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北舞渡镇 > 第6章
早晨的冷还没退净,北街口的铁匠铺先热起来。
土坯墙上挂着两把老锤,锤把打得发黑,锤面起了细细的鳞。屋里炉膛红得像一只张着口的兽,风箱“吱呀”一拉一合,像兽的肺脏在缓慢呼吸。铁砧沉在屋心,四角缺了齿,砧面却被常年锤打得发亮,照出一层浅浅的天光。
齐师傅把袖口朝上一卷,手臂上青筋起落,拿铁钳从炉里夹出一段烧得通红的扁铁,往砧上“当”的一放,锤子抡起来,火星子哗地跳开,像一群受了惊的金色小鱼,在空气里游弋两下便灭了。
“再来风!”他一声招呼,徒弟虎子猛拉风箱。风口里“呼”的一声,火焰跟着起,顶出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青。
“火有点发青。”齐师傅眯缝着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提醒什么。
虎子嘴快:“今儿北风大。”
齐师傅嗯了一声,没接,锤起锤落,节奏像鼓点,一下一下把屋里的气焰敲实。
门口影子一晃,林河扛着勒紧的凳子、提着钉子袋进来,背上细汗在晨寒里泛着凉。
“齐叔,我来打两块铁卡,顺便借锤。”他把凳子靠墙,笑得有点腼腆,“文化站台边那板缝昨儿给钉住了,今儿想把门闩也换了。”
“行。”齐师傅挑起眼皮打量他,嘴角动了动,算是笑,“你爹还好?”
“好。”
“手把稳点。铁卡别薄了,薄了日头一晒容易翘。”他说着把一块铁板丢进炉里,斜一眼又看了看门外,“早点干完回去,天要变。”
虎子把风箱往回一顶,屋里“呜”的一声,像有人隔着墙吹了一记极低的长音。林河愣了一下,耳朵里一痒。不知怎么就想起说书人那句“无笛不风”,心口跟着沉了半寸。
“齐叔,”他装作随口,“你听过……‘守笛人’没?”
齐师傅锤子的势头只轻微一顿,很快又接上:“谁跟你说的?”
“昨儿在集上,说书先生说的。”
“说书是说书,打铁是打铁。”齐师傅把红铁翻了个面,锤头斜带着砧角,把一条边打出弧,“这玩意儿,离你们小崽子远点。”话说得不重,却像把一道门悄悄掩上一般。
林河识趣地不再追。
他接过齐师傅递来的短锤,找了块边角料练手。锤背轻轻点,锤面顺着劲儿敲,起边、带角、回火——他从小在铺子门口看着长,规矩不正宗,却不至于出大差。
铁被敲薄时,火鳞在砧面上起了几片小小的黑,像鱼鳞脱落又立刻被风吹走。风口里那股淡淡的青,时隐时现,像藏在火里的草。
“喝点热水暖暖。”门外有人探头,清亮的声音带着一点笑意。
赵清雅拎着个铝壶,腕上缠的红线在阳光下细细一闪,“我给你们带了豆浆。”
虎子欢天喜地接过去:“清雅姐走好运,今儿有口福。”
“别贫。”齐师傅嘴里说,眼神却软了,把锤往地上一靠,“倒一碗给老齐。”
清雅把杯子摆在案上,给齐师傅、林河、虎子各倒了一碗,又自己捧着一碗,轻轻吹一口气。白汽升起来,热气把她眼里的光氤成一层温柔的雾。
“台边钉牢了?”她压低声音问林河。
“牢了。”林河抿一口,烫得舌头麻,还是笑,“你跳的时候就更稳。”
清雅眼尾弯了一下,没说话。她转头看炉口,火焰映在她眼珠里,像一小团驯得很好的火,被她藏着。
门口人影一斜,有人拎着一捆磨亮的刀背进来,两个腰里别着皮鞭的小子跟在后头。
“齐师傅——”那人拖长了尾音,声音里带着懒,带着油,带着不容拒绝,“十把快刀,今儿要。”
王三魁。
屋里温度“唰”的又紧了一点。虎子把杯子放下,袖子下的手悄悄往裤缝里抹汗。
齐师傅没抬头:“明儿来拿。”
“今儿。”王三魁笑,“渡口有活儿。外地车不等人。”
“活儿我不管。铁我按规矩打。”
王三魁叼着草梗,目光从砧面滑到林河身上,带着一点慢腾腾的凉:“小林河,在齐师傅这儿学手艺呀?你爹知道不?”
林河把杯子放稳,声调平平:“借锤打个铁卡。”
“铁卡啊——”王三魁咂舌,眼神落到清雅腕上的红线,笑意更淡了些,“清雅丫头,跳舞跳得好,别往奇怪的地方招风。”
清雅不看他,杯子往桌上一搁:“要刀,排队。”
王三魁“呵”了一声,草梗从左换到右,打量了她一眼,回身对齐师傅挑眉:“三十年打铁还吃不吃饭?别给脸。”
齐师傅把锤子按在砧上,缓缓抬眼,目光在火光里老,却不软:“我这火,先供乡里,后供外人。轮不到你教规矩。”
空气像被锤子敲了一下。王三魁沉默半秒,笑容收了收:“后晌我再来。”甩手把刀捆一扛,临出门前,像无意似的踩了林河一下目光,淡淡:“别跟我抢路。”
他走后,齐师傅“哼”地吐了口气,把锤面在砧沿擦了一下,火星在铁面上弹了一颗,灭得极快。
“你们喝。”他道,“活儿不停。”
屋里又只剩锤声。在暖热与紧张之间,锤音一下一下把气息敲匀。
清雅把空杯子收了,给他们又添上一点,没再多留。出门前,她从口袋摸出两块糖,塞一块给虎子,一块悄悄放在林河掌心:“打完来找我,别空着肚子。”
“嗯。”林河把糖护得紧紧的。她走到门口,回头朝齐师傅点点头,像向长辈行个礼,便去了。
风从她背后卷进来,炉膛里的火忽然抖了一抖,风口“呜”的一声,细得像笛,又像谁在极远极远处长叹。
齐师傅眉心轻跳,伸手抓了一把粗盐,撒进淬火桶里。水面“滋啦”炸开一圈,一股淡淡的咸味散出来,把火气压了半寸。
虎子小声问:“齐叔,这是……?”
“老法子。”齐师傅淡淡,“压压火,静静水。”
他把一块烧红的铁扁条夹出来,“当、当、当”敲成弧,递给林河:“这就是铁卡的样子。你再打两块,边要带一点,扣住木边不松。”
“好。”林河接过去,照着样打。火在他的视线里忽明忽暗,锤子的节奏渐渐与心跳合拍。他不知道自己第几下锤下去的时候,耳边的声浪忽然变了——
炉膛里像是被谁轻轻吹了一口气,风口发出一声极轻的“呜”,比刚才更细更长,像一条细丝从耳边拽过去。砧面上的铁条被这一声拖得起了一个极小的颤,像肌肉在皮下悄悄一跳。
林河手腕一麻,锤子险些偏了。他立刻稳住,装作没事。齐师傅淡淡瞥他一眼,没出声,只把风箱的档口扣小了一指。那股细长的“呜”随之淡下去,好像原来就不存在。
“你看这钉子。”齐师傅忽然从抽屉里摸出一个黑亮的老钉子,头上长着一圈圈的年纹,像树的年轮,“这叫镇钉。”
“镇……什么?”虎子凑过来。
“镇渡口的旧钉。旧时候钉在石阵边缘,锁风锁水。”齐师傅用指尖弹了一下钉帽,发出“铮”的一声,“别碰。碰多了乱人心火。”
虎子缩回去:“这东西你怎么还有?”
“从老屋梁里拆的。”齐师傅淡淡,“先人留下的,放着当个念想。”
林河盯着那圈年纹看,眼前突然有一瞬恍惚——圈纹像七个小眼,顺着一条弧排开,隐隐约约,像纸上那七个圆点。
他眨眨眼,幻觉就消了。钉帽只有一圈年纹,平平无奇,只有被火烤久了那种温热、油亮的皮色。
“齐叔。”门边有人探头,是志远老师,怀里夹着一本破了边的地理册子,“家里灶坏了,我来借一点铁钉。”
“拿。”齐师傅指向木架,“自己挑。”
志远翻出一把细钉,转头又看了看砧上那颗镇钉,欲言又止。
“你认得?”齐师傅问。
志远推了推眼镜,笑了一下:“书里见过类似的叫法,沉在水边,锁气。”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旧规里,东、南、东南用铜,西、北、西北用铁。咱这儿……”
“北渡。”齐师傅替他接了,眼神压着火,“知道就好,别说多。”
志远点点头,退了一步,像想起什么,又低声问:“昨晚有人听见风口响?”
齐师傅把锤放轻:“你也听见了?”
志远看了看门外的天,笑意里带着疲倦:“我梦里听见。”说完,他把钉子攥了攥,匆匆告辞。
午近,炉火更旺,屋里像一口巨大的红瓮,把人的汗气都蒸出来。虎子去挑水,提回来的水在桶里晃,映着炉火抖成一缸红。
林河把第三块铁卡打好,齐师傅拿过来比了比,满意地点点头:“手上有谱。”他把三块铁卡捆在一起,又摸出两片薄薄的铁叶,“拿去,把文化站门闩也替了。钉的时候别只看眼前那条缝——先看木纹,再看风从哪儿过来。”
林河应着,把锤塞回布袋,正要走,忽然听见屋梁上“沙”地一声。细细的灰从梁缝里落下来,像人从梦里抖了一下,把压在身上很久的东西抖出一小点。
齐师傅仰头看了一眼,收回视线:“屋老了,回头让你爹来看看梁。”
林河“嗯”,肩上背起锤。抬脚要迈出门槛时,耳边又轻轻“呜”了一声——这一次不是风箱,是风从门缝挤进来,绕了炉膛一圈,在风口前停了一瞬,好像犹豫要不要吹响。
门外阳光晃了一下。
他眯着眼望出去,街上有人挑着担子经过,担子两头是刚磨好的镰刀,阳光一照像两弯明亮的月牙。铁匠铺对面的屋檐下,有一只麻雀探出半个身子,小小的喙张了又合,像在喘。
他忽然想起那句:鸟若坠,勿去看。
“去吧。”齐师傅的声音在背后,像一个沉稳的背影,把屋里热和闷都挡在了他身后,“走快点,别让风追上。”
林河“嗯”了一声,跨出门,火星从身侧“嗞”地飞过去,落地即灭。他回头看了一眼齐师傅,想说什么,最终只把肩上的锤又往上提了提,快步往文化站走。
他刚走出两条巷子,铁匠铺那边“当——”地响了一声,比先前任何一下都要清、要亮,像敲在一块空心的铁上,回声顺着北风一路推了过来。
接着是极短的一瞬寂静。寂静里,连街口狗的喘气都能听见。
然后,像被什么看不见的手指拨了一下,铁匠铺屋梁上那只小麻雀脚爪松了松,身子微微一栽,尾巴用力一甩,终于没能勾回那根梁条。
屋里的人都抬头的刹那,齐师傅“啪”地把风箱一合,虎子“哎呀”一声,志远老师在街角转身——
整间铁匠铺像被按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