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北舞渡镇 > 第4章
傍晚的风从河面吹来,把集市散场后的纸屑吹成一条条细细的白鱼。街口的红灯签还在颤,老槐树沉默着,树皮起了一层细碎的卷儿。台子上那块旧门板被抬走了,露出地面被人踏得亮滑的印痕。
赵清雅抱着那卷纸,站在街心微微出神。她能感觉到刚才在人群里的两道视线:一道年轻、燥热、慌张,又带着说不清的真诚;一道冷,像一片阴影被风推过来,盯着她的肩背发凉。前一道来自林河,后一道她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王三魁。
说书人收了竹板,临别一句“北风不望,望则魂动”还在耳边。清雅把纸卷抱紧,像抱一个突然轻起来的盒子,转身往文化站去了。
文化站在北街口,从前是一个小祠堂改的,墙体厚,窗子窄,到了黄昏就先暗下来。门楣上挂着一块字牌,“北舞渡镇文化站”,漆已经剥落,雨水从笔画里留下黑痕。门廊里立着两只大水缸,一只空,一只半满,漂着几片槐叶,水面映出天边薄薄的一抹红。
清雅推门。屋里空荡,只有看门的老肖窝在桌边打盹,嘴巴半张半合,呼吸里带着旱烟味。她轻手轻脚走过,往练功房去。木地板上有些地方起了刺,踩上去会“吱呀”作响,像无意间踩到一根细小的骨头。
练功房的镜子裂过,被人用透明胶贴了几道斜斜的口子,像给镜子缝过针。靠墙放着两面锣、一面破鼓和三四支竹竿,竹竿上绷着旧红绸。窗台上搁着台小收音机,开关时好时坏,要用指甲敲两下才响。
清雅把纸卷放在窗台,洗了手,解开腰间细带,慢慢把那条碎花裙整理好,像给自己理顺一口气。她不算白,只是皮肤干净,眼睛清,眼尾一挑,笑起来有一道浅浅的弧,像春天河面上的光。
她伸手把窗扇推开一条缝,北风就钻进来,把练功房的旧窗帘吹动,布头拍在墙上,发出“啪”的声音。她下意识抬头,心里把窗向西又推了推,记起说书人提醒:“别向北”。
她没学过正经的舞谱,文化站也没有成体系的教材。她跳舞,全凭身上那股子劲和日常看来的模样:拔腕,提气,脚尖先到,膝盖再松,腰像根软竹,能在风里轻轻一弯。
清雅站到屋中央,闭眼,先把心踩稳。她低下巴,双臂缓缓抬起,指尖带着一丝风。第一步,她朝西——对着河边远离北风的方向;第二步,半转,裙摆掠过膝弯,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第三步,她的脚尖点了点地,像在地面上按下一个看不见的点。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说书人台上那张纸,七个圆点。她的脚刚好在地上踩了第三个点,再回身、再转腕、再落地,像不经意踩了第四、第五……她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停住,轻轻喘气。风由窗缝里挤进来,在她肩背上探了探,像在问她要不要继续往北。
她笑了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摇头。镜子里的人也摇头,她看到镜子贴胶的斜口上,有一缕尘虽然小,却被风吹得一点一点往右移,像一条浅得不能再浅的线,慢慢地把她的倒影划成两半。
清雅把窗关小了一指,回到屋角,从道具箱里翻出一条旧丝巾。丝巾发暗,起球,衣角上缝了一小片红布,可能是哪个节目表演时缝的记号。她把丝巾绕到手腕上,往回一带,纱从指间滑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响。
她喜欢这种响,像秘密被轻轻抚过,没有破裂。
老肖打了个长长的鼾,把烟锅从桌边碰落,火星在地上跳了一下,很快暗下去。清雅回身把烟锅拾起,放好,顺手给他盖上一件旧制服。她知道文化站所有物什该放哪儿,什么东西只要轻轻推一下就会“咔嗒”,什么地方要绕过去,木地板哪一块有钉子露头,哪一个角落最容易落灰。
她又翻了一次道具箱。最底下压着一条横幅卷,纸已经发硬,墨色褪得厉害。她慢慢把卷摊开,露出一半字:舞祖。她呼吸轻了一瞬,又停一瞬,指腹在“舞”字上掠过,感到纸面砂粒粗糙,像指尖划过的尘封河床。
横幅旁边是一叠旧节目单,上面用钢笔写着“1958年春社晚会”。她随手翻到一页,看见有人在页边勾了几个圆点,排成弧线,旁边铅笔写了两个字:七步。她鼻尖轻轻一热,把节目单合上,又放回去。
窗外有麻雀叫了两声,不紧不慢,像在和谁商量什么。她去窗边看,没见麻雀,只见院子里那只半满的水缸在风里泛着一圈圈的纹,缸壁上贴着一小块红,像谁指尖上掉的一抹胭脂。
“清雅。”门口有人喊。声音不大,略微压着,像怕惊动什么东西。
她一回头,林河站在门槛上,臂弯里夹着一叠钉子袋,手里还提着一把旧凳子。他的发被风吹乱,眼神亮得像刚磨出来的玻璃。
“你怎么来了?”她把丝巾往手腕上一收,尽量让语气平常一点。
“我……我爹让我把刚才那袋钉子顺脚送过来,说文化站舞台的木板松了,免得绊着人。”他抬了抬手里的袋子,又把凳子往墙边靠,“这凳子腿松,我拿回来给你们勒紧。”
“谢谢。”她笑了笑,“你们家手艺好,全镇都知道。”
“还行。”他抓抓后脑勺,耳朵就红了。“你舞……跳得好。”说完这句,他又觉得好像太直白,忙补一句,“刚才压惊的时候,大家都不出声了,就你动,风也跟着慢了一点。”
她低头,把笑藏进眼睛里:“那是说书先生本事大。”
两人一时都静了,会心里却像有一粒细细的糖,慢慢化开。
“这横幅你见过么?”她把那张“舞祖”横幅推到桌上。
林河凑过去看了看,摇头:“我只听过说——我奶说,老辈子叫舞祖。她还说过八个字……”
“无笛不风,无风不渡?”她替他接了,声音轻,却很准。
“对。”他眼睛一亮,“你也听过?”
“我奶奶说,说不得,说多了不好。她还说‘北风不望,望则魂动’。”清雅把横幅卷回,手上一点灰落到衣角,她用拇指去搓,搓了两下没搓掉,像那灰粘在布里,又像粘在心里。
风又从窗缝伸进来,这次像是试探。她把窗卡紧了一点,回头看林河:“你……能不能帮我搬一下道具箱?最下面的箱子特别重,我一个人挪不开。”
“行。”林河把钉子袋放好,挽起袖子,去抬那个落在最里头的木箱。那木箱旧得厉害,箱沿裂开了,钉子露尖。他把手指推进去,一个用力,箱子“吱呀”往外挪了一寸。
“再一点。”她弯腰,和他一起使力。两人的肩膀离很近,能听见对方的呼吸,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气味——他身上有木屑味,像新刨过的板子;她身上有皂角和阳光味,像晒过的布单。
箱子挪出来的时候,底下有个小布包滑了出来,啪地落在地上。布包用红线缝着一个小小的“井”字,线头已经起毛。清雅一愣:“这是……我奶做的?”
她蹲下,捡起布包。包里有一撮干草灰,一点点碎盐,还有一根短短的红线。她捻起那根线,线轻得像没有重量。她奶总说,女孩练舞时手上要带一点红,压邪。她一直半信不信,今天却没由来地想把那根线绕在手腕上。
“给我。”林河伸手,“我替你系。”
她把手伸过去,手腕细而白,像一截柔软的瓷。林河的指头粗,系起细线来有点笨,绕了两圈,线头打了个不大不小的结。他不敢用力,怕勒疼她。她低头看一眼,笑:“挺好。”
“那个……凳子我带回去勒,明早就送来。”他忽然找到了一个能说的话头,“我得去铁匠铺借个钉锤,顺便打几个铁卡——”
“铁匠铺?”她抬眼,像顺着这句话看到了下一幕,“那边火星好看。”
“嗯。”他笑,点头,“我小的时候,就爱看火星子蹦。晚一点看,火星跟天上的星连在一起,好像自己也变成一截铁,越烧越亮。”
清雅也笑,目光暖了一下:“那你明早来吧,舞台边那块板总是翘,我怕小孩儿跑上来会绊倒。”
“行。”他把凳子扛到肩上,又把钉子袋往里面塞塞,像在给自己找能做的事,“我明早先去铁匠铺,再来你这儿。”
他站在门口,拖着凳子的脚,忽然又回头:“你刚才压惊的时候,往北那一下……你停得好快。”
她愣一秒,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我也怕。”说完两人都笑起来,笑声里有一点又羞又紧的东西,像夜里河边的草,风一吹就贴回地上,马上又弹起来。
看门的老肖被笑声吵醒,打了个喷嚏:“谁呢?谁在那儿?”看到是他们,摆摆手,“锁门记得带钥匙。晚上北风大,窗不要开。”
“知道了。”清雅应着,送林河到门口。院里的水缸里压着天色,最后一抹红下沉,风从缸沿掠过,发出一声轻而空的响,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林河扛着凳子走远,脚步敲在青石板上,有节律,踏实。他的背影被晚风拉长,又缩回去,像在一口慢慢收紧的壶嘴上行走。清雅站在门槛,看他拐过街角,直到看不见,才转身回屋。
镜子与灰
练功房的灯泡忽明忽暗,像一只老灯虫在努力撑住最后的亮。清雅把横幅、节目单、布包都放回箱子,准备关灯时,镜子里忽然晃了一下。
她抬头,看到镜子里站着一个自己——衣角有灰,手腕缠红线,眼尾微挑。没什么不对。但她总觉得那“自己”比她晚了半个呼吸。
她走近一步,镜子里的人也走近一步。她抬手,镜子里的人抬手——都对。只是镜面上贴胶的斜缝里,像有一小粒灰,顺着她手抬起的幅度,缓缓往下掉。那灰掉得很慢,慢到像有人捻着不肯放手,最后才落下来,落在镜框的下沿,像一颗极轻的、没声的砂。
“是风。”她对自己说。
她去窗边,确认窗是关着的。又回过身,看到镜子里自己脚下多出了一点点水渍一样的印子。她低头看地板,地板干的,只有镜子里有那一圈淡淡的痕。痕迹在镜里缓缓扩散,一圈又一圈,像水缸里的波纹。
清雅愣住,手指攥紧了红线。
老肖在外间咳了一声,咳声把她从镜子里拉出来。她深吸口气,把灯熄了。屋子里黑了一瞬,月光从窗缝挤进来,像一条细白的绳子,把地上拴出一段冷亮。
她摸到门,锁上。出门时,顺手把院子里那只空水缸翻过一只盖,让缸口朝下,免得夜里落灰。盖子一落,缸沿与地面碰出一圈短短的回音,像有人在地底下轻轻应了一声。
她站在院口回望。练功房黑着,窗子像两只眯起来的眼,安静地看她。她忽然想起说书人的话:“鸟若坠,勿去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记住这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要用上它。她把那根红线往手腕上又勒紧一分,像在给自己扎一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