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玉米叶上滚成圆珠时,张栓柱正蹲在院里翻太爷爷的笔记。泛黄的纸页上画着只昂首的狐狸,尾巴分成九叉,旁边注着
“胡家九尾,掌山林祸福”。他指尖刚触到画迹,纸页突然泛起淡金光晕,狐狸的眼睛竟眨了一下。
“这笔记果然有古怪。”
他刚要细看,院门外传来竹杖点地的轻响,节奏清越,三下一组,像是在敲某种暗号。
栓柱心里一动,掀开门帘冲出去
——
青布道袍的下摆扫过带露的篱笆,张翰升背着手站在晨光里,身后的竹篓里露出半本线装书的书脊,暗黄色封面上绣着只蜷缩的刺猬。
“师父!”
栓柱几步蹿过去,后颈的骨纹突然发烫,像是在跟老道身上的某种气息呼应。
张翰升捋着胡须笑:“看来静心诀没偷懒,灵窍开得挺快。”
他侧身让出竹篓,“给你的新功课。”
那是本牛皮封皮的古籍,边角磨损得发亮,封面上用朱砂写着《山野精怪录》四个狂草字,笔画间缠着细如发丝的金线。栓柱刚捧在手里,就闻到股奇异的香气,像是松脂混着晒干的艾草。
“这里面记着东北仙家的根由,”
老道往炕头盘腿坐下,指节叩了叩炕桌,“你既成了弟马,得先认全了胡黄白柳灰五大家族。”
李秀兰端着刚沏好的野菊花茶进来,看到书脊上的刺猬绣样,突然
“咦”
了一声:“这针脚看着眼熟,跟我太姥姥留下的烟荷包一个路数。”
“早年在山下绣坊换的。”
张翰升呷了口茶,眼神在她脸上停顿片刻,“你这身子骨利索多了,只是还得忌生冷,灶膛里最好常烧点松针。”
栓柱翻开《山野精怪录》,首页是幅工笔重彩的群仙图:戴翎子帽的狐狸正给穿旗袍的黄鼠狼倒酒,白胡子刺猬蹲在石桌上捻佛珠,柳树枝条缠着条金鳞蛇,灰老鼠捧着算盘在旁边记账。画角题着行小字:“万物有灵,皆可修行。”
“胡家是狐仙,掌姻缘福寿;黄家是黄鼬,管钱财交易;白家刺猬,主祛病消灾;柳家蛇仙,掌风水地脉;灰家鼠仙,通阴阳消息。”
张翰升的指尖划过画面,“这五家并称仙家,各有各的地盘规矩,你以后打交道的日子多着呢。”
栓柱的目光停在黄仙那页,插图上的黄鼠狼穿件宝蓝色马褂,手里拎着串铜钱,眉眼间竟有几分眼熟。“它们……
也分好坏吗?”
他想起王老五家鸡窝被掏时,鸡毛上沾着的绿黏液。
“跟人一样,”
老道往灶膛添了块松节,“有修善缘的,也有走偏门的。就说黄家,有的帮猎户找野味,有的却偷鸡摸狗,全看心性。”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
“吱”
的一声轻叫。栓柱掀帘一看,篱笆上蹲着只半大的黄皮子,前爪拢在胸前,竟像人似的作揖,嘴边还叼着颗通红的山里红,果皮上沾着露水。
“这是……
来拜码头的?”
李秀兰端着针线笸箩出来,吓得手一抖,顶针掉在地上。
张翰升隔着窗纸瞥了眼:“你昨天帮王老五家找鸡,它记着情分呢。”
他对栓柱说,“去把果子拿进来。”
栓柱刚走到篱笆边,黄皮子就把山里红往他手心一推,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突然原地打了个转,尾巴尖扫过他的手腕,留下道淡淡的金痕。
“这是认你当靠山了。”
张翰升接过山里红,用指甲划开果皮,“你摸摸果肉,集中精神试试。”
栓柱的指尖刚触到酸甜的果汁,眼前突然炸开片红光
——
秋阳下的玉米地,这只黄皮子正叼着只芦花鸡往草垛钻,后面传来猎户的怒骂声,铅弹擦着它的耳朵飞过,在玉米杆上留下个焦黑的洞。
“它偷了李猎户的鸡。”
栓柱猛地缩回手,指尖还沾着果汁,“被追得跳了三丈宽的水沟。”
“看清了?”
张翰升拈起片柳叶,往黄皮子额头一贴。篱笆上的小家伙突然打了个哆嗦,刚才还滴溜乱转的眼睛变得温顺,规规矩矩地蹲在那里,像尊小石像。
“精怪的本事再大,也藏不住过往。”
老道的指尖在《山野精怪录》上一点,黄仙那页的插图突然活了,马褂黄鼠狼的袖口多出个补丁,跟刚才那只黄皮子的破耳朵一模一样,“你这双眼睛能看透阴邪,也能看穿精怪的根脚,以后断事可别只看表面。”
李秀兰听得直咋舌,往灶膛里又添了把松针:“那柳家蛇仙……
是不是都像戏文里说的那样会变美女?”
“有的会,有的不屑。”
张翰升翻到柳家那页,插图上的青蛇正盘在柳树枝上吐信,鳞片映着月光,“柳家最护短,谁伤了它们的子孙,能追着你绕山跑三圈。”
他突然话锋一转,“不过也最讲情义,去年山下发洪水,就是柳家引着村民往高处迁的。”
栓柱突然想起云光洞的黑狐浮雕,翻到胡家那页,果然看到只通体漆黑的狐狸,正对着月亮仰头长啸,九条尾巴在身后展开,像把孔雀扇。“这是……”
“胡家的九尾长老,”
张翰升的眼神变得郑重,“已经修了千年,现在镇着铁刹山的地脉。你那本古籍里的堂单,最先要请的就是它。”
正说着,院外的黄皮子突然
“吱”
地叫了一声,纵身跳进柴垛没了影。张翰升望向西方天际,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聚起层淡紫色的云,边缘镶着圈诡异的金边。
“时候不早了。”

“啪”
地合上《山野精怪录》,竹杖在地上一顿,“今晚有白仙渡劫,带你去开开眼。”
“白仙?是刺猬?”
栓柱想起插图上捻佛珠的白胡子刺猬,心里又兴奋又紧张。
“不是普通刺猬,”
张翰升往竹篓里装了三炷香、一叠黄纸,“是修了五百年的白婆婆,今晚要过雷劫。”
他突然压低声音,“你太爷爷的笔记里是不是说,引魂灯在云光洞后殿?”
栓柱点头:“还画了张地图,说在黑妈妈塑像的底座里。”
“那灯盏要用白仙渡劫后的毫毛擦三遍才能用。”
老道的指尖在他眉心一点,“等会儿去了别说话,看好了白婆婆是怎么聚气的,对你练静心诀有好处。”
午后的太阳渐渐西斜,淡紫色的云层越来越厚,像块浸了墨的棉絮。村里的狗突然集体狂吠起来,趴在窝里的猫都弓起背,冲着西方哈气,连平时最温顺的老黄牛都在栏里焦躁地转圈。
“邪性得很。”
王老五扛着锄头路过,往天上瞅了瞅,“这云看着像要下血雨,我得赶紧把晒的玉米收了。”
他突然凑近张老实,“你家栓柱没说啥?上次血雪前,他就看出不对劲了。”
张老实刚要回话,就见栓柱跟着老道往村西头走,赶紧说:“娃跟道长去山上看看,说是什么天象。”
他心里清楚,这恐怕又是仙家要出事,只是不能跟凡人明说。
走到山脚下的歪脖子松下,张翰升突然从竹篓里掏出块黑布:“蒙上眼,到地方再摘。”
栓柱刚系好布带,就觉得身子一轻,像是被老道背了起来,耳边风声呼啸,隐约能听到某种细碎的
“沙沙”
声,像是无数小爪子在赶路。
不知过了多久,黑布被扯掉。栓柱眨了眨眼,发现自己站在处陡峭的山崖上,脚下是半人高的野草,草叶间散落着亮晶晶的东西,凑近一看,竟是些细小的白色毫毛,在暮色里泛着银光。
“白婆婆就在那丛荆棘里。”
张翰升指着前方的乱石堆,那里长着丛碗口粗的荆棘,枝头挂着个篮球大的刺球,细看竟是只蜷缩的白刺猬,尖刺上沾着层淡淡的金光。
西方的紫云已经压到头顶,雷声在云层里滚来滚去,闷闷的像头困兽在咆哮。更奇怪的是,周围的空气里飘着股甜香,低头一看,崖边竟长满了从没见过的蓝色小花,花瓣边缘随着雷声轻轻颤抖。
“这些是安神草,”
老道递给他三炷香,“等会儿雷劫下来,就把香插在刺猬周围,记住要按三角摆。”
他往栓柱手里塞了把柳叶,“要是有不干净的东西靠近,就往它身上扔。”
栓柱刚把香攥在手里,就听见身后传来
“窸窸窣窣”
的响动。回头一看,十几只小动物正从四面八方赶来
——
三只黄皮子抬着颗野果,两只灰老鼠拖着片灵芝,最前面是只瘸腿的老狐狸,嘴里叼着块亮晶晶的云母石。
“都是来护法的。”
张翰升的声音带着笑意,“仙家渡劫,生灵都来沾点气运。”
他突然皱起眉,望向崖下的黑影,“只是不知哪家的邪物也闻着味了。”
栓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崖底的树林里闪过几对绿幽幽的眼睛,数量不少,正悄无声息地往上爬,爪子在岩石上留下深深的划痕。
“是山狸子,”
老道从竹篓里掏出把糯米,“被雷劫的灵气引来的,等会儿别让它们靠近白婆婆。”
雷声突然炸响,紫云中劈下道惨白的闪电,正好照亮荆棘丛里的白刺猬
——
它不知何时展开了身体,足有圆桌那么大,原本雪白的尖刺此刻泛着金红两色,像插满了小旗子。
“要开始了。”
张翰升按住栓柱的肩膀,“记住,无论看到啥都别出声,静心诀在心里默念。”
第二道闪电劈下来时,白婆婆突然发出声尖锐的嘶鸣,周身的尖刺
“唰”
地竖起来,在身前织成道金光闪闪的屏障。几乎同时,崖底的山狸子们发出刺耳的尖叫,像潮水似的往上涌。
“撒糯米!”
老道一声低喝。
栓柱赶紧抓了把糯米往崖下撒,米粒落在山狸子身上,立刻冒出白烟,疼得它们嗷嗷直叫。可后面的还在往前冲,有几只已经快爬到崖顶,绿幽幽的眼睛死死盯着白婆婆。
就在这时,荆棘丛突然晃动起来,那些蓝色的安神草突然疯长,藤蔓像灵蛇似的缠向山狸子,转眼间就把最前面的几只捆成了粽子。栓柱这才发现,草叶间藏着条碗口粗的青蛇,鳞片在闪电下泛着青光
——
正是《山野精怪录》里画的柳家蛇仙。
“柳家也来帮忙了。”
张翰升捻起片柳叶,往空中一抛,柳叶化作道青影,正好缠住只快挣脱藤蔓的山狸子。
第三道闪电比前两道粗了三倍,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劈向白婆婆。刺猬发出声震耳的嘶鸣,浑身尖刺突然迸射出金红色的光,硬生生接住了闪电。崖顶的石头被震得簌簌往下掉,栓柱被气浪掀得后退三步,多亏老道及时扶住才没掉下去。
“快插香!”
张翰升喊道。
栓柱这才想起手里的香,赶紧冲到白婆婆周围,按三角方位把香插进土里。奇怪的是,刚插好,香就自己燃了起来,三股青烟在半空中拧成条麻花,直直地冲向紫云。
白婆婆趁着这个空档,突然张口喷出颗核桃大的白珠,珠子里隐约能看到个缩小的刺猬影子。珠子刚飞到空中,就被第四道闪电劈中,发出声清脆的爆响,化作漫天光点。
“成了!”
张翰升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它舍了内丹挡劫,以后修行能更上一层楼。”
那些光点落在安神草上,草叶突然开出白色的花,香气浓郁得让人头晕。崖底的山狸子们像是被什么吓住了,纷纷掉头往山下跑,转眼间就没了踪影。
紫云渐渐散去,露出满天星斗。白婆婆已经变回原来的大小,正慢悠悠地爬向栓柱,尖刺上沾着颗亮晶晶的珠子,递到他面前。
“这是它谢你的护法香。”
张翰升示意他收下,“这是内丹碎后凝结的灵珠,能安神定魂。”
栓柱刚接过灵珠,就觉得手心发烫,珠子突然化作道白光,钻进他的眉心。脑海里瞬间多出些画面:雪地里的白刺猬在啃野果,被猎人的夹子夹住腿,是个穿青布衫的老道救了它
——
那老道的眉眼,竟和张翰升有几分相似。
“这是白婆婆的记忆。”
张翰升拍了拍他的肩膀,“它记着你太爷爷的恩情呢。”
往回走的路上,栓柱总觉得眉心暖暖的。张翰升说,白仙渡劫时他能守住心神不出声,静心诀算是入门了,下次见面就教他画聚阴符。
“聚阴符是不是就是太爷爷笔记里画的那种?”
栓柱问。
“你太爷爷的符太刚猛,不适合你现在练。”
老道的竹杖点过处,野草自动往两边分开,“我教你的是柳家传下来的柔符,先用露水调朱砂,画的时候得念‘天地玄宗’的口诀。”
快到村口时,栓柱突然想起那只送山里红的黄皮子:“黄家仙以后还会来吗?”
“你堂单上得有它的位置才行。”
张翰升停下脚步,往他怀里塞了个布包,“这是《山野精怪录》的下册,里面记着怎么跟仙家打交道,回去好好看。”
回到家时,李秀兰还在灯下纳鞋底,看到栓柱回来,赶紧端出温在灶上的玉米粥:“你爹说山上下雨了?我看天上明明有星星。”
栓柱喝着粥,摸了摸眉心,那里还留着灵珠的暖意:“是下了点,不大。”
他没说渡劫的事,知道跟娘说不清这些。
夜深时,他翻开《山野精怪录》下册,首页夹着片柳叶,正是老道贴在黄皮子额头的那种。书页上的字迹突然动了起来,在月光下组成行新字:“三日后,柳家送聚阴符的画法来。”
窗外传来轻轻的抓挠声,栓柱掀起窗帘一角,看到篱笆上蹲着那只黄皮子,正对着他的窗口作揖,嘴里还叼着片柳叶。远处的铁刹山方向,隐约有青光闪过,像是有人在夜空里写字。
他摸出胸口的木牌,“承玄”
二字在黑暗中亮了亮,像是在回应什么。栓柱突然明白,那些仙家早就知道他的存在,或许从他出生那天的血雪开始,这场缘分就已经注定。
明天得去告诉王猛,刺猬也能成精,只是不知那个胖小子会不会相信。至于聚阴符的画法,他已经开始期待了
——
有了引魂灯和聚阴符,就差仙家血了,那又会是什么呢?
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山野精怪录》上,白婆婆的插图在夜里轻轻晃动,尖刺上的金光和院外的星光连成一片,像是在编织个关于仙家与少年的秘密。一场关于精怪世界的奇妙旅程,才刚刚展开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