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大典在一种压抑而匆忙的氛围中举行。
年仅四岁的萧钰穿着沉重繁复的龙袍,被谢昭昭牵着,一步步走上那高耸得令人眩晕的御阶。他小小的身躯在宽大的龙袍下显得如此孱弱,稚嫩的脸上写满了茫然与恐惧,几次差点被袍角绊倒,全靠谢昭昭暗中用力才稳住。
金銮殿下,黑压压的文武百官山呼万岁,声浪如同实质的海啸扑面而来,吓得萧钰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谢昭昭冰凉的手指,如同抓住唯一的浮木。
谢昭昭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孩子本能的依赖和颤抖,脸上维持着圣母皇太后应有的、悲悯而庄重的神情,心中却无波无澜。这依赖,是她精心营造的囚笼的第一步。
她微微侧身,用宽大的玄色凤袍袖口巧妙地遮掩住萧钰的瑟缩,另一只手则在他背后轻轻一推,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推向了那象征着至高权力、却也冰冷孤绝的龙椅。
“钰儿,坐稳了。”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萧钰能听见,带着一丝冰冷的抚慰,“你是皇帝了,看着下面。”
那“皇帝”二字,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套牢了懵懂的孩童。
大典结束,真正的“养成”才刚刚开始。
揽月轩如今已更名为“慈安宫”,虽不及慈宁宫宏阔,却也处处彰显着新晋太后的尊荣。然而,这华美的宫殿对谢昭昭而言,不过是一个更精致的牢笼和战场。她的“作品”——小皇帝萧钰,被安置在离她寝殿最近、也最便于掌控的东暖阁。
第一课:依赖。
谢昭昭撤换了萧钰身边所有旧人。乳母被“恩养”出宫,贴身宫女太监全部换成了她亲自挑选、身契和家眷性命都捏在她手中的心腹。
她亲自照顾萧钰的起居饮食,甚至在他噩梦惊醒、哭喊着要“乳娘”时,她会披衣而起,将他冰冷颤抖的小身子搂入怀中,用前所未有的、近乎温柔的语调低哄:“钰儿不怕,母后在呢。”
她的怀抱带着淡淡的冷香,手臂有力,怀抱却并不温暖。但那句“母后在呢”,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成了萧钰惊惶世界里唯一的依靠。
他开始习惯性地寻找那道玄色的身影,习惯性地在不安时抓住她的衣角,习惯性地唤她“母后”。他眼中最初的恐惧,渐渐被一种懵懂的依恋取代。
谢昭昭冷眼看着这依赖如藤蔓般缠绕上萧钰幼小的心灵,满意于这第一步的成功。依赖,是控制最牢固的基石。
第二课:敬畏。
依赖建立的同时,敬畏的种子必须同时播下。
萧钰终究是个孩子,有着孩童的好奇、贪玩和偶尔的任性。
一次,他在练习描红时,因笔画繁复而烦躁,将御笔狠狠摔在地上,墨汁溅污了昂贵的波斯地毯。
殿内侍奉的宫人吓得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
谢昭昭正在一旁批阅着那些经过太上皇“览阅”后送来的、无关紧要的请安折子。
她缓缓放下朱笔,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怒容,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她走到萧钰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捡起来。”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入空气。
萧钰被她平静眼神下蕴含的冷意吓住,小脸发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倔强地抿着嘴。
“本宫说,”谢昭昭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捡起来!”
那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萧钰耳边!
他从未见过“母后”如此可怕的一面!
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委屈,他哇的一声哭出来,却不敢违抗,哆哆嗦嗦地蹲下身,用颤抖的小手去捡那支沉重的御笔。
谢昭昭没有心软,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艰难地捡起笔,看着他被墨汁染黑的小手,看着他因为恐惧和委屈而不断抽噎。
“身为天子,执笔如执圭臬,岂容轻掷?”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字字如刀,刻入萧钰懵懂的心,“今日摔的是笔,明日摔的,便是你的江山,你的性命!给本宫跪着,把这页描红,抄写十遍!错一笔,加一遍!”
没有体罚,没有怒骂,只有冰冷的规则和成倍的、枯燥的惩罚。
萧钰被宫人按着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小小的身体因为哭泣和恐惧而不住颤抖,握着笔的小手抖得不成样子,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片狼藉。
每一笔,都像是在他心上刻下一道名为“敬畏”的烙印。
谢昭昭不再看他,重新坐回案前批阅奏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有她自己知道,眼角余光始终锁着那个跪在冰冷地砖上的小小身影。
心疼?或许有极其微弱的一丝。但更多的是冷酷的评估——这块璞玉,需要最严厉的雕琢。
第三课:认知。
萧钰需要明白,谁是他的天,谁掌握着他的生杀予夺,谁……是他唯一的依靠和必须取悦的对象。
谢昭昭会在他完成课业、表现得乖巧顺从时,给予“恩典”。
有时是一碟他从未吃过的、精巧别致的江南点心;有时是允许他在严密的看护下,在慈安宫小小的花园里玩一会儿风车;有时,仅仅是一个难得的、带着一丝暖意的笑容,一句“钰儿今日做得很好”。
每一次“恩典”,都让萧钰黯淡的小脸瞬间焕发光彩,他会小心翼翼地捧着点心,珍惜地小口吃着,或是拿着风车,仰着小脸对谢昭昭露出依赖而讨好的笑容,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而当他不听话、课业懈怠、或者流露出对“过去”(乳母、生母模糊的记忆)的怀念时,等待他的,是比上次更冷的眼神,更严厉的训斥,更枯燥繁重的惩罚,以及……“母后”刻意的疏远和冰冷。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恐惧,比任何责打都更让他绝望。
糖与鞭子,恩威并施。
依赖与敬畏交织。谢昭昭如同最高明的驯兽师,用精准而冷酷的手段,一点点塑造着萧钰的认知:母后是温暖的港湾,也是雷霆的化身。母后的喜乐,是他生存的法则。取悦母后,是他唯一的价值和目标。
然而,谢昭昭的“养成”并非毫无掣肘。太上皇萧彻如同盘旋在慈安宫上空的巨大阴影。
他虽将大部分军国重务揽在慈庆宫,却并未放松对萧钰“教养”的关注。
每隔三日,必定会有慈庆宫的资深嬷嬷或老太监前来“探望”小皇帝,美其名曰“关心圣躬”,实则带来太上皇的口谕——有时是询问读了什么书,有时是指点某句圣人之言的含义,有时甚至只是让萧钰背诵一段简单的《千字文》。
每一次“探望”,都是对谢昭昭掌控力的试探和提醒。那些嬷嬷太监眼神锐利,言语恭敬却带着审视,像探针一样刺探着慈安宫内的每一个细节。
萧钰在她们面前,会不自觉地挺直小身板,努力表现得“聪明懂事”,眼神却会下意识地瞟向谢昭昭,寻求着许可和指示。
谢昭昭面上含笑应对,言语滴水不漏,心中却警铃长鸣。她知道,萧彻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孩子在你手里,但最终解释权,在我这里。她教导的一切,都在他的监控之下。
更让她如芒在背的,是萧彻通过高无庸送来的人——一位据说是精通皇家礼仪和蒙学启蒙的“陈嬷嬷”,被直接安插进了慈安宫,名义上是协助太后教导皇帝礼仪。
这位陈嬷嬷面容刻板,眼神锐利如鹰隼,一举一动都透着规矩,对萧钰的教导严谨到近乎苛刻。
她仿佛一尊活动的监视器,时时刻刻提醒着谢昭昭,她的“养成”空间,被一道无形的界限牢牢框定。
又是一个深夜。
萧钰因白日里背诵《论语》时错漏了几句,被罚抄写到深夜,此刻终于支撑不住,趴在书案上沉沉睡去,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谢昭昭屏退左右,独自坐在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她卸去钗环后略显疲惫的脸,眼底深处是挥之不去的冰冷和一丝被压抑到极致的烦躁。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又透过镜面,看向暖阁方向那个小小的身影。
她伸出手指,冰冷的指尖轻轻划过镜面,仿佛在描摹着萧钰稚嫩的轮廓。
“萧钰……”她无声地低语,声音里带着一种扭曲的、近乎病态的占有欲和审视,“你要快些长大……快些变强……变得无懈可击……”
镜中的女子眼神幽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妖异的弧度。
“本宫的时间……不多了。”
窗外,更深露重。
慈安宫灯火通明,却照不暖那深埋于权力之下的冰冷心肠。而遥远的慈庆宫方向,一盏孤灯长明,如同永不闭合的、审视的眼睛。
一场以稚子为棋、以生死为注、在糖衣与鞭影下无声进行的“养成”大戏,在重重枷锁中,艰难地推进着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