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临终前叮嘱我别回老家上坟。
我不听劝告,执意前往,却发现全村人都在偷偷编织红色绳结。
堂姐咧嘴笑问我是否还记得儿时游戏,我惊恐想起所有玩伴都已不在人世。
半夜,我发现自己也正机械地编织红绳,而镜中倒影在冷笑。
祖先坟前,全村民众跪拜的竟是我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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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的颠簸,像是把现实世界一点一点从身上抖落。窗外,灰蒙蒙的天光黏在连绵起伏的秃山上,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手机早就没了信号,最后一条信息,是昨天凌晨母亲发来的,字里行间透着压不住的慌:囡囡,听奶奶话,千万别回来!村里…村里不对劲!
我摁熄了屏幕,指尖有点凉。
奶奶下葬已经七天。我是她带大的,最后一个孙辈。父母早年出去打工,把我留在老家那栋老屋里,伴着她的蒲扇、她的童谣、还有她身上永远散不去的淡淡草药味,直到我考上大学,去了南方那座终年潮湿喧闹的城市。
她走得很突然,夜里睡的,就没再醒来。说是没病没痛,是喜丧。可电话里,母亲的声音除了悲伤,总夹着一丝欲言又止的惊惶。我问过,她只含糊说奶奶临走前反复念叨,不准我回村奔丧,尤其不能碰她的坟土。
为什么
没人说得清。或者,没人肯说。
一种近乎执拗的冲动攫住了我。我得回去。我得送送她。何况,头七坟,亲人不到,老辈人说,魂魄会不安宁。
路越来越窄,坑洼越多,两旁的老槐树扭曲着枝桠,像是无数只干枯的手试图抓住什么。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不是乡下常见的泥土草木腐味,而是一种…更陈旧的,像是多年未开启的箱柜深处飘出的,混合着灰尘、霉斑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涩味的窒息感。
村口那棵标志性的老槐树比记忆里更加虬结苍老,树干上那个巨大的雷击疤如同一只狰狞的盲眼。树下,不见往常聚堆闲聊的老人,只有几条瘦骨嶙峋的土狗耷拉着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刨着土,看见车来,抬起头,眼神却不是警惕或讨食,而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呆滞。
村子静得出奇。
已是傍晚,本该是炊烟袅袅、人声渐歇的时候,却连一声犬吠、一句人话都听不真切。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少窗户后面似乎挂着厚厚的深色布帘,一丝光都不透。才七天,这村子怎么像是被抽走了魂
我把车停在那栋熟悉的老屋前。墙皮剥落得更加厉害,门楣上去年贴的春联残破不堪,颜色褪得发白。推开门,一股更浓重的陈旧霉味扑面而来,呛得我咳嗽了一声。屋里没开灯,昏暗、潮湿,冷得像地窖。
母亲从里屋掀帘出来,见到我,先是猛地一愣,随即脸上血色唰地褪去,不是惊喜,是骇然。你…你怎么还是回来了!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带着颤,不是让你别回来吗!
妈,我放下包,尽量让声音平稳,奶奶的头七,我怎么能不回来。
父亲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闷着头抽烟,烟雾缭绕里,他抬眼看我,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惊——有担忧,有恐惧,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疲惫。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那口气沉得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晚饭吃得压抑。稀饭,咸菜,筷子碰碗沿的声音都显得刺耳。母亲几次欲言又止,眼神不住地往窗外瞟。父亲始终沉默。
妈,村里…怎么了我终是没忍住。
母亲的手一抖,筷子差点掉桌上。没…没什么,她眼神躲闪,吃了饭早点睡,明天…明天一早,去给奶奶磕个头,就…就赶紧走!
她语气里的惊惶几乎要满溢出来。
夜里,我躺在小时候睡的那张硬板床上,翻来覆去。老旧的木床随着动作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死寂的夜里被放大得惊心。窗外,一丝风都没有,那种绝对的安静,反而让耳朵里嗡嗡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钻了进来。
像是春蚕食叶,又像是无数只小爪子在极其轻柔地刮挠着什么。
一开始极远,渐渐清晰,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这声音…不对劲。
我屏住呼吸,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老式的木头窗棂糊着报纸,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蘸了点口水,润湿一小块,抠开一个极小的洞眼。
外面,月色被稀薄的云层遮着,透下一种惨淡的、朦胧的光。
我看见,对门那户人家,窗后的深色帘子不知何时掀开了一角。屋里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这个年代了,居然还用油灯),一个人影背对着窗户,低着头,肩膀随着手臂的动作轻微耸动。那窸窣声,正是从那里传来。
他在干什么
紧接着,我骇然发现,不止一家!
隔壁,斜对面,更远些…几户还亮着微弱光线的窗户后,几乎都有同样模糊的人影,保持着同样低头、耸动肩膀的姿态。
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原来并非来自一处,而是整个村子,无数个角落,同时发出的低语!它们汇在一起,形成一种潮水般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背景音,笼罩了这座死寂的村庄。
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猛地窜上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母亲推醒。她脸色苍白得吓人,眼下两团浓重的青黑。快,快去坟上,磕了头我们就走!她往我手里塞了一小叠黄纸和几炷香,手指冰凉得不像活人。
父亲已经等在门口,同样脸色难看。
我们出门,清晨的雾气浓得化不开,乳白色的,粘滞沉重,几步之外就看不清人影。雾气里,那股陈旧霉味更重了。
去祖坟山要穿过大半个村子。雾气中,偶尔会撞见早起的村民。他们走得很慢,脚步虚浮,像是梦游。看见我们,他们会顿住脚步,抬起头。
那一张张脸,麻木,眼神空洞,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招呼,没有疑问,只是看着,像是一具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然后,又低下头,慢慢融入浓雾里,消失不见。
他们的手上,很多人的手指都缠着一种暗红色的细绳,甚至有些人边走边无意识地捻动着,那动作…和我昨夜透过窗洞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的心跳得厉害,死死攥紧了手里的香纸。
祖坟山在村西头。越靠近,雾气似乎越发阴冷潮湿。坟茔一座挨着一座,墓碑林立,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群沉默的鬼魅。
奶奶的新坟在最外围,泥土还是湿的。
父亲点燃了香纸,烟雾在凝滞的雾气里笔直上升,散发出一种古怪的、混合着香料和霉变气味的异香。我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额头触碰到冰冷的、湿润的坟土时,我猛地打了个寒颤,仿佛地下有什么东西,隔着薄薄一层土,正冷冷地注视着我。
起身时,目光无意扫过奶奶坟旁的一座老坟。那是太爷爷的坟,墓碑年代久远,刻字都模糊了。可就在那墓碑底部,靠近泥土的地方,我眼尖地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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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截暗红色的、编织了一半的绳结,像是被随意丢弃,或是…刻意放置在那里。
那绳结的结构很奇怪,我从没见过那种编法,扭扭曲曲,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邪气。
谁会把这种东西放在坟碑下
看什么!快走!父亲猛地拉了我一把,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极大的惊惧。他的力气大得吓人,几乎将我拽得一个趔趄。
我不由自主被他拖着离开,回头再望,那截红绳已然隐没在浓雾和坟茔的阴影里,像个不可言说的秘密。
回到老屋,父母立刻开始紧张地收拾我那个根本没打开过的行李包,催着我立刻离开。他们的惊恐几乎凝成实质,压得我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人影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形高挑。
听说囡囡回来了声音带着笑,有点尖,有点黏,真是难得啊,这么多年不见。
我眯起眼,适应了光线,才看清来人。
是堂姐。比我大四岁,小时候常带着我满村疯玩。可自从我出去读书,似乎有七八年没见了。她变化很大,瘦了很多,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穿着件半新不旧的红格子外套,嘴角向上咧开着一个大大的笑容。
但那笑容…不对劲。太夸张,太僵硬,嘴角几乎咧到耳根,眼睛里却黑沉沉的,没有一点笑意,反而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看得人心里发毛。
堂姐。我讷讷地叫了一声。
父母的动作僵住了,脸色灰败,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堂姐迈步进来,她的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回来上坟孝心可嘉。她走到我面前,离得很近,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一股淡淡的、和村里空气里一样的陈旧霉味。
囡囡,她歪着头,黑沉沉的眼睛盯着我,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像是画上去的,还记得小时候咱们玩的游戏吗
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什么游戏
编绳绳呀!她笑得更开了,嘴巴像一个红色的黑洞,红绳绳,编手手,编好手手拉钩钩。拉钩钩,不许变,变了…嘻嘻…
她突然伸出手,那手指苍白纤细,指甲却涂着一种暗红色的、斑驳的蔻丹,像是干涸的血迹。她作势要往我手腕上套什么东西。
我猛地缩回手。
那首童谣!
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布满蛛网的匣子!
红绳绳,编手手,编好手手拉钩钩。拉钩钩,不许变,变了吞下一千针!
儿时模糊的画面碎片猛地闪过脑海:昏暗的油灯下,几个小脑袋凑在一起,手里拿着从家里偷翻出来的红毛线、红布条,笨拙地学着大人编那种奇怪的绳结,编好了,就互相套在手腕上,嘴里念念有词地唱着这首诡异的童谣…
然后呢
我浑身血液像是瞬间被冻结了。
然后…那些玩伴…
小丫,第二年夏天掉进村口那口枯井里,找到时人都泡胀了。
铁头,跟着家里人去镇上赶集,莫名其妙走丢,再没找回来。
招娣,得了场怪病,整天嚷嚷说看见墙里有东西朝她招手,没熬过冬天…
还有…还有…
每一个!每一个当年一起玩过编红绳、唱过那首童谣的孩子,在我离开村子之前,就已经一个接一个地,全都以各种意外或病故的方式,不在了!
为什么我从未意识到为什么这段记忆被埋得这么深!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猝然攥紧了我的心脏,挤压得我无法呼吸!我脸色煞白,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惊恐万状地瞪着眼前依旧咧着嘴笑的堂姐。
她怎么还活着!她当年明明也…
看来是想起来了堂姐看着我惊恐的样子,似乎很满意,黑眼珠里闪过一丝极其诡异的光,真好,都想起来,游戏才好玩嘛。
她收回手,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尖锐又空洞,在死寂的老屋里回荡,刺得人耳膜生疼。
明天…山头见哦。她说完,不再看我和面如死灰的父母,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的浓雾里。
我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父母冲过来扶住我,母亲开始压抑地、绝望地啜泣起来。叫你别回来…叫你别回来啊…
她…她不是…我牙齿打着颤,语无伦次。
疯了…都疯了…父亲双眼赤红,声音嘶哑破碎,这村子…被诅咒了…那红绳…不能碰…碰了就走不掉了…
他猛地抓住我的胳膊,手指用力得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记住!无论如何!别再碰任何红色的绳结!别看!别问!明天一早,我们就走!拼了命也要闯出去!
我被半拖半拽地拉回里屋。父母守在外面,像是看守着什么易碎的珍宝。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越勒越紧。童谣,红绳,死去的玩伴,堂姐诡异的笑,父母绝望的眼神…所有的一切在我脑子里疯狂搅动。
窗外,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比昨夜更清晰,更密集,仿佛有无数双手,就在我的窗根下,不知疲倦地编织着…
一夜无眠,睁眼到天亮。父母比我更憔悴,眼窝深陷,像是老了十岁。
天光再次透过窗纸渗入时,雾,更浓了。而且,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淡红色,像是稀释的血水,弥漫在空气中,带着一股铁锈和甜腥交织的怪味。
院门外,开始出现人影。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
无声无息地聚集在那里,像是从红色的雾海里浮出来的水鬼。他们全都穿着颜色暗沉的衣服,低着头,手藏在袖子里或是身前,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他们在等什么
父亲透过门缝看了一眼,脸色瞬间死灰一片。来了…他们来了…
母亲死死捂住嘴,才没哭出声。
逃不掉了。
这个认知,冰锥一样刺穿了我最后一丝侥幸。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一个世纪。院门,被缓缓推开了。
堂姐站在最前面,依旧穿着那件红格子外套,咧着那凝固的笑。她的手里,捧着一件东西——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颜色鲜红得像血一样的宽大袍子。
囡囡,她的声音在红雾里飘忽不定,时辰到了,该上山了。
她身后,那些村民同时抬起头。
一张张麻木的脸,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没有愤怒,没有威胁,只有一种令人骨髓都冻结的、冰冷的漠然。仿佛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物品,即将被送往某个既定的归宿。
父亲试图挡在我身前,却被两个不知何时进来的壮硕村民面无表情地架开。母亲尖叫一声,被人捂住了嘴,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呜声。
我想挣扎,想逃跑,却发现身体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了,动弹不得。极致的恐惧抽空了我所有的力气。
堂姐走上前,抖开那件红袍。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扭曲的图案,仔细看,竟然全是那种诡异的绳结纹样!她将那袍子不由分说地披在我身上。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滑腻的触感瞬间包裹了我,像是被一条巨大的、没有温度的蛇缠住了。袍子很重,压得我几乎直不起腰。
走吧。堂姐笑着,伸出手,冰冷的手指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就这样,像个提线木偶,被堂姐牵引着,被沉默的村民包围着,走出了老屋,走进了那片浓得化不开的血色雾气里。
队伍沉默地向祖坟山行进。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和那种无处不在的、细微的窸窣声。雾气粘稠得像是活物,缠绕着四肢百骸。
脚下的路似乎没有尽头。两侧的房屋门窗紧闭,如同一只只沉默的怪兽。
终于,又到了那片坟地。
浓重的红雾在这里似乎淡了一些,露出中央一片空地。空地上,黑压压地跪满了人!全是村民,他们朝着同一个方向——奶奶那座新坟的方向,匍匐着,额头抵着地,姿态是极致的虔诚和…恐惧。
而在奶奶的坟碑前,不知何时,竟然摆起了一个简陋的土堆祭坛。
祭坛上,竖着一个相框。
当我的目光触及那相框里的照片时,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彻底一片空白。
那是我的一张黑白半身照!是去年毕业时拍的照片,嘴角还带着笑!
我的照片,被放大了,镶嵌在黑色的相框里,前面插着香,摆着几盘蒙着灰尘的干瘪供果!就像…就像遗像!
他们在拜我!
巨大的荒诞和恐怖感海啸般袭来,瞬间将我淹没。我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堂姐拉着我,径直穿过跪拜的人群,走向那个祭坛。
离得越近,看得越清。照片上的我,笑容在黑白底色和这种诡异氛围的衬托下,显得无比怪异和阴森。
祭坛的泥土里,插满了那种暗红色的、编织好的绳结,密密麻麻,像一片诡异生长的红色荆棘林。
堂姐松开我,走到祭坛边,拿起一个编织得尤其复杂、尤其大的红色绳结。那绳结的末端,还连着一根长长的、猩红的线。
她转过身,面对着我,脸上那夸张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疯狂的、炽热的虔诚。
她举起那个巨大的红色绳结,像是举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然后,她猛地将其套向我的脖颈!
不——!!!
我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后一挣!
冰冷的、带着毛刺感的绳结边缘擦过我的皮肤,激起一阵剧烈的恶心和战栗。
我挣脱了堂姐的手,踉跄着向后倒退,绊倒在冰冷的坟土上。那件沉重的红袍束缚着我,让我爬不起来。
堂姐的动作顿住了。她举着那个绳结,歪着头,黑沉沉的眼睛盯着我,似乎对我的反抗感到一丝意外,随即,那凝固的笑容又一点点爬回她的脸上,甚至更加诡异。
周围所有匍匐跪拜的村民,在这一刻,齐刷刷地、机械地抬起了头!
无数张麻木的脸,无数双空洞的眼睛,再次聚焦在我身上。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
只是看着。
那种绝对的、非人的凝视,比任何尖叫和威胁都更令人绝望。
堂姐一步步朝我走来,手里的红色绳结像活物一样微微晃动。
乖囡囡,她的声音温柔得可怕,这是你的命…也是我们的命…
拉钩钩…不许变…
变了…
她的影子,在淡红色的雾气里,被拉得很长很长,扭曲着,膨胀着,仿佛某种即将苏醒的怪物,就要朝我扑下来——
我的心脏疯狂擂鼓,几乎要炸开胸膛,视线开始模糊,绝望的黑暗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我彻底吞噬…
就在那冰冷绳结即将再次触碰到我皮肤的刹那——
叮铃铃——!!!
一阵极其刺耳、极其不合时宜的尖锐铃声,猛地划破了这片死寂凝固的恐怖!
是手机!我口袋里的手机!进了村就一直没信号,像个砖头,此刻却突然响了起来!标准的系统默认铃声,在此刻听来,却如同天籁!
这突如其来的、属于外部正常世界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这诡异邪祟的氛围!
所有村民,包括堂姐,动作都猛地一滞!
他们脸上那麻木空洞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纹,一种混合着惊愕、困惑,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的神情,浮现在那些僵硬的脸上。他们齐刷刷地、僵硬地转动着眼珠,试图寻找这陌生声音的来源。
就这一刹那的停滞!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极致的恐惧!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一把扯开身上那件滑腻沉重的红袍,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转身就朝着记忆里村口的方向,疯狂奔跑!
嗬——
身后,传来堂姐一声不似人的、极其尖利的嘶鸣!像是愤怒,又像是某种号令!
紧接着,那片死寂被打破了!无数脚步声、拖沓声、喘息声如同潮水般在我身后爆发开来!
我不能回头!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地跑!
红色的雾气缠绕着我,试图蒙蔽我的眼睛。脚下的路坎坷不平,几次差点摔倒。肺叶像破了的风箱,火辣辣地疼。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身后那庞大的、诡异的追逐声越来越近!我能闻到那股浓郁的、令人作呕的陈旧霉味几乎就贴在我的后脑勺!
村子不大!村口!就在前面!那棵老槐树的轮廓在红雾中若隐若现!
快!快啊!
我冲过老槐树扭曲的枝桠阴影,冲上那条坑洼不平的土路!我的车!就停在前面不远处!
砰!我重重扑在车门上,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钥匙,胡乱地插了几次才塞进锁孔!
拧动!
发动机轰鸣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如此亲切!
透过后视镜,我魂飞魄散地看到——密密麻麻的村民已经从红雾里涌了出来,聚集在村口,他们没有追出村子,只是站在那里,沉默地、死死地盯着我。堂姐站在最前面,手里还抓着那个巨大的红色绳结,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只剩下一种阴冷到极致的、怨毒的凝视。
我一脚将油门踩到底!轮胎刨起一片泥泞,车子嘶吼着蹿了出去!
后视镜里,村口那群诡异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被浓重的红雾彻底吞没。
我不敢减速,沿着来的路疯狂驾驶,直到彻底离开那座山的范围,直到手机信号格一点点重新填满,直到周围出现正常的农田、房屋,看到其他行驶的车辆,我才敢缓缓将车停在路边。
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冷汗早已浸透内衣。我趴在方向盘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而来。
过了很久,心跳才稍稍平复。
我抬起头,看向车内后视镜,想整理一下狼狈不堪的自己。
镜子里,我的脸苍白如纸,头发凌乱,眼神里还残留着巨大的惊恐。
但是…
我的嘴角…
为什么…
正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咧开
形成一个僵硬、麻木、如同镌刻上去的…
和堂姐一模一样的笑容。
我猛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脸——手指触到的皮肤冰凉,那笑容的弧度清晰地存在于我的指尖之下。
不!不!
恐慌再次灭顶而来!我疯狂地用手去拉扯嘴角,想要抹平那个我根本不想做的表情!可那肌肉像是脱离了控制,固执地维持着那个诡异的角度!
就在这时——
我的视线猛地被镜子里自己脖颈上的某样东西吸引住了。
呼吸骤然停止。
一根细细的、暗红色的线。
从我的衣领深处钻出来,沿着脖颈的皮肤,向上蜿蜒,像一条猩红的细蛇,一路延伸,最终消失在我的耳后发根里。
它的颜色、质感…和村里那些人编织的红绳,一模一样!
什么时候…
我颤抖着,疯了一样扯开衣领,对着后视镜查看。
那根红绳并非贴在皮肤表面,而是…仿佛是从皮肉里长出来的!顺着那红线向下看,它在锁骨下方悄然没入皮肤,那入口处,皮肤微微凸起,颜色暗红,像是一颗刚刚结痂的丑陋疮疤!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那个点瞬间蔓延至全身。
我僵在原地,镜子里那个带着诡异笑容的我,正用充满了惊恐和绝望的眼神,回望着自己。
叮咚。
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是短信提示音。
我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抓起手机。
屏幕亮起。
发件人——赫然是妈妈!
时间,是昨天凌晨!那个我进村前就收到她最后一条信息的时刻!
可是…我明明记得,那条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信号也断了!
这条信息…怎么会现在才收到!
冰冷的恐惧攥紧了我的心脏。
我颤抖着手指,点开。
囡囡,记住!千万别回来!他们不是在编绳子…
…他们是在编你的命!
短信的最下方,附着一张极其模糊、似乎是放大很多倍的照片。
照片里,是一座老坟的墓碑角落,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可见一堆散落的、暗红色的…绳头。
而那些绳头蜿蜒、连接的方向…赫然指向墓碑上那张小小的、模糊的——太奶奶的瓷像。
瓷像上,太奶奶的表情…
竟和我此刻镜中的笑容…
一模一样。
我猛地抬头,再次看向后视镜。
镜中,那个我脸上的僵硬笑容,似乎又扩大了一些,嘴角几乎咧到了极限,黑沉沉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属于我的惊恐正在急速褪去,转而注入一种冰冷的、麻木的、非人的空洞。
然后,我的手,我的双手…
它们似乎有了自己的意志。
它们缓缓地、抬了起来。
从我的外套口袋里——那件昨天穿过的、还没来得及换洗的外套口袋里——熟练地摸出了一根…
不知何时放在那里的…
暗红色的、细长的…
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