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阁到主母柳氏所居的荣禧堂，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沈锦凰却走得不急不缓，每一步都踏得沉稳坚定。
廊回路转，沿途的下人见到她，纷纷避让行礼，眼神却与往日不同，少了些许轻视，多了几分惊疑不定。方才春桃被拖出去行刑的动静不小，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国公府的下人圈子。这位素来温吞懦弱的三小姐，一朝发作，竟如此狠厉，着实惊掉了一地下巴。
沈锦凰对周遭的目光视若无睹。她正在脑中飞速梳理着关于这位继母柳氏的信息。
柳氏，原是她母亲的远房表妹，家道中落后来投奔，母亲心善收留了她。谁知竟是引狼入室。母亲产后体虚病故不久，这位“好表妹”就爬上了父亲的床，凭借几分姿色和手腕，再加上生下嫡子沈文渊，竟被扶正成了继室夫人。
表面上一副慈爱贤良、处事公允的模样，对原配留下的嫡女“关怀备至”，实际上却惯会用软刀子杀人。纵容甚至唆使自己的儿女欺辱沈锦凰，克扣她的用度，蚕食她生母留下的嫁妆，更是在外不动声色地败坏她的名声，将她塑造成一个怯懦无能、上不得台面的草包嫡女形象，以此来衬托她亲生女儿沈锦绣的才貌双全、端庄大方。
前世，自己就是被这副伪善面孔欺骗，以为她虽偏爱亲生子女，但总归还是个公正的嫡母，直到被推入深渊才看清其蛇蝎心肠。
这一世，这层虚伪的面皮，该由她亲手撕下来了。
行至荣禧堂院门前，还未通传，一个大丫鬟打扮的俏丽女子便笑着迎了出来，正是柳氏的心腹大丫鬟翡翠。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和轻慢。
“三小姐来了，夫人正等着您呢。”翡翠侧身引路，目光飞快地扫过沈锦凰平静无波的脸，试图找出些许惧意或慌乱，却一无所获，心下不由有些讶异。
踏入荣禧堂正厅，一股更为浓郁名贵的熏香味道扑面而来。厅内布置奢华典雅，处处彰显着当家主母的派头。
柳氏正端坐在主位的紫檀木雕花椅上，手捧一盏青瓷盖碗，轻轻撇着浮沫。她穿着一身绛紫色绣金遍地牡丹的杭绸褙子，头戴赤金点翠如意步摇，妆容精致，仪态端庄，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具体年纪，只有眼尾细微的纹路透露出些许岁月的痕迹。
见到沈锦凰进来，她放下茶盏，脸上立刻堆起慈和的笑容，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锦凰来了，快过来坐。身子可大好了？昨日听说你有些咳嗽，母亲这心里一直惦记着。”
若不是重生归来，知晓眼前之人皮囊下的恶毒，沈锦凰几乎又要被这虚伪的温情所迷惑。
她依言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微微垂眸，掩去眼底的冰寒，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和恭顺：“劳母亲挂心，只是些许小咳嗽，已经无碍了。”
“那就好，那就好。”柳氏连连点头，目光状似无意地在她身上转了一圈，语气愈发温和，“方才我恍惚听见你院子里有些动静，可是出了什么事？若有哪个不长眼的下人惹你不痛快了，只管打发来母亲这里，母亲替你管教，何须你自己动气，没得气坏了身子。”
来了。果然是为了春桃的事。
沈锦凰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和气愤，抬眸看向柳氏，声音微微提高，带着被欺辱后的委屈和坚决：“回母亲，并非女儿愿意动气。实在是那贱婢太过分！她竟敢偷盗女儿生母留下的遗物，一只上好的白玉镯子，被女儿当场人赃并获！此等背主忘恩、手脚不干净的东西，若不严惩，日后这府里还有没有规矩了？女儿一时气不过，便命人打了她板子，先关起来了。”
她语速不快，条理清晰，直接将“偷盗主物”的罪名钉死，点明是“生母遗物”，更是抬出了“府里规矩”这顶大帽子。
柳氏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端着茶盏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些。她没想到沈锦凰会如此直接了当，而且句句在理，让她一时找不到错处发作。她原本准备好的“姐妹间莫要因小事伤了和气”、“下人虽有错略施惩戒便罢”之类的说辞，全被堵了回去。
偷盗主物，尤其是原配夫人的遗物，这在任何高门大户都是绝不能轻饶的大罪。她若此时开口维护，传出去，她这当家主母偏私、纵容下人盗窃先夫人遗物的名声可就难听了。
柳氏迅速调整表情，露出一副震惊而又痛心疾首的模样：“竟有此事？！这春桃看着是个老实的，怎会如此糊涂！该打！确实该打！锦凰你做得对，这等蛀虫，绝不能轻饶！”
她先是肯定了沈锦凰的做法，随即话锋微微一转，语气又变得“语重心长”起来：“只是……锦凰啊，你如今也大了，即将议亲，这名声最是紧要。为着一个下贱胚子，动如此大的肝火，传扬出去，恐外人说你性子暴戾苛待下人，于你的名声有碍。母亲也是为你着想。既然已经惩戒过了，不若就将她发卖出去算了，也全了你的仁慈名声。”
好一个为她着想！轻飘飘一句“发卖”，就想把春桃弄出去，保住这条眼线，甚至可能让她有机会反咬一口？前世她或许就信了这番“为她好”的鬼话。
沈锦凰心底冷笑更甚，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被说动的犹豫，随即又化为更深的委屈和不平：“母亲教训的是，是女儿考虑不周了。只是……女儿一想到母亲留下的遗物被这等贱婢玷污，心里就堵得慌。更何况，女儿怀疑，她一个二等丫鬟，未必有这么大的胆子独自偷窃，背后是否有人指使，尚未可知呢？”
她目光清澈地看着柳氏，仿佛只是提出了一个合理的疑问：“女儿想着，不如先关她几天，好好审一审，务必揪出这背后的指使之人才好，否则今日少个镯子，明日还不知道要少什么更重要的东西呢。母亲您说是不是？这也是为了府里的安宁着想啊。”
柳氏被这话噎得胸口一闷，端着茶盏的手都微微抖了一下。审？万一春桃那丫头受不住刑，胡乱攀咬起来……虽然咬不到她头上，但总归是麻烦！她看着沈锦凰那双看似无辜却透着执拗的眼睛，第一次觉得这个继女如此棘手难缠。
她强压下心头的不快，干笑两声：“呵呵，锦凰思虑得是周详了些。既如此，便依你，先关着吧。只是审问之时，也需注意分寸，莫要闹出人命，反而不好。”
她不得不暂时让步，心中却惊疑不定。这丫头，何时变得如此有主见，言辞还这般犀利？句句都站在理上，让她无从反驳。
恰在这时，门外丫鬟通报：“夫人，二小姐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的明媚少女便笑着走了进来，正是沈锦绣。她容貌娇艳，与柳氏有五六分相似，一进来便亲昵地偎到柳氏身边：“母亲在和三妹妹说什么体己话呢？也让女儿听听。”
她的目光落在沈锦凰身上，带着惯有的居高临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假笑道：“三妹妹今日气色倒好，看来是大好了。正巧，三日后宫中的赏花宴，妹妹可要好生准备才是，莫要像上次那般，见了生人就怯怯的，平白丢了我们国公府的脸面。”
这话明着关心，暗里却是嘲讽她上不得台面。
若是前世，沈锦凰此刻早已羞窘得抬不起头。
但现在，她只是缓缓抬起眼眸，目光平静地迎上沈锦绣挑衅的视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声音清晰而平稳：“二姐姐说的是。妹妹定会‘好好准备’，必不辜负母亲和姐姐的‘殷切期望’，届时……定然会给所有人一个‘惊喜’。”
她特意加重了“好好准备”和“惊喜”这几个字的读音。
沈锦绣被她看得莫名心头发毛，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深处，仿佛藏着什么冰冷刺骨的东西，让她竟有些不敢直视。
柳氏也察觉出气氛不对，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姐妹间就该和和气气的。锦凰，你身子刚好，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赏花宴的事，母亲会替你安排妥当的。”
沈锦凰从善如流地站起身，行礼告退：“是，女儿告退。”
转身离开荣禧堂的那一刻，她脸上所有伪装的温顺和委屈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锐利。
柳氏，沈锦绣，游戏才刚刚开始。你们欠我的，我会连本带利，一一讨回！
而厅内，沈锦绣看着沈锦凰消失的背影，蹙眉对柳氏道：“母亲，您有没有觉得，三妹妹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柳氏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抿了一口，眼底闪过一丝阴沉和忌惮。
“不过是被逼急了，虚张声势罢了。赏花宴……哼，我自有安排，定叫她再也翻不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