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莆田,时值十月底。
南方的酷暑却依旧顽固地盘踞在山林之间,阳光毒辣地炙烤着大地,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热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烫的砂砾感。
三一门上院遗址,那片被林宁清理出轮廓的演武场上。
林宁的身影静立其中,周身笼罩着一层温润、内敛却清晰可辨的莹白色光晕。
这光晕不再是初入门时的微弱闪烁,而是如同呼吸般稳定流转,均匀地覆盖了他暴露在衣物之外的每一寸皮肤——脸庞、脖颈、手臂、手掌!
光晕之下,皮肤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非金非玉的温润质感,仿佛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却又带着血肉的生机。
这便是逆生三重第一重初步的表现——全身表皮的初步炁化!
“呼——!”
一声悠长、深沉、仿佛涤荡了脏腑浊气的吐息,自林宁口中缓缓吐出。
随着这口气息的离体,体表那层稳定的乳白光晕如同退潮般悄然内敛、消散,最终隐没于皮肤之下,只留下那温润如玉的奇异光泽感,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缓缓睁开双眼,眸中精光内蕴,清澈深邃,如同历经打磨的寒潭,锐利中沉淀着难以撼动的沉稳。一个多月的苦修与沉淀,尽在这一眼之中。
摊开双手,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掌心。掌纹清晰,皮肤细腻,但那种温润内敛、仿佛蕴含着某种坚韧力量的玉质光泽,却是如此真切。
“依靠灵蕴加速身体对炁化的适应……竟然真能在短短一个多月,就走完了常人五六年甚至更久的水磨工夫……”
林宁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撼,更多的却是历经艰辛后终有所成的巨大满足。
灵蕴汲取带来的“加速”效果,远超他最初的预估。
这废墟中沉淀了数十上百年的微弱灵能,如同涓涓细流汇入他这方干涸的池塘,极大地缩短了血肉适应“逆生”之炁的时间。
转过身,目光扫过这片承载了他月余苦修的残垣断壁。
心念微动,灵蕴视野开启。
眼前的世界,瞬间被漂浮游弋的蓝色光点所充斥。
然而,与一个多月前那“热闹”的景象相比,此刻显得异常稀疏、寥落。
曾经数十上百点如同萤火虫群般闪烁的灵蕴,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十几个光点,如同风中的残烛,在废墟的角落里微弱地明灭着。
它们的光芒大多黯淡,气息沉静,如同沉睡的老者,记录着这片土地最后、也是最深沉的记忆。
看着这片被自己近乎“搜刮”殆尽的灵蕴之海,林宁心中并无多少惋惜,反而升起一股奇异的平静。
他清晰地记得灵蕴回溯中,左若童那道模糊身影带来的、无声却重逾千钧的敬畏箴言。
“要学会敬畏,留有余地……”
林宁神色带有复杂之意,轻声重复。
若非这份烙印于心的敬畏,以他穿越之初的心态,面对这等能加速修炼的“资粮”,恐怕早已是雁过拔毛、竭泽而渔,将这废墟最后一点灵蕴也吞噬殆尽。
不过最后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弧度:
“不过,若真是那种心性,怕是连逆生的门径都摸不到,更遑论走到这一步了。”
对过往那个带着隐秘傲慢的自己,此刻回望,确实有些“难以启齿”。
就在他感慨之际——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毫无征兆地在灵蕴视野中响起。
演武场边缘,一段最为高大、布满深刻裂纹的断壁根部,一点前所未有的蓝色光芒,如同沉睡万载的星辰被唤醒,缓缓地、无声无息地飘浮而出!
这光点!
林宁的瞳孔骤然收缩!
它的体积并不特别巨大,但其光芒之璀璨、纯粹、凝练,远超他之前所见过的任何一点灵蕴!
如同浓缩了整片夜空的星光,在残破的废墟背景下,显得如此耀眼夺目,却又……如此格格不入!
更令人心悸的是,它的闪烁异常缓慢。每一次明灭,都仿佛耗尽了漫长岁月积累的力量,带着一种行将就木般的沉重与迟滞。
光芒流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本能的悲怆与寂灭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弥漫开来。
无需触碰,无需深入感悟!
凭借进阶后的灵蕴痕迹,林宁光是注视着这颗光点,一股难以抗拒的、哀莫大于心死的巨大绝望,便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
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
不是愤怒的咆哮,不是悲伤的恸哭,而是……信仰彻底崩塌后的万念俱灰!
如同沙漠中濒死的旅人,怀揣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挣扎着爬向视野尽头那片摇曳的绿洲,却在指尖即将触及的刹那,眼睁睁看着它化作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消散在滚烫的风沙之中。
希望燃尽,前路断绝,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能将灵魂都彻底冻结的虚无与死寂。
“这是……左若童……临终时留下的灵蕴?”
林宁的声音止不住干涩嘶哑,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虽是自问,心中却已有了确定的答案。
在这片浸透了三一门最后悲歌的土地上,能留下如此纯粹、如此沉重、如此绝望的灵蕴印记者,有且仅有一人——那位惊才绝艳,却最终道心崩殂的大盈仙人,左若童!
“几十年的求索,一生的坚持……最终换来的,却是‘此路不通’的判决……”
想到这,林宁不禁低声呢喃,仿佛能体会到那份信仰如同沙堡般在眼前轰然倒塌的无力感。
缓缓半蹲下身,目光复杂地凝视着这颗离地仅有三四十厘米、静静悬浮的灵蕴光点。
这个高度……或许正是那位曾经高高在上、被无数弟子仰望的仙人,在生命最后时刻,散尽一身通天修为,无力地瘫坐于冰冷地面时,意识弥留之际所留下的……最后的叹息。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敬畏与沉重,极其缓慢地、轻轻地,触碰到了那点璀璨却绝望的蓝色光芒。
触碰的刹那——
世界,骤然扭曲、褪色、重构!
嗡!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回溯都要宏大、都要悲怆的嗡鸣,在灵魂深处炸响!
眼前破败的废墟景象再次疯狂恢复!
古朴恢弘的三一门上院,殿宇肃穆,飞檐如钩,演武场青石铺就,光滑如镜。
然而,空气中弥漫的并非往昔的庄严与生机,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山雨欲来前的死寂与沉重压抑。
林宁的“视线”,或者说感知的核心,瞬间被拉到了演武场边缘、靠近主殿回廊的一处角落。
那里,不再是模糊的身影。
一个身着素白长衫、纤尘不染的身影,无力地瘫坐在冰冷光滑的青石地面上。
他背靠着朱漆剥落的廊柱,头颅低垂,雪白的长发失去了所有光泽,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面容。
那身象征着他无上地位与修为的白衣,此刻却像一层沉重的裹尸布,包裹着一具失去了所有灵魂的躯壳。
正是左若童!
观其面容依旧能看出往昔的俊逸轮廓,但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令人心碎的死灰!
那是一种超越了悲伤、愤怒、甚至超越了绝望的……绝对的虚无!
仿佛支撑他生命、灵魂、乃至存在意义的那根擎天巨柱,已在眼前彻底粉碎、坍塌,化为齑粉!只留下无尽的、吞噬一切的虚空。
“通不了天……”
左若童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嘶哑、破碎、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魔力,清晰地传入林宁的感知,
“逆生三重……通不了天……”
“通不了天……”
“通不了天……”
这短短四个字,被他翻来覆去、如同梦呓般不断重复着。
每一次重复,都像是用尽了他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每一次重复,都伴随着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却剧烈的颤抖。
那不是恐惧的颤抖,而是……信仰彻底粉碎后,灵魂发出的无声哀鸣!
是支撑了他漫长一生、所有骄傲、所有坚持、所有希望的根基,在眼前彻底灰飞烟灭后,那种连痛苦都显得多余的、纯粹的崩塌感!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到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栗的疲惫感,如同实质的黑色潮水,从左若童身上弥漫开来,瞬间淹没了林宁的感知!
这疲惫,并非肉体的劳顿,而是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坚持不知多久之后,终见末路时,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心弦骤然崩断的彻底虚脱!
林宁仿佛能“看”到:
数十年如一日,枯坐山巅,餐风饮露,只为捕捉那一丝虚无缥缈的“通天”契机……
无数次逆转经脉,承受非人痛楚,在生死边缘徘徊,只为验证功法的极限……
面对弟子们的崇敬与期盼,压下内心的疑虑与动摇,以绝对的信念引领着整个宗门的希望……
直到最后……残酷的真相如同冰冷的铁锤,将他毕生构建的信仰殿堂砸得粉碎!
几十年的坚持!
几十年的期盼!
几十年的以身证道!
所有的执着、所有的付出、所有的骄傲与希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彻底的讽刺与虚无!
心哀,莫大于死!
左若童的身体微微佝偻着,像一株被狂风彻底摧折的玉竹。
双手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石面上,指尖微微蜷曲,仿佛想要抓住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徒劳地触碰着虚无。
那双曾经蕴含星辰、洞悉世情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与死寂,倒映着殿宇飞檐切割出的、一方同样绝望的灰暗天空。
巨大的疲惫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钉死在这冰冷的石地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仿佛都已耗尽。
虚弱如同附骨之蛆侵蚀着身体,但更致命的,是灵魂深处那彻底熄灭的火焰带来的、冰封一切的寒冷与沉重。
他不再挣扎,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瘫坐着,任由那灭顶的绝望与无边的疲惫将自己彻底吞噬。
仿佛整个世界、连同他自己存在的意义,都在“通不了天”这四个字出口的瞬间,彻底终结了。
林宁的意识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被这纯粹到极致的绝望与疲惫冲击得摇摇欲坠!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也被那无边的黑暗与冰冷浸透,几乎要窒息!
这不是情绪碎片的冲击,这是……一位强者陨落前,其道心彻底崩殂时,最本源、最核心的生命印记的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