个男性源,其遗传物质有极微量残留,并干扰了本次针对胎儿游离DNA的额外比对分析**。
通俗点说就是:林薇的血样里,发现了不属于我的男人DNA的痕迹。而且时间很近,近到可能就在她怀孕前后。
嗡——
我的大脑彻底死机了。
世界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只剩下我剧烈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撞击着我的耳膜。
我像个雕塑一样,僵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两张纸。一张告诉我,孩子是我的,天晴了雨停了我又觉得我行了;另一张却用更冰冷的科学语言暗示我,孩子是我的没错,但我的妻子,在怀上我的孩子的前后,很可能…还和别的男人发生过亲密关系。
而那个男人是谁
周磊。
这个名字像诅咒一样,瞬间刻满我的脑海。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不对劲,此刻全部串联起来,指向那个最不堪、最丑陋的真相。
她刷我的卡,给他买昂贵的表。
她怀着孕,兴奋地第一时间告诉他。
她血样里,有另一个男人的痕迹。
孩子是我的,这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或者说,是更大的讽刺。但这并不能洗刷掉她可能出轨的嫌疑。甚至,因为这孩子确定是我的,反而更坐实了她和周磊之间,确实发生了些什么,就在她怀上我的孩子的时候!
那种感觉,就像是先被抛上云端,下一秒又被狠狠砸进地狱,还被地狱里的恶鬼踩着胸口嘲讽。
恶心。
无与伦比的恶心。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五)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的家。
手里那两份轻飘飘的纸,仿佛有千钧重,压得我直不起腰。
打开家门,林薇正坐在沙发上,似乎一直在等我。看到我进来,她立刻站起身,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委屈和最后尊严的表情。
结果呢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睛红肿,看来这几天也没睡好。
我定定地看着她,这个我爱了这么多年,发誓要共度一生的女人。此刻看起来竟然如此陌生。
我没有说话,只是慢慢走过去,将那个信封,递到她面前。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起莫大的勇气,一把接过信封,急切地抽出报告。
她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当看到支持陈默是生物学父亲那行字时,她明显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又像是瞬间充满了电。
她抬起头,眼泪哗地流了下来,但这次是带着巨大委屈和控诉的眼泪。
陈默,你看,你看到了吗,孩子是你的,是你的!她挥舞着报告,声音激动得发颤,你冤枉我,你居然那么想我,现在你满意了吗啊跪下,你给我跪下道歉!
她哭喊着,情绪激动地冲上来,捶打着我的胸口。
我一动不动,任她捶打。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你看完。
看完还有什么好看的!结果不是在这里吗!她哭着吼道,但还是下意识地低头,目光扫过那份报告,然后,她也注意到了信封里掉出来的另一张纸。
她愣了一下,捡起那张《附加检测结果说明》。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文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看到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比那天晚上我说要验DNA时褪得更快、更彻底。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因为极度震惊和恐惧而收缩。挥舞报告的手僵在半空,整个人像是被瞬间冻住的冰雕。
刚才那股激动的、委屈的、要求道歉的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掩饰的、彻头彻尾的…惊慌和恐惧。
她拿着那张纸,手指开始剧烈地颤抖,纸张发出簌簌的响声。她抬起头看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她的反应,比那份报告本身,更直接、更残酷地告诉了我答案。
一切,都不需要再问了。
我心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是误会的火苗,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荒芜。
看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平静,却带着锥心刺骨的寒意,周磊这个干爹,当得还真是…名副其实。
林薇猛地一颤,像是被我的话烫到了一样。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跌坐在沙发上,手里的报告和说明纸散落一地。
她不再看我,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动,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
没有反驳。没有解释。没有歇斯底里的否认。
只有崩溃的沉默。
这比任何承认,都更伤人。
我站在那里,看着蜷缩在沙发上痛哭的她,看着散落在地上的那两张决定了我们婚姻命运的纸,突然觉得无比疲惫,也无比…可笑。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了几乎要被压垮的脊背。
林薇,我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我们…
后面的话,我没说出口。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从看到那张附加说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碎了。
再也拼不回来了。
这个家,这段婚姻,曾经所有的甜蜜和承诺,都在此刻,蒙上了一层永远也无法擦掉的、肮脏的阴影。
而未来该怎么办
我看着痛哭的她,看着尚未显怀却已布满疑云的她的小腹,一片茫然。
孩子的确是我的。
可这个妻子,我还敢要吗。
这个家,还能要吗。
这出闹剧,该如何收场。
(六)
那场崩溃的痛哭之后,是更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林薇蜷缩在沙发里,像一只被暴雨打落在地的蝴蝶,翅膀湿透,再也飞不起来。她不再看我,眼神空洞地盯着地板上那张刺眼的《附加检测结果》,仿佛想用目光把它烧穿,让这个可怕的秘密彻底消失。
我没有催促,没有质问,甚至没有再流露出更多的愤怒。极致的愤怒过后,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我走到单人沙发旁坐下,和她隔着一段距离,像是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屋内的阴影拉长,吞噬着光线,也吞噬着最后一点虚假的温暖。
最终,是她先开了口。声音嘶哑、干涩,像是被砂纸磨过。
是…一次意外。她依旧低着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就…就那次他回来,我们聚会,大家都喝多了…他送我回来,在楼下…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
她的叙述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充满了混乱和悔恨。但核心意思很明确:她出轨了。和周磊。就在她怀上我的孩子前后那段时间。
就那一次…真的就那一次…她反复强调着,仿佛次数能减轻罪孽的重量,后来我后悔死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发现怀孕的时候,吓坏了…我算时间,孩子很可能是你的,但我又怕…我不敢确定…所以我才去找周磊,我慌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肯定是你的,让我放心生下来…那块表,他说是祝贺,也是…封口费,让他别再提这件事,让这件事彻底过去…
她说得泣不成声,肩膀剧烈地耸动。
陈默…对不起…我真的错了…我是一时糊涂…我从来没想过要背叛你,背叛这个家…我爱的只有你…
爱我爱我会在怀着我们孩子的时候,和另一个男人纠缠不清爱我会用我们的共同财产去安抚那个男人爱我会把第一个分享新生命喜悦的电话打给那个男人
每一个爱字,此刻听起来都像是最恶毒的讽刺。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那片冰冷的荒原,没有因为她迟来的忏悔和眼泪而生出半分绿意。反而像是又下了一场雪,冻得更结实了。
所以,我开口,声音平稳得让自己都感到意外,你知道怀孕后,不确定是谁的,第一个找的人是他,一起商量怎么瞒着我。确定是我的之后,松了口气,继续瞒着我。直到被我发现了蛛丝马迹,闹到要验DNA,你还在赌,赌孩子是我的,赌你能蒙混过关。
我条理清晰地把她的行为逻辑复述了一遍,没有提高声调,却字字如刀。
林薇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失,嘴唇颤抖着,无法反驳。
不是的…陈默…我不是想瞒你…我只是害怕…我怕失去你…
你现在已经失去我了。我打断她,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疲惫的波澜。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彻底砸垮了她。她瘫软在沙发上,失神地看着我,仿佛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识到,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再也无法挽回。
(七)
那晚,我抱着被子去了书房。
那张曾经充满温馨和缠绵的主卧大床,我多一眼都不想再看。
躺在书房窄小的沙发上,我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一夜无眠。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闪过和林薇从相识、相爱到结婚的点点滴滴。那些曾经的甜蜜和幸福,此刻都变成了黑白默片,蒙着一层灰,再也激不起半点暖意。
第二天是周六。我早早起床,洗漱,出门。没有和林薇打招呼。
我需要空间,需要冷静,需要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开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转了很久,最后把车停在了江边。初冬的风带着湿冷的寒意,吹在脸上,刺骨的凉,却也让人异常清醒。
离婚吗
孩子怎么办那是我的孩子,毋庸置疑。可他一出生,就要生活在一个破碎的家庭里吗而且,是以这样一种不堪的方式到来。
不离吗继续和林薇生活在一起每天看着她,就会想起她的背叛,想起她和周磊的苟且,想起那份附加报告上的每一个字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只是个普通男人,我没那么伟大,没那么强的包容力。这根刺,会永远扎在我心里,直到把我们都折磨得形销骨立。
无论怎么选,似乎都是一条死胡同。
我在江边坐了一整天,直到夕阳把江水染成一片凄凉的橘红色。
回到家,屋里一片漆黑,没有开灯。林薇还维持着我早上离开时的姿势,蜷在沙发上,像是凝固了一样。餐桌上放着的早餐,原封不动,已经冷透了。
听到我开门的声音,她猛地动了一下,抬起头看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写满了惶恐和不安。
我们对视着,空气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我们…我艰难地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吧。你…你先回娘家住。或者我出去租房子。
林薇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她拼命摇头:不…陈默,不要…我不要分开…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为了孩子,求求你…
别再提孩子!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强行压了下去,胸口剧烈起伏,林薇,现在提孩子,是对他最大的不负责!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孩子能解决的!
她被我吼得一哆嗦,噤了声,只是无声地流泪。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疲惫地揉着眉心,我需要时间消化,需要想想以后。你也需要。我们这样在一起,除了互相折磨,没有任何意义。
最终,林薇还是妥协了。或许她也明白,裂痕已经太大,勉强黏合,只会更加难看。
她简单收拾了一些行李,第二天一早,在她父母不解和担忧的目光中,暂时搬回了娘家。我没有去送。
(八)
日子仿佛又恢复了平静,但只剩下令人压抑的死寂。
我一个人守着这个偌大的、充满回忆的房子,感觉每一个角落都在无声地嘲笑我。
周磊试图联系过我。他给我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内容无非是忏悔,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说都是他喝多了昏了头,对不起我,对不起林薇,求我不要怪林薇,一切都是他的错。
我看完,直接拉黑了他的号码。他的忏悔,一文不值。
几天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是周磊的父亲,一个本地颇有名气的企业家。语气倒是很客气,约我见面聊聊。
我去了。在一家安静的茶室。
周父比我想象中要憔悴苍老许多,没有了往日商场上的精明强干。他替儿子向我郑重道歉,态度很诚恳。然后,他递过来一张支票。
上面的数字,足够付清我那套学区房剩下的所有贷款。
陈默,我知道这件事是周磊混账,多少钱都弥补不了对你的伤害。这点钱,不算赔偿,就算…就算是我替那个不肖子,给你和你未出世的孩子的一点补偿。希望你看在孩子的份上,能…能尽量缓和一下和林薇的关系。毕竟,孩子不能没有完整的家。
我看着那张支票,心里只觉得无比荒谬。
有钱真好,不是吗儿子搞大了别人老婆的肚子,当爹的就能拿出几百万来摆平。仿佛金钱能抹平一切伤害和背叛。
我没有收那张支票。
我把支票推了回去。
周叔叔,我看着他,平静地说,您的钱,我不会要。我和林薇之间的问题,不是钱能解决的。至于周磊,我不想再见到他,也请您管好他,不要再出现在我和我家人的生活里。这是我对您唯一的要求。
周父看着我,眼神复杂,最终叹了口气,收回了支票,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对不起,陈默。
我起身离开,背挺得笔直。贫穷或许让我活得拮据,但尊严是我最后不能丢弃的东西。
(九)
林薇回娘家后,给我发过很多信息,打过很多电话。内容从最初的道歉忏悔,到后来的抱怨诉苦(她孕期反应似乎很大,心情也很低落),再到最后的绝望质问。
我很少回复。不是心硬,是真的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原谅两个字,太重了,我扛不起来。
期间,她父母也找过我几次,又是道歉又是说和,话里话外无非是人都会犯错、看在孩子的面上、给孩子一个机会。
我理解他们作为父母的心情,但我无法被说服。
转眼到了产检的日子。林薇小心翼翼地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去了。
在医院B超室外,我再次见到了林薇。她瘦了很多,脸色苍白,穿着宽松的孕妇装,小腹已经微微隆起。
看到我,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低下头,小声说:你来了。
我嗯了一声,气氛依旧尴尬。
轮到她的号,我陪她进去。当医生把冰凉的耦合剂涂在她肚子上,仪器屏幕上出现那个小小胎儿的影像时,当我听到那强而有力的、噗通噗通的心跳声时,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攥住了。
那是我的孩子。我的血脉。
一种奇妙而复杂的感情汹涌而来,夹杂着心疼、愧疚、责任,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
医生笑着说孩子很健康,指标一切正常。
林薇侧过头看我,眼里含着泪水,这次,似乎不再是纯粹的委屈和忏悔,还有一种初为人母的温柔和期待。
那一刻,我坚硬的心防,裂开了一丝缝隙。
(十)
那次产检之后,我和林薇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奇怪的休战状态。
我们没有谈原谅,没有谈未来,但会因为孩子的事情进行必要的沟通。我会定期给她转产检和营养品的费用,她会发一些宝宝的B超照片给我。
我依旧没有答应让她搬回来住,但偶尔会开车送她去产检,或者买些水果零食送去她娘家。
我们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因为一个意外到来的孩子,被强行捆绑在一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着,直到孩子出生。
是个男孩。七斤六两,很健康,哭声洪亮。
我站在产房外,听到那声啼哭时,眼眶忍不住湿了。
护士把孩子抱出来给我看,皱巴巴、红通通的一个小肉团,闭着眼睛,挥舞着小拳头。那一刻,所有的怨恨、纠结、不甘,似乎都被这个新生命的光芒暂时掩盖了。
我给他取名叫陈曦,希望的曦。希望他的未来,能充满阳光,不要再活在父辈的阴影里。
林薇产后很虚弱,但精神还不错。看着孩子的眼神,充满了母性的光辉。
我父母也从老家赶了过来,看到孙子,喜不自胜,但对我和林薇之间明显疏离的气氛感到担忧和疑惑。我们默契地没有告诉他们真相,只说林薇想在娘家坐月子,方便她父母照顾。
真相太丑陋,老年人承受不起。
我每天都会去医院看孩子,抱他,喂他奶瓶,给他换尿布。小小的生命在我怀里,那么脆弱,那么依赖,让我心里那块冰封的角落,一点点融化。
林薇看着我对待孩子的样子,眼神里常常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渴望,还有深深的悔恨。
孩子满月后,林薇带着孩子搬回了娘家。我则在周末和节假日去看孩子,尽一个父亲的责任。
我们依然分居着。
关于未来,我们始终避而不谈。
(十一)
转眼间,小陈曦快一岁了,咿咿呀呀地学说话,会跌跌撞撞地走路,可爱得让人心都化了。
我和林薇的关系,在共同养育孩子的过程中,似乎缓和了一些,但那份隔阂和伤痛,依然像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我们之间。
周磊在他父亲的强制安排下,去了国外分公司,据说短期内不会回来。这让我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
在一个周末,我带小陈曦去公园玩。林薇也去了。阳光很好,孩子坐在草地上,摇摇晃晃地玩着玩具,咯咯直笑。
我和林薇并肩坐在长椅上,看着孩子,一时无言。
很久,林薇轻轻开口,声音很平静:陈默,我们离婚吧。
我微微一怔,侧头看她。她看着远处的孩子,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和苍白。
我想了很久,她继续说,语气里没有抱怨,没有不甘,只有一种经历过巨大创伤后的疲惫和清醒,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这个家。我知道,那道坎,你过不去,我也过不去。勉强在一起,对你不公平,对孩子…也不好。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但很清澈:陈曦不能没有爸爸,你是个好父亲。以后,你可以随时来看他,带他玩。我们…就这样吧。放过彼此。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我曾经深爱过,又曾深深怨恨过的女人。时光和磨难,洗去了她身上的浮躁和任性,多了一份沉静和沧桑。
我心里百感交集。有解脱,有遗憾,有心痛,也有一种淡淡的释然。
她说的对。那道坎,我们都过不去。与其互相折磨,让孩子在压抑的环境中长大,不如放手,给他一份虽然不完整但至少轻松的爱。
我沉默了很久,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好。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草地上,落在孩子纯真的笑脸上,也落在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上。
鸿沟依然在,但至少,我们不再试图自欺欺人地跨越它。
我们最终协议离婚。孩子抚养权归林薇,我拥有随时探视的权利,并承担相应的抚养费。那套学区房,我们卖掉了,除去贷款,剩下的钱对半分。没有纠缠,没有狗血,平静得就像完成一项普通的商业合作。
去民政局办手续那天,天气很好。拿到那本暗红色的离婚证时,我心里出乎意料的平静。
走出大门,阳光有些刺眼。林薇抱着孩子走在我前面一步远的地方。小陈曦在她怀里,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叫着什么。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抱着孩子渐渐走远的背影。
一个故事的结束,或许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只是我和她,从此以后,将是两条平行线,唯一的交集,就是我们共同的孩子。
生活就是这样,充满了意外和狗血,有时残酷,有时又会在废墟里,给你开出一朵小小的、名叫希望的花。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脚步,竟比来时轻松了一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