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在官道的浮土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李常安扭头看向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长安城。
日已半竿,秋阳白得刺眼,把城墙远远抛在身后。
李常安骑得并不快,左臂的伤处被缰绳磨得生疼,他却懒得换手。
伏魔刃挂在鞍侧,刀身晃出一道又一道冷光,晃得他心烦。
第一次冒出掉头回去的念头时,是在启夏门外第七棵柳下。
他想起含月踮脚吻他,桂花味还留在唇角;想起她指尖按在他心口说狐的债,当场就讨。
那一刻,他几乎勒住马头——
只要拨转缰绳,三百里加鞭,天黑前就能看见她坐在井台边,银发上沾露水,怀里抱着那朵将残的桂花。
皇命
圣旨
大不了卸甲归田,把伏魔刃埋进桃溪的泥里,再陪她酿一辈子的桂花酿。
可下一瞬,指腹摸到刀鞘上那道新裂的雷纹——
裂纹里还残留着黑雾的腥气,像一声未散的佛号。
他忽然想起幽州烽台三百具无头尸,想起渤海使团那句铁骑三日渡江,想起含元殿上百官低垂的头颅。
皇帝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陵在人在,陵失臣提头来见。
李常安自嘲地笑了笑,舌尖顶了顶发麻的腮。
含月那一巴掌还火辣辣地疼,可再疼……。
罢了,他松开缰绳,任黑鬃马继续向前。
第一次违抗皇命的火苗,被他自己掐灭在指缝里。
日影西斜,官道尽头浮起一片灰黄的尘土。
李常安抬眼,看见前队龙影卫的玄甲在远处闪成一排黑点。
他忽然想起含月最后那句话——
等你回来,我让孩子叫你爹。
他抬手,指腹蹭过左颊未褪的指痕。
日影西斜,官道尽头浮起一片灰黄的尘土。
李常安抬眼,看见前队龙影卫的玄甲在远处闪成一排黑点。
哒——哒——
背后忽有急促马蹄声。
冯子山提缰追上,黑马汗湿,鞍侧悬着一只粗布卷轴。
他兜住马,与李常安并辔,压低声音:
副统领大人,线报齐了。
说话间,他解开卷轴,竹简内夹着一张墨迹未干的草图。
秦王墓周遭,已摸到的外客——
倭人足足四百二十四人,自称‘大和绘卷师’,实则背负铁炮、雷管;
波斯人五十三,火绳枪、短銃、自鸣钟,一箱箱都打着‘天文仪器’旗号;
印度人四十九,携天竺药金、雷汞、火油,还有一架拆成三截的铜佛炮。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
三伙人各奉其主,却同走一条暗线——
倭人通‘东照宫’,波斯人背后是‘白羊火器行’,印度人的金主……疑似‘莫卧儿火炮营’。
三方暂以波斯人为首,落脚骊山北麓,今夜子时起掘。
李常安指腹摩挲过草图,眉心那道旧疤隐隐跳动。
半晌,他咔地一声把卷轴扣回冯子山怀里。
告诉兄弟们,
他嗓音沙哑,却带着刀锋冷意,
再快二十里,日落前到临潼驿。
今夜——
他侧目,远处骊山青黛如伏虎。
——咱们赶快去替秦王收尸
冯子山领命,勒马回奔。
李常安抬手覆在左臂绷带上,血腥味混着尘土钻进鼻腔。
他忽然想起含月最后那句话——
等你回来,我让孩子叫你爹。
李常安低低笑了一声,笑意里却带血。
*你*
的外邦人,别让我在路上看到你们——
他自语,指背蹭过伏魔刃鞘上那道裂纹,缰绳一紧,黑鬃马长嘶,铁蹄踏碎残阳,卷尘而去。
……
三个时辰后,临潼驿——
土墙半颓,旗杆歪斜,驿门口却被一圈倭人占得水泄不通。
人人不过五尺,短腿短臂,头戴折乌帽,身着窄袖对襟,腰间斜插短柄倭刀;
最惹眼的,是那把鼓——两面兽皮小鼓用红绳勒在腋下,鼓槌翻飞,鼓点细碎且尖锐,像钉子一下一下往人耳里扎。
百来号矮影围成三圈,跳着一种古怪至极的舞:
双膝外撇,脚掌内扣,身体一耸一沉,脑袋左右乱晃;
每跳一步,便嘿——咻!地齐声低喝,鼓点加急,尘土飞扬。
鼓槌间或高高抛起,再接住,顺势在头顶挽个刀花——
刀花未落,鼓声又起,竟透出一种阴森森的祭祀味儿。
高处,李常安勒马高立,玄甲未卸,左臂绷带下血迹已干成褐痕。
他俯瞰那一片矮浪,眸色沉得发黑,眉心那道旧疤突突直跳。
风卷尘沙,鼓声与呼喝像把钝锯,锯得他太阳穴生疼。
副统领,冯子山低声,他们分批入西安,先头已到两拨。
鼓里夹了铁砂,听说是东照宫的‘镇魂舞’——嗯……确实挺镇魂的(吵)
李常安没答,只是缓缓抬手,解下伏魔刃。
刀出半寸,寒光像冷月坠地,鼓点忽地乱了半拍。
最前排的倭人抬头,正对上一双怒到极处的眼——
那目光居高临下,带着沙场血火,像看一群将死的蝼蚁。
鼓槌骤停,百张脸齐刷刷仰起,鼓面余音嗡地一声,颤得尘土簌簌落。
李常安拇指摩挲刀脊,声音压得极低,却足够让最前排的倭人听得脊背发凉:
杂碎!!!,再他妈跳!我把鼓塞进你们喉咙里。
风掠过驿门,旗杆吱呀一声。
百来号矮影僵在原地,鼓槌悬在半空,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
驿门下,死寂只维持了一息。
为首的倭人——矮壮、秃顶、脑后面却留着一撮倒竖的髻——最先回过神来。
他鼓槌往腰间一别,往前跨半步,仰着脖子,叽里咕噜爆出一串东瀛土话:
この唐豚! 道を塞ぐな! 我らは幕府の使い——踏み殺すぞ!
声调尖锐,像锈钉刮过刀背;尾音高扬,带着武家惯常的骄横。
他虽然只到李常安马腹高,却踮脚、挺胸,用鼓槌直指马上的男人,满脸你若不让,便碾过去的挑衅。
李常安一个字没听懂,可那股你在找死的味儿,听了太多次。
他垂眸,目光落在对方鼓槌尖——漆成朱红,刻有八幡大菩萨纹——再移到倭人腰间短刀,刀镡呈三叶葵形,分明是幕府旗本才有的制式。
空气里火药味蓦地重了一分。
冯子山侧马上前半步,低声译了一句:他说咱们挡道,要踏平我们。
李常安闻言,眼底的怒意反而敛了,像火塘里被风压住的炭,亮得吓人。
踏平轻笑一声,嗓音被秋风吹得沙哑,却带着磨刀石般的冷硬。
他缓缓拔刀——
呛啷!
伏魔刃出鞘三寸,紫电般的雷纹在刃口游走,映得周围倭人脸色俱是一白。
李常安俯身,一字一顿,用他们听得懂的杀意开口:
——再指一下,我把你们脑袋剁下来,喂马。
鼓槌在半空僵住。
鼓槌僵在半空不过一瞬,那秃顶倭将又啐了一口,短促的东瀛土话像裂帛:
八格牙路,小癞唐狗,腰刀细得似妇人簪子,你滴也敢逞凶
声音不高,却足够让驿前所有人听清。
冯子山脸色骤变,刚要开口,忽觉一股森冷杀意自旁炸起——
轰!
李常安没有拔刀,但伏魔刃在鞘中长鸣,刀气先一步破体而出。
只见驿门上空,灰黄的尘土被无形之力一卷,竟凝成一道漆黑龙卷,自他鞍侧直冲三丈。
龙卷之中,紫电游走,雷纹如火,发出噼啪裂帛之声。
离得最近的倭人,只觉脸皮被风刃割得生疼,鼓面噗地一声炸开裂缝,铁砂簌簌乱飞。
哈哈哈哈,好!有胆量!!再骂一句……
李常安抬手,五指虚握,龙卷刀气随之收拢,像一条被勒紧的雷龙,
现在我能连你们的影子一起剁碎了……
风吼倏然静止。
百余名倭人齐刷刷后退半步,鼓槌落地,尘土里只剩急促的呼吸声。
龙卷般的刀气尚未散尽,李常安已动了。
死——!
一声低吼,伏魔刃彻底出鞘,紫电与血光同时炸开。
他整个人从鞍上弹起,像一道黑色雷霆贯入倭阵。
第一刀,横掠。
鼓槌连同乌帽齐飞,三颗矮首滚作一地,血泉喷起三尺。
第二刀,回环。
雷纹刀气呈弧月炸开,七八名倭人腰间铁炮断成两截,火药嘭地自燃,火舌卷着残肢。
早く走って——!
不知谁喊出一句,人群轰然四散。
可李常安比他们更快——
他踏尸而起,身形在空中旋出死亡圆舞。
刀光如扇,每一次开合,便有一片倭人扑倒;
雷弧似鞭,抽得逃得最远的那人后背焦黑,仍被刀气拖回原地。
有人钻进土墙缺口,被刀背贯胸钉在砖上;
有人滚进驿沟,刀尖挑起,连人带水甩上半空,再被紫电劈成两半;
有人跪地求饶,伏魔刃已从他眉心劈至胯下,血线笔直。
只几个呼吸,驿前百步之内,鼓碎、刀折、血漫。
残阳照在尸山上,李常安踩着最后一颗尚在抽搐的头颅,横刀滴血,眸色黑得透不出光。
风卷尘沙,吹不散他周身那一圈仍未熄灭的雷火。
远处,冯子山率龙影卫赶到,见状止步,无人敢近。
李常安缓缓收刀,声音低哑,却传进每一个半死不活着的倭人耳里——
告诉你们的幕府,再敢踏我大唐一步,太阳下边儿便是你们的葬坑。
临潼驿前,血气冲霄。
十息之前,这里还是鼓声震天的倭人营地;十息之后,只剩一片死寂。
夕阳最后一缕光被乌云吞没,风卷着沙尘和血雾,在驿门上方盘旋不散。
李常安站在尸山中央,玄甲尽赤,伏魔刃垂在身侧,血珠顺着雷纹一滴滴砸进尘土。
他的左臂绷带早已崩开,伤口翻卷,却不见血——血都溅在了别人身上。
那双眼,黑得没有一丝反光,像是两口深井,井底燃着幽蓝的雷火。
冯子山率龙影卫赶到时,正看见最后一名倭人跪爬出三丈远,拖着断腿哭喊。
李常安只微微抬手,刀鞘隔空一点——
嗤!
紫电一闪,那人胸口炸开一个碗口大的焦洞,连惨叫都来不及,便扑倒不起。
至此,三百多名倭人,无一活口。
驿卒、驼夫、过路商旅,全都僵在原地,牙关打颤。
有人想逃,却发现双腿软得迈不开步;有人跪地干呕,却只吐出酸水。
杀……杀神……
一个老驿卒喃喃,声音像被掐住脖子的鸡。
冯子山翻身下马,刚欲上前,却被李常安周身那层未散的雷火逼退半步。
那雷火像活物,绕着主人游走,偶尔溅出一星,便将脚边半截鼓面灼成飞灰。
副统领……
冯子山低声唤,却不敢再近。
李常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血腥味混着焦糊味在喉间滚动。
他抬手,指腹抹过脸颊,抹下一层黏稠的血浆,露出底下苍白的肤色。
没事,告诉兄弟们先进驿站休息吧……
他嗓音沙哑得像锈铁刮过瓷片。
伏魔刃归鞘,雷火倏然收拢,化作刀鞘上一道细若游丝的紫线。
可那股令人窒息的杀意仍在,压得周围人连呼吸都放轻。
李常安踩着血池,一步一步走向驿门。
每一步,血印绽开,像地狱里开出的曼殊沙华。
无人敢拦。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驿内昏暗的走道,众人才像被抽了骨,纷纷瘫软在地。
有人颤声问冯子山:
那……那真的是人吗
冯子山望着地上那串血色脚印,良久,才低声道:
大人原本心里就怄气,这是憋不住了……,要怪就怪这些倭人喜欢拌嘴
残阳烧到最后一抹血色,临潼驿的旗杆斜挑着半片乌云。
二楼客房狭小,窗却开得极大,冷风卷着血腥与尘土,一股脑儿灌进来。李常安坐在窗边,左臂的绷带早被血水浸透,又被他自己不耐烦地扯下一半,胡乱缠成死结。
桌上只有一坛未启泥封的烧刀子、两只粗瓷碗,再就是一碟干硬的胡饼。
他把酒当水,仰头灌了大半坛,喉结上下滚动,像吞刀子。冯子山推门进来,反手闩死,把楼下隐约的呕吐与哭喊关在门外。
驿里的井水都染红了,他低声道,弟兄们不敢喝,全泡了茶末去腥。
李常安没回头,只把空碗往桌上一磕:坐。
声音哑得像磨过沙石。冯子山撩袍坐下,给自己也倒了一碗,却只是抿了一口,辣得直咧嘴。
副统领,今日这一阵……可让您杀得痛快了
痛快
李常安低低笑了一声,那笑比哭还难听。
三百多条狗命,——痛快在哪他捏着碗沿,指节泛白,酒液晃出暗红的涟漪,像方才驿门前的血池。
当日杀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守住身后那座城。
如今那座城把我推出来,让我去守一座两千年没开的坟——酒碗重重一顿,瓷底咔地裂出细纹。
……而我连自家女人都守不住。冯子山沉默片刻,把剩下半碗酒推到李常安面前,像递一柄钝刀。
大人,属下嘴笨,不会劝人。
只知道你今日那刀,把弟兄们心里的火全点着了。
下面的兄弟说,副统领杀的,是倭寇,也是他们怕的。李常安抬眼,眸底血丝纵横,像雷纹爬满夜空。
怕他短促地呵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怕的东西,你们看不见。他伸手去摸窗子,指尖却碰到自己映在木框上的影子——
披发、染血、目如寒星,像一尊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修罗。
那一瞬,他忽然明白,楼下那些人怕的不是他,而是他此刻这副模样:
一个人,一把刀,就能把三百多颗人头尽数收割,却收不回自己心头那句我很快回来。
残阳最后一丝血色也被夜色吞没。
李常安把空酒坛往桌上一掷,咣当一声滚到墙角,像颗落地的首级。
他起身,左臂伤口因动作又绽开一线,血顺指缝滴在地板,却顾不上缠。
冯子山。
声音不大,却带着刀口磨铁般的冷定。
属下在。
冯子山立刻直腰。
三件事。
李常安竖起三根手指,血珠顺着指尖往下淌。
第一,天亮前把倭人留下的铁炮、药金、雷管统统清点封存,一粒火药也不许外流。
第二,后半夜让弟兄们分批换马、喂刀、合甲;卯时正拔营,绕骊山北麓小道直插秦皇陵外围,务必抢在子夜之前布好暗哨。
第三——
他顿了顿,眸底雷火一闪,给我准备三炷高香、一坛未开封的梨花白。
进陵之前,我……要祭一祭秦王
冯子山心头一凛,抱拳:得令!
李常安转身,推开吱呀作响的窗。
远处骊山像伏虎的脊背,黑沉沉地横在星光下。
风带着血腥与冷沙扑面而来,吹得他衣袍猎猎。
他低声,却像对整座夜色起誓:
七日之内,踏平陵中一切鬼祟;七日之后,老子要回家。
皇帝老儿要人头也好,要宝器也罢——都给他。
但谁再敢拦我回头路,别怪我提前送他去陪秦王。
话音落,伏魔刃在鞘中应和般低鸣。
李常安抬手,指腹抹去唇角酒渍,反手一甩——
血珠与酒星溅在窗棂上,像两朵并蒂的曼殊沙华。
窗外,更鼓三声。
杀神收刀,转身下楼。
秦皇陵前,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把这场皇差一刀两断。
次日卯正,薄雾未散,骊山北麓的天仍是蟹壳青。
临潼驿外,三百龙影卫已列成三列:
玄甲不反光,马衔枚、铃摘舌,只剩铁蹄踏土的闷响。
冯子山披挂停当,正在最后清点——
第一排:倭人铁炮六十三杆、波斯火绳枪、药金雷汞桶,全部封铅加锁。
第二排:破邪弩两具、镇妖符三百、朱砂弹三十、火油囊二十。
第三排:干粮七日、伤药三箱,另备空木箱二十口——专装秦皇陵里的财宝。
马前,一名龙影卫牵来通体黑透的战马,鞍桥边插着那坛未启封的梨花白。
冯子山接过酒,翻身上马,抬眼望向驿门。
吱呀——
李常安推门而出。
一夜未眠,却精神内敛:玄甲重新束紧,左臂换了雪白新绷带,伏魔刃横背身后,刀背雷纹在晨光里像一条蛰伏的紫龙。
他走到队前,先拍了拍那匹黑马的脖颈,顺手接过梨花白,揭开封泥。
冽冽酒香冲得众人精神一振。
启程之前,三句话。
李常安的声音不大,却让三百骑同时屏息。
第一,皇陵未开,先堵入口;敢私动一针一线者,军法立斩。
第二,倭、波、印三伙外客,若敢越我划下的红线——
他抬手,指间酒液倾成一线,落在干裂黄土,瞬间被吸得干净。
——就让他们陪昨夜那批矮子一起烂在地里。
第三,
李常安举坛,对天微倾,一线清酒洒在鞍前,
祭秦王,祭雷火,祭我自己这条命。
七日后,要么带弟兄们回家,要么带消息回长安——
没有第三种结局。
酒尽,坛碎。
碎瓷迸溅,紫电刀光同时亮起。
李常安翻身上马,伏魔刃指北:
走!
三百骑无声开拔,铁蹄卷起一线冷尘,像一柄出鞘的刀,直插骊山深处。
冯子山回头望了一眼——
临潼驿残墙下的血迹尚未干透,晨风卷着碎布与硝烟,像给昨夜那场修罗场盖了一层轻纱。
他收回目光,拍马追上前方那道黑甲背影。
秦皇陵尚在三十里外的雾气里,而李常安心里,只数着他自己心里的七天倒计时。
骊山北麓——
雾色未散,天色却已微亮。
远远望去,秦皇陵外坡一片低洼的塬地,被连绵营火映得如同烧红的铁砧,火星在晨雾里忽明忽暗。
李常安勒马高岗,玄甲结霜,伏魔刃横于鞍前。他抬手,三百骑无声停在山脊线后,像一排冷铁雕像。
风掠过,旌旗猎猎,却听不见一声马嘶。冯子山策马上前,递过单筒铜望。
镜筒里,营火分五色——
最东倭帐。白底红日旗,铁炮架成梅花阵,鼓声已歇,为数不多的矮哨来回巡走。
正中波斯帐。金线织毯铺地,铜炉烧得通红,火绳枪三列,枪尖挑着晨露。
西侧印度帐。黑佛幡猎猎,铜佛炮拆成三截,药金箱堆成小山,僧兵赤足,口诵梵咒。
更远处还有几顶灰布小帐,无旗无徽,却守着一口黑洞——探陵的竖井,井口斜架辘轳,铁索漆黑,不知已绞了多少人命。
晨雾被铁蹄踏碎,三百骑无声冲下高岗,却在坡脚戛然而止。
李常安单骑越众而出,玄甲上凝着一层冷霜,伏魔刃横在鞍前,紫电在鞘中游走,像随时会炸开的雷霆。
他在三方营火交界处勒马,距倭人铁炮阵不过二十步,距波斯火绳枪阵亦二十步,距印度僧兵铜佛炮亦二十步。
一人一马,堵在刀尖与枪口之间,却逼得三伙外客同时噤声。
我只说一遍,你们听好。
李常安嗓音沙哑,却带着沙场血火凝成的冷定,吐出的每个字都像钉进冻土。
大唐龙影司副统领李常安,奉旨监理秦皇陵。
日落之前,竖井封索、火器缴匣、营火退百步。
敢越一步——
他抬手,指尖一弹,一缕雷弧劈在倭人铁炮阵前的空地上,炸出一道丈余焦痕,尘土与铁砂同时扬起。
地上这条线,就是你们的生死界。
倭人哨官握刀的手一抖;波斯领队眯起眼,拇指按在火绳枪机括上;印度僧兵诵经声戛然而止,铜佛炮的炮口微微下压。
空气像被拉满的弓弦。
李常安却笑了,笑意里带着昨夜未散的杀气,眸底血丝如电。
我不问你们背后是谁,也不问你们想要什么。
我只给你们两条路:
要么活着拔营,要么死在我刀下。
自己选。
话音落,他反手拔刀——
伏魔刃出鞘三寸,紫电映得晨雾泛白,也映得三方外客脸色惨白。
三方领队彼此对视,一时无人敢先开口。
风掠过,李常安身上的血腥味混着冷铁味,像无形的刀锋,横在所有人咽喉。
倭人阵前,一名矮壮哨官攥着鼓槌,先用唐语生硬地喊了一句,又用东瀛话叽里咕噜补上一串,大意终归一句:——我们东照宫神护之兵,为何至今未到你们大唐,可有阻截!
李常安连眼皮都没抬,反手把伏魔刃往地上一插,刀身紫电噼啪窜出半尺,吓得那哨官倒退两步。
不知道。
他声音像钝刀刮铁,也不关心。倭人还想再嚷,李常安抬手,指尖隔空一划——
嗤啦一声,倭人脚前尘土被雷弧犁出一道焦黑深沟,碎土溅得他满脸都是。
日落之前,拔营后退百步。再多一句——
李常安拇指轻推刀镡,雷光映得他眸底一片紫
山脊线上,雷弧未散,李常安却忽地眯起了眼。
冯子山策马疾至,压低嗓音:大人,暗哨急报——倭人‘影丸组’十二名、波斯‘白羊死士’九名、印度‘黑佛僧兵’十一人,昨夜子时趁雾,已缒绳入陵!
井口只剩空辘轳,铁索上血手印尚湿,恐怕……已破第一层封石。
李常安拇指一弹,伏魔刃噌地全部出鞘,紫电炸得空气发焦。
好一群偷坟的老鼠。
他冷笑一声,眼底血丝像雷纹暴走。
冯子山!
在!
改计划——
李常安刀尖直指那口黑洞洞的竖井,声音如铁。一炷香内,竖井夺控;
半刻钟后,我亲自下陵。
外营三伙人——
他回身,目光扫过倭、波、印三阵,杀机毕露。敢擅动者,全埋在这坡上给始皇帝陪葬!话音未落,他已策马冲出。
三百骑如一道黑色雷火,直扑井口防守。
井口像一张黑漆漆的兽口,辘轳吱呀空转,铁索上还挂着半截断指。
李常安翻身下马,伏魔刃往地上一插,紫电顺着锁链噼啪炸到底,照见井壁的血指痕一路向下。
留二百五十人守外圈。
他嗓音冷硬得像井口生铁,敢靠近井口一步——杀无赦。
身后龙影卫轰然应诺,弩机拉成满月,火油弹一字排开,对准三方残营。
李常安抬手,点将。
冯子山、左旗、右锋、雷弩十、符火十、刀盾三十——随我下陵。
五十骑齐出,黑甲贴壁,像一条铁索垂入深渊。
井深三十丈,越往下,血腥味越重。
铁索尽头,第一层封石已被炸开豁口,碎石里嵌着半截倭人断刀和一截波斯火绳。
李常安落地,靴底踩到一片黏腻,不知是血还是千年尸油。
点火。
他低喝。
十支火折同时亮起,照出一条甬道:青砖崩裂,箭孔尽露,墙缝里渗着黑水。
甬道尽头,又有倭人影丸组的暗号——血涂的卍字,已被利器划成两半。
冯子山低声:他们走得急,机关刚被触发不久。
李常安抬眼,看见地砖上微微凸起的铜钉,冷笑:好,让他们替我们踩机关
他解下腰间镇妖符,两指一弹,符纸贴地滑出三丈——
轰!
前方地砖猛地陷落,一排铁矛自下而上贯出,矛尖挂着半截倭人尸体,血珠顺着矛杆滴落。
甬道深处,传来急促脚步与东瀛喝骂,显然还有活人。
跟紧我,一步不许乱。
李常安反手拔刀,雷纹沿刃游走,像活物。
五十名精锐贴墙疾行,刀尖指地,脚步无声。
……
井口之上,龙影卫已点燃火油弹。
火光映天,惨叫此起彼伏。
外邦残兵想逃,却发现退路早被铁骑封死。
箭雨、雷火、刀光,像一场骤来的暴雨,把骊山北麓的清晨染成修罗场。
而井底深处,李常安一步踏入黑暗。
他低声,像对两千年前的帝王,也像对自己的妻子孩子——
七日之期,从现在倒数。秦皇也好,神佛也罢,挡我者——死。
甬道尽头的烛火像一排排被钉死在黑暗里的幽魂,蜡泪顺着铜台蜿蜒,映得青砖壁上映出血色纹路。李常安踩着碎裂的机关残骸往里走,每一步都能踢到一两具外邦人的尸体——
最靠前的是三名倭人:一人被铁矛贯胸,仍保持着抬脚姿势;另一人脖颈被翻板铡刀切得只剩皮连骨;最后一人更惨,胸口炸开碗口大的焦洞,火药味未散,显然是被自己携带的雷管反噬。
波斯人死在连环翻板之间,金线织袍被地刺撕成破布,火绳枪断成两截,枪膛里还卡着未击发的铅子;印度僧兵则倒在一道符阵前,黑佛幡被烈焰烧成半截,铜佛炮扭曲变形,炮口还凝着半干的血。
机关触发得比预想的快。冯子山低声,用靴尖拨开一具挡路的尸体,看来他们根本没打算留退路。
李常安不语,目光落在前方第三道石门前——门楣上擅入者死四字已被利器劈碎,门缝间透出幽绿磷光。他抬手示意,五十骑迅速列成锋矢阵:十面铁盾居前,十张破邪弩上弦,雷弩手贴墙,符火手拔符引火。
留十人守门,其余跟我。
李常安单手握刀,紫电沿刃游走,映得他眼底一片森冷,从现在开始,每过一关,都把退路封死——
他回头,望向深邃的黑暗,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机:
既然进来了,就别想再出去。
石门轰然中开,烛火尽灭,磷光暴涨。
秦皇陵真正的第一层,在血与火的余烬中,向他们缓缓张开獠牙。
墓道狭长,像一柄插入地心的冷刃。两侧墙砖被千年潮气浸得发黑,指尖一抹,便有腥咸的水珠渗出来。
李常安抬手示意,五十人立刻分成两列:盾墙贴左,弩手贴右,脚步轻得只剩甲叶相擦的细响。
尽头那扇门半敞,门轴被人强行撬断,残木斜挂。
冯子山低声:脚印杂乱,至少二十多人,血迹未干。
李常安扫过地面——倭人软底木屐印、波斯长靴纹、印度僧赤足血痕,一层叠一层,全朝门内涌去。他蹲身,指腹蘸了一点血,在鼻下一嗅,眉心骤跳:还有活人,不超过一刻钟前的伤。
伏魔刃贴臂滑出半寸,紫电映得他眼白泛蓝。
盾墙顶前,弩手点杀,符火手预备。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雷滚在墓砖之间,进门后,三步一停,五步一照,谁敢擅动——
刀尖在地面划出一道弧,火星四溅,——就留在这儿陪秦皇睡觉。
门被缓缓推开。
烛火猛地一跳,照亮门后的景象:
狭长石室,四壁嵌满铜灯,火光却被人刻意调暗;地面横七竖八躺着七八具外邦尸体,胸口或插断箭,或被符火灼穿;最深处,一条向下的阶梯隐在阴影里,阶梯口钉着一块新削的木牌,墨迹未干——
擅入者,永坠阎罗。
李常安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抬脚踏碎木牌。
阶梯之下,更深的黑暗翻涌,仿佛有东西在火光尽头静静等待。
冯子山走在最前决定探路,他把火把咬在齿间,左手提盾,右手按刀,脚尖无声地滑过石阶,像一条贴着阴影游走的蛇。
其余人屏息守在门外,只听见烛火噼啪炸响。
五步、十步……
火光尽头,阶梯骤然开阔——
那是一间比前室更深长的石厅,穹顶高悬,幽暗如潮。
冯子山抬眼,火把的光刚探进去,整个人便僵在原地。
赤红色的的甲胄,一排,十排,百排……
秦俑兵士列阵成墙,披铜鳞、持长戟、腰悬短剑,面甲后的陶土眼怒目圆睁。
最前排的将军俑高近丈二,黑缨盔顶仍滴着新凝的猩红——像刚被注入活人的血。
火把微晃,所有俑的眼珠竟随之转动,森冷目光齐刷刷落在冯子山身上。
咔——
一声机括轻响,最前排长戟齐抬,锋刃映火,寒芒逼人。
冯子山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血都冷透。
他连退三步,脚后跟踢到石阶,火把当啷落地,火舌乱窜。
退!!
他嘶吼着转身,连滚带爬冲出阶梯,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劈了叉——
整军列阵,至少两百个秦兵!眼珠子会动——!!
话音未落,石厅深处传来沉重而整齐的踏地声,
咚——咚——咚——
像千年前的战鼓,隔着黄土与岁月,再次擂响。
咚——
第二声鼓点尚未落地,李常安已掠至冯子山身前。
伏魔刃出鞘,紫电炸成一道丈余雷瀑,刀光劈开黑暗,照亮了石厅全貌——
黑潮般的秦俑,一排排、一列列,自地底无尽延伸。铜鳞甲片在雷光里翻涌,如万面冷镜;长戟斜指,似铁林破土。
最前排的将军俑率先踏出半步,陶土面甲龟裂,裂缝中渗出鲜红,像刚被注入活人的心脉。
盾墙!
李常安只喝一声,十面铁盾哐地砸落身前。
几乎同时,秦俑阵中万戟齐落——
铛!
金属撞击声震耳欲聋,火星四溅。
雷纹顺着戟杆反卷,瞬间爬满最前排俑身。
陶壳炸裂,泥灰飞扬,露出内里乌黑的铁骨与猩红经络。
李常安半步不退,伏魔刃旋身横扫——
雷殛·一线天!
紫电刀芒横贯十丈,所过之处,秦俑如割麦般齐腰而断。
断口处喷出暗红泥血,溅在墙上发出嗤嗤声。
跟我冲!
他低吼,刀尖指地,拖出一道焦黑沟壑,硬生生在无尽黑潮中劈开一条丈余宽的泥灰之路。
五十骑紧随其尾,盾抵背,弩指侧,符火手扬手掷出镇妖符。
符纸贴地燃烧,金焰化作火蛇,沿俑阵缝隙钻入,引爆内里机关。
轰隆!
连环爆响,秦俑队列成片塌陷,残肢断戟如雨。
但俑阵深处,鼓点再起——
咚!咚!咚!
更多陶土兵自黑暗中涌出,裂缝里淌血,眼轮转动,仿佛无穷无尽。
李常安舔了舔唇角溅到的泥血,眸底雷火更盛。
很好。
他低笑,刀锋划破掌心,血珠沿雷纹滚落。
今天便让你们再死一次。
刀光再起,紫电化龙,直扑俑阵最深处。
沙雾沸腾,像黄泉掀起的尘浪。
李常安的刀光成了唯一的星——紫电劈开灰幕,一刀十丈,碎俑的血泥炸成黑雨。
五十骑紧跟那道雷刃,不敢眨眼;只要刀光一断,后方便是万丈深渊。
左锋!护弩!
李常安低喝,声线被沙暴削得锋利。
刀尖斜挑,一枚飞旋的陶俑首级被劈成两半,脑壳里溅出腥红磷火,落在铁盾上嗤嗤作响。
盾手一步不退,弩手趁机从盾隙探出破邪弩,嘭一声,三矢齐发,贯透后排俑胸,炸起一团泥雾。
沙路越来越窄,俑阵却愈卷愈厚。
刀光过处,残肢断戟堆成斜坡;脚步稍慢,便有陶臂破土抓踝。
一名龙影卫踉跄,盔面被俑戟划破——下一瞬,李常安回刀如电,连人带戟劈成四截,血泥溅在他玄甲上,像泼开的朱砂。
看仔细了,跟着我走走!
他猛地旋身,伏魔刃横扫半圈,雷光暴涨成一道弧月,硬生生在俑海中扫出三丈空地。
五十骑齐声呼喝,踩碎陶片,踏土冲前。
沙雾深处,鼓点骤然转急——
咚!咚!咚!
俑阵如潮,后浪叠前浪。
李常安抬眼,血丝爬满瞳仁,刀锋指向前方雾幕最浓处。
沙雾翻涌,鼓点如怒潮。
李常安刀锋上的紫电已凝成一条嘶吼的雷龙,每一次劈落,都在俑阵中撕开一道裂口。
五十骑紧跟其后,铁蹄踏碎陶骨,血泥溅甲,却无人敢慢半步。
前方雾幕最浓处,忽现一堵庞然石门——
高逾三丈,厚近五尺,门心嵌着铜铸饕餮,獠牙间一道黑缝,仅容一人侧身。
门楣上还残留半行秦篆:
擅启者,万刃加身。
李常安眸底血丝炸开,脚步陡然加速。
他左掌抚过伏魔刃,鲜血沿雷纹灌入,刀身竟由紫转赤,电弧噼啪暴涨。
让开!——
一声暴喝,五十骑同时向两侧翻闪,让出一条丈余通道。
刀势——
雷殛·破!
!!!!
李常安身形化作一道黑电,三步并作一步,伏魔刃高举过顶,雷龙盘刃,怒啸而下——
轰!!
刀尖劈中石门中心,雷光炸裂,铜饕餮瞬间崩碎成千百碎片。
石门自中而裂,碎石与沙尘如瀑倒卷。
厚重的门扇被生生劈开一道可容三骑并驰的巨大缺口,断口焦黑,余电游走。
沙尘未落,李常安已提刀穿门而入。
门后幽深的甬道被雷光照得雪亮,尽头似有更大的黑暗在蠕动。
他反手一挥,刀背雷光凝成一束,悬在缺口上方,为身后弟兄照出一条生路。
快跟紧。
声音冷定,却掩不住沸腾的战意。
五十骑鱼贯而入,铁蹄踏碎残石,杀向秦皇陵更深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