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入云边镇的地界，熟悉的潮湿草木气味就从车窗缝隙里钻了进来。
刘十三靠着窗，没说话。连绵的青山像没睡醒的巨兽，趴在天边，山腰缠着一缕一缕的白雾，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
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车在山脚下停稳。
刘十三下了车，抬头望向那条蜿蜒的山路。
青石板的台阶，缝隙里长出绿色的苔藓，路两旁的树木比记忆里更繁茂，阳光被切割成细碎的金片，洒在地上。
“比上次好走多了。”程霜跟下来，伸了个懒腰，活动着筋骨，“上次差点没把我腿爬断，回去疼了好几天。”
刘十三回头看她，想起那个雪夜，她哭着喊“太他妈的累了”的样子，嘴角不由自主地弯了一下。
他没说话，只是很自然地伸出手。程霜把手放进他掌心，十指扣紧。
两个人，一前一后，慢慢往山上走。
这条路，他曾在自已醉酒后被外婆背着走过，也曾一个人在雪夜里连滚带爬地走过。
每一次都狼狈不堪，每一次都心事重重。
这是第一次，他心里觉得安稳，脚下的每一步，都踩得踏实。
山顶的风比山下要凉一些，吹在脸上很舒服。
王莺莺的墓地很干净，一看就是有人时常打理。
一块简单的石碑，上面刻着她的名字，没有照片。
刘十三想，王莺莺肯定不喜欢把自已困在一张不会动的照片里。
他松开程霜的手，走过去，蹲下身，用袖子仔仔细细地擦拭着石碑上的每一个字。
他拔掉几根从石缝里钻出来的杂草，动作很轻，怕惊扰了长眠的人。
程霜就站在他身后，安静地看着。
过了很久，刘十三才低声开口，像是怕声音大了会吵到谁。
“王莺莺，我回来了。”
他顿了顿，回头，望向程霜，眼底有水光在闪。
“带她回来了。”
程霜走上前，学着他的样子蹲下来，手指轻轻碰了碰冰凉的石碑。
她没哭，反而带了点笑意，那语气，像是跟隔壁邻居唠家常。
“外婆，你孙子太笨了，差点又把自已弄丢了，我帮你找回来了。”她侧过头，瞥了一眼刘十三，又转回去，对着石碑继续告状，“你放心，以后我看着他，不让他再犯傻。他要是敢偷懒不吃饭，我就拿你的笤帚抽他。”
刘十三听着，眼泪到底还是没忍住，掉了下来，砸在手背上，烫得他一哆嗦。
他想笑，可嘴角怎么也扯不起来，最后只能低下头，让眼泪无声地流。
程霜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胡乱在他脸上一通乱抹，嘴里还嫌弃着：“出息。世界第一丑哭起来更丑了。”
她把剩下的纸巾塞进他手里，然后盘腿在墓碑旁坐下，拍了拍身边的空地。
刘十三挨着她坐下，两个人肩膀靠着肩膀，像两个依偎取暖的雪人，只是这一次，没有风雪，只有暖风和阳光。
“我跟你说，”程霜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在新加坡我妈天天给我炖汤，那味道，跟外婆让的，差远了。她让的豇豆炒肉丝，辣得要死，还非逼着我吃完，说吃辣能治百病。”
刘十三吸了吸鼻子，声音还是哑的：“她就是胡说八道。”
“她还说，打麻将摸牌之前，要先骂一句脏话，手气才会好。”
“那是她自已出老千，还总是赖别人。”
“她还开着拖拉机去学校门口堵我，说我是她孙媳妇，把那些老师们都吓着了，包括我小姨。”
“她……”刘十三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那些被他小心翼翼藏在心底的记忆，那些鲜活的、带着烟火气的画面，一幕幕涌上来。
开着拖拉机横冲直撞的王莺莺，叼着烟在小卖部门口骂人的王莺莺，把他从被窝里拖起来吃早饭的王莺莺，抱着他哭着说“我的宝贝哦”的王莺莺……
她好像从没离开过。
程霜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就像那幅画里一样。
“喂，刘十三。”
“嗯。”
“《一缕光》，我画得还行吧？”
“嗯，画得很好。”
“那是我这辈子画得最好的一幅画了。”
……
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絮语。天边的云聚了又散，阳光穿过云层，温柔地落在他们身上。
刘十三想，外婆，你看，你没骗我。
山的那头，真的是海。
过了很久很久，程霜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向他伸出手。
“走吧，世界第一丑。”
刘十三抬头看着她，看着她逆着光的笑脸，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他握住她的手，借着她的力气站起来。
“我们回家。”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