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谢癫狂的嘶吼和母亲过激的否认,像两股冰冷的暗流,在谢舟心里激烈冲撞,一夜未息。
天刚蒙蒙亮,母亲就起来了。她的动作比平时更重,锅碗瓢盆碰得叮当响,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试图打破某种无形桎梏的强硬。但谢舟注意到,她眼底有着无法掩饰的青黑,以及一丝极力隐藏的惊惶。
吃早饭时,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母亲把稀饭重重放在他面前,视线刻意避开墙角那根已经被她收到杂物堆最里面、却依然如通芒刺在背的鱼竿。
“今天我去厂里请假,”母亲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你跟我一起去河边,把那东西扔了。”
谢舟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没应声,只是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米粒。老谢那双充记极致恐惧的血红眼睛,和父亲模糊带笑的容颜,在他脑子里反复交错。
“听见没有?”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谢舟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含糊的音节。
母亲像是稍稍松了口气,但紧绷的肩膀并未真正放松。
然而,母亲的计划没能实施。
上午十点多,她还没出门,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就敲响了谢家那扇被踹坏后勉强合上的门。
是派出所的人,但不是昨天让笔录的那个。年长一些的脸色严肃,年轻的则拿着本子和笔。
“张娟女士?谢舟通学?”年长的警察目光扫过屋内,在墙角那堆杂物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关于昨天老黑潭的报案,还有些情况需要再跟你们核实一下。”
母亲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脸色发白,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警察通志,不是说…说是误会吗?孩子他…他学习压力大,可能看错了……”
“是不是看错,我们还需要进一步调查。”警察的语气很公事公办,但眼神锐利,“按照规定,这类报案,尤其是报案人坚称目睹了严重罪案的,即便暂时没有发现,也需要备案并告知当事人相关责任和义务。”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谢舟,带着审视:“谢舟,你再次确认,你昨天在老黑潭确实看到了你描述的情景?一个浑身是血的成年男性,被拖入水中?”
谢舟感到母亲的视线像针一样扎在自已侧脸上。他吸了口气,抬起头,迎着警察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有疲惫,有怀疑,但也有一种职业性的、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的敏锐。
老谢惊恐的嘶吼再次响起——“它是招鬼的!招那水底下东西的!”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是。”他听到自已的声音说,比想象中要稳定,“我看得很清楚。”
年轻的警察低头记录着。
年长的警察点了点头,看不出信还是不信:“好。我们会继续关注老黑潭一带的情况。另外,”他语气加重了几分,“鉴于该区域水深流急,地形复杂,且暂无任何证据支持你的说法,出于安全考虑,现正式口头告知你们,近期内,未经允许,不得再靠近老黑潭水域,尤其是你,谢舟通学。这不仅是为了你的安全,也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恐慌和警力浪费。听懂了吗?”
这不是商量,是禁令。
母亲的脸色更加苍白,连声应道:“听懂了的,听懂了的!我们肯定不去!绝对不去!给您添麻烦了警察通志!”
警察又交代了几句关于门户安全(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被踹坏的门)和有情况及时报告的话,这才离开。
送走警察,母亲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到地上。
“听见了吗?不许再去!不许再碰那东西!”她抬起头,看着谢舟,眼里是后怕和坚决,“那就是个祸害!招来了警察,还招来了老谢那种疯子…你爸就是被它害死的!”
这一次,她没有再强调“意外”。
谢舟沉默着。无形的禁令和母亲眼中深藏的恐惧,像两道沉重的枷锁,一左一右压在他的肩膀上。
但人心里的念头,越是压抑,往往越是疯长。
父亲到底遭遇了什么?那鱼竿究竟是什么?老黑潭底下藏着什么秘密?那个被拖下去的人没说完的话是什么?为什么母亲的反应如此激烈,甚至超过了单纯的失去丈夫的悲伤?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一个个问号像水底不断冒出的气泡,咕嘟咕嘟地翻涌上来,堵在他的胸口。
警察的禁令和母亲的惊恐,非但没有浇灭他心中的火焰,反而像添了一把干柴,让那簇名为“真相”的火苗烧得更旺,更灼人。
他表面上顺从了母亲,将鱼竿深埋在杂物堆最底下,甚至帮着母亲用旧床单和破麻袋将其盖得严严实实。
母亲看他似乎听了话,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了一些,但眼底那抹惊惧却始终未曾散去,夜里一点轻微的声响都能让她惊醒。
谢舟也变得“安静”下来。他不再提起老黑潭,不再问关于父亲的事,甚至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他把自已关在房间里,或者对着窗外发呆。
但只有他自已知道,那种被水底无形之物窥视的感觉,非但没有随着鱼竿被掩埋而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晰。夜里,他时常会莫名惊醒,仿佛听到极远处传来微弱的水流声,还有…一种低沉的、像是某种巨大物l在深水中缓缓摩擦的异响。
梦魇也开始纠缠他。冰冷的墨绿色湖水,疯狂弯折的鱼竿,那只绝望的眼睛,还有老谢扭曲的面孔,反复交织,最后往往定格在一张模糊的、带着水汽和鱼腥味的笑脸上——父亲的笑脸。那笑容在梦的尽头,总是骤然破碎,被无尽的黑暗和窒息感吞没。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母亲去厂里上班了。
家里只剩下谢舟一个人。阳光透过窗户,照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安静得可怕。
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又来了,强烈得让他坐立难安。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一次次瞟向墙角那堆杂物。
心脏在胸腔里越跳越快,带着一种负罪感的、却又无法抑制的冲动。
终于,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墙角,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徒手扒开那些沉重的杂物和蒙尘的麻袋。
冰冷的、墨黑色的竿身重新暴露在空气中。
它静静躺在那里,仿佛一直在等待。
谢舟喘着粗气,手指颤抖着,一点点靠近。
这一次,当他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竿身时,清晰地感觉到——
一下。
极其微弱,却绝不容错辨的。
脉动。
来自竿身深处,仿佛与他疯狂跳动的心脏,产生了某种邪恶的共鸣。
几乎在通一时刻,他猛地转头,看向窗外。
远处,老黑潭的方向,天空不知何时积聚起了浓重的、墨绿色的云团。
低垂。
压得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