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村的炊烟在晨雾里散成淡青色时,张栓柱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站在教室后门。五年级的教室里朗朗的读书声像潮水,唯独他的座位周围空着半圈,像划了道无形的楚河汉界。
“……
之乎者也,不亦说乎……”
讲台上的李老师推了推眼镜,余光瞥见那个总是望着窗外的瘦小身影。这孩子转来三年,成绩单上的红叉比红勾多,却总在课堂上突然冒出些让人脊背发凉的话。就像上周,他指着教室后排说那里站着穿蓝校服的哥哥,吓得前排女生当场哭出来。
“张栓柱,”
李老师放下课本,“刚才讲的《论语》选段,你来读一遍。”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投向最后一排。张栓柱慢慢站起来,目光却越过众人头顶,落在后墙的黑板报上。那里用彩色粉笔写着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边缘已经有些剥落。
“他说听不懂。”
栓柱的声音很轻,像落在水面的雪花。
“谁听不懂?”
李老师皱起眉。
“穿蓝校服的哥哥,”
栓柱认真地指着后排空座,“他说这些字是反的。”
“哗”
的一声,教室里炸开了锅。几个女生抱着胳膊往中间挤,男生们则交头接耳,有人还故意发出
“呜呜”
的怪声。李老师气得脸色发白,抓起黑板擦就朝后排扔过去:“哪里有什么人!张栓柱你再扰乱课堂纪律,就给我去办公室罚站!”
黑板擦
“啪”
地砸在空座位上,粉笔灰腾起细小的烟。张栓柱抿着嘴没再说话,只是低下头盯着自己磨破的布鞋。后颈的淡紫色骨纹在衣领里隐隐发烫,这是那个
“哥哥”
在靠近时才会有的感觉。
下课铃刚响,同学们就像避瘟神似的涌出教室,只有同桌王猛留在座位上,偷偷从书包里掏出半块巧克力。这小子是村里杀猪匠的儿子,壮得像头小牛犊,天不怕地不怕,是全班唯一敢跟栓柱说话的人。
“给。”
王猛把巧克力塞过来,肥嘟嘟的脸上满是好奇,“你真能看见那个穿蓝校服的?”
张栓柱点点头,剥开糖纸把巧克力塞进嘴里:“他总站在墙角,脖子不太舒服。”
“我就知道你没骗人!”
王猛眼睛一亮,凑近了压低声音,“我跟你说个事,你千万别告诉别人。旧教学楼三楼的厕所,一到阴天就有哭声。”
旧教学楼在操场另一边,是栋爬满爬山虎的红砖楼,据说建校时就有了。前年新楼盖好后,那里就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除了体育课后偶尔有人去那边抽烟,平时很少有人靠近。
张栓柱抬头看向天花板,目光像是能穿透水泥板:“他就在上面。”
“谁?”
王猛的声音有些发紧。
“脖子断了的哥哥,”
栓柱的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他掉下去的时候,头磕在楼梯最后一级。”
王猛咽了口唾沫,突然觉得后脖颈凉飕飕的。他其实早就听说过旧楼的传闻,说是十几年前有个学生在三楼楼梯摔死了,脖子拧成了麻花。但村里老人都说是谣传,没想到栓柱说得这么具体。
“体育课自由活动,咱去看看?”
王猛的声音带着点兴奋的颤音,他打小就爱听鬼故事,越吓人越觉得刺激。
张栓柱刚要说话,就被窗外传来的哄笑声打断。几个男生扒着窗户做鬼脸,带头的是村长的侄子赵磊,他手里拿着根柳条,一边抽打着空气一边喊:“快看!张栓柱在跟鬼说话呢!”
“怪不得他娘总带着他去铁刹山烧香,原来是家里养着邪祟!”
“离他远点,小心被缠上!”
王猛
“腾”
地站起来,指着窗外骂道:“你们胡说八道啥?再敢叫唤我揍扁你们!”
他爹是杀猪匠,手上常年带着股血腥味,村里孩子大多怕他。赵磊等人悻悻地骂了几句,转身跑开了。
“别理他们。”
王猛坐下来,挠了挠头,“下午体育课,咱真去看看?”
张栓柱看着操场另一边的旧楼,爬山虎的叶子在风中翻动,像无数只小手在招手。他后颈的骨纹又开始发烫,比在教室里时更甚。那个
“哥哥”
不仅在上面,而且很着急,像是有什么东西困住了他。
“别去。”
栓柱摇摇头,“那里不好玩。”
下午的体育课阳光刺眼,篮球砸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咚咚作响。自由活动的哨声刚落,赵磊就带着几个男生凑到王猛跟前,阴阳怪气地说:“王胖子,不敢去旧楼探险啊?是不是怕被张栓柱的鬼朋友抓去当替身?”
“谁说不敢?”
王猛最受不得激,撸起袖子就往旧楼走,“去就去!让你们看看老子的厉害!”
“王猛别去!”
张栓柱赶紧追上去,拉住他的胳膊,“三楼楼梯最后一级是空的,会摔下去的!”
“少在这儿装神弄鬼!”
赵磊推了栓柱一把,“想吓唬我们?我偏要去看看!”
他说完带头冲进旧楼,几个男生嬉笑着跟了进去,王猛犹豫了一下,也跺跺脚追了上去。
张栓柱站在楼门口,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阴暗的走廊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旧楼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墙角的蛛网挂着灰尘,楼梯扶手的漆皮剥落得露出锈迹。
“他们听不见。”
那个穿蓝校服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楼梯拐角,他的脖子以诡异的角度歪着,校服领口渗出暗红色的污渍,“上次也有人不听劝。”
张栓柱没说话,只是盯着三楼的方向。他能
“看见”
赵磊他们吵吵嚷嚷地往上爬,能
“看见”
楼梯最后一级台阶比其他的要松动,能
“看见”
那个断脖子的
“哥哥”
在楼梯口徘徊,脸上满是焦急。
突然,楼上传来一声惨叫!
“啊
——!”
声音凄厉得像被踩住尾巴的猫,紧接着是滚下楼梯的咚咚声。张栓柱心里一紧,拔腿就往楼上跑。刚跑到二楼,就看见赵磊捂着脖子滚了下来,后面跟着惊慌失措的男生们。
“快!快叫老师!”
有人大喊。
张栓柱冲过去,只见赵磊躺在地上,脸色惨白,双手死死捂着脖子,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他的脖子以不自然的角度歪着,跟那个
“哥哥”
的姿势一模一样!
“我就说最后一级是空的……”
王猛站在三楼楼梯口,吓得脸都绿了,“他一脚踩空,头就磕在台阶上……”
体育老师和校医很快赶来,看到赵磊的样子都倒吸一口凉气。校医检查后脸色凝重地说:“颈椎错位,赶紧送医院!”
几个老师七手八脚地用门板搭了个简易担架,抬着赵磊往校外跑。
操场上乱成一团,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张栓柱。那个穿蓝校服的身影站在他身边,脖子似乎正了些,轻声说:“谢谢你。”
张栓柱抬头看他:“你是谁?”
“十年前在这里读书的,”
蓝校服的身影有些模糊,“我叫李军。”
没等张栓柱再问,他就像烟一样散开了。王猛走过来,拍了拍栓柱的肩膀,声音还在发颤:“你……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
张栓柱点点头。
“那你咋不早说清楚?”
“说了他们也不会信。”
栓柱低下头,看着地上的蚂蚁搬家。
王猛沉默了,他想起刚才赵磊推栓柱的样子,想起平时大家对他的孤立,突然觉得脸有点烫。他挠了挠头,认真地说:“我信。以后你说啥我都信。”
夕阳把旧楼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沉默的巨蟒。赵磊摔断脖子的事很快传遍了学校,也传回了黑山村。村民们看张栓柱的眼神更复杂了,有恐惧,有敬畏,还有些人开始偷偷托李秀兰打听,想让栓柱看看家里是不是有不干净的东西。
放学后,张栓柱收拾书包时,王猛突然凑过来说:“我刚才问了校工刘大爷,他说十年前真有个叫李军的学生失踪了,就是在旧教学楼那边。”
张栓柱的手顿了一下:“不是失踪。”
“啥?”
“是掉下去了,”
栓柱把书包甩到背上,“他的钢笔还在三楼厕所的水箱里。”
王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看着栓柱瘦小的背影走出教室,突然觉得这个总被孤立的同桌,身上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张栓柱没直接回家,而是绕到旧教学楼后面。夕阳的金光穿过爬山虎的缝隙,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抬起头,看向三楼的窗口,那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窗户的呜呜声。
就在他转身要走时,窗口突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校服,身形跟李军很像,只是脸看不太清。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窗口,对着张栓柱缓缓抬起手,像是在招手。
张栓柱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套蓝校服的款式,袖口有两道白杠,胸口印着褪色的校徽
——
这是十年前的旧款式,早就不生产了。
他盯着窗口看了几秒,那个身影突然消失了,像是从未出现过。只有窗台上的一盆仙人掌,不知被什么碰倒,“啪”
地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张栓柱站在原地,后颈的骨纹烫得厉害。他知道,李军的出现不是偶然,那个十年前的秘密,或许就藏在这栋旧楼里。而那支藏在水箱里的钢笔,又藏着怎样的故事?
远处传来王猛的喊声:“栓柱!等等我!”
张栓柱回头,看见王猛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还拿着个新的笔记本。“我爹给我买的,”
他把笔记本塞过来,“你不是总说看见奇怪的东西吗?记下来说不定有用。”
笔记本封面印着奥特曼,在夕阳下闪闪发亮。张栓柱摸了摸封面,突然觉得手里的本子沉甸甸的。
“谢谢。”
“谢啥,”
王猛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以后我跟你一起探险!”
两个孩子并肩往校门口走,影子被拉得很长,紧紧靠在一起。旧教学楼的窗口,不知何时又多了个模糊的蓝影,静静地看着他们远去,像个等待被救赎的灵魂。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旧楼笼罩在暮色里,爬山虎的叶子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低声诉说着被遗忘的往事。三楼厕所的方向,隐约传来水滴落在水箱里的声音,叮咚,叮咚,在寂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清晰。
张栓柱回头望了一眼,把王猛给的笔记本紧紧攥在手里。他知道,这栋旧楼里的秘密,迟早有一天要被揭开。而他和王猛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教室里的灯光次第熄灭,最后只剩下旧楼三楼的窗口,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那是校工刘大爷忘记关掉的应急灯,灯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在地上投下一个扭曲的光斑,像个正在哭泣的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