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轩的书案上,堆满了春桃和几个心腹小太监费尽心思打探来的、关于太上皇萧彻的零碎信息。谢昭昭一身素净的月白常服,脂粉未施,长发松松挽起,只有一支素银簪子固定。她伏在案前,眼神锐利如鹰隼,在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中抽丝剥茧。
“辰时三刻,必至麟德殿后小佛堂礼佛,独自一人,不喜打扰,约莫半个时辰。”
“巳时初,常往东宫方向缓行,途径听雨阁时,习惯驻足片刻。”
“午后若无事,申时左右必至文渊阁顶层藏书楼,翻阅古籍,尤好前朝舆图与兵法策论。”
“暮春时节,喜在未时末于御花园西北角‘静心湖’畔独坐,观水,喂锦鲤。”
一条条信息在她脑中盘旋、组合。她要的不是一次简单的碰面,而是一个能精准切入他心防的契机。佛堂?太过肃穆,不易接近,且有亵渎之嫌。东宫?那是已故太子的居所,是萧彻心中最深的伤疤和逆鳞,碰不得。静心湖喂鱼?太过闲适普通,引不起波澜。
她的目光最终牢牢锁定了“文渊阁藏书楼”和“兵法策论”这几个字眼。知识,尤其是关乎权谋与天下的知识,是她目前唯一能拿得出手、并且可能与那位深不可测的太上皇产生共鸣的武器。
【系统,启动‘知识灌输’功能!目标:《前朝名将徐达的边防策论》、《孙子兵法》精要注解、《舆地志略》核心地理分析!】谢昭昭在脑中下令。这是她仅存的10点生存点数能换取的最后辅助,必须用在刀刃上。
【指令确认。知识灌输中……灌输完成。警告:生存点数归零!基础扫描功能进入休眠!】系统的声音带着一种油尽灯枯的虚弱感,彻底沉寂下去,只留下脑海中骤然涌入的大量信息,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闭上眼,深吸几口气,强行消化着那些陌生的、磅礴的军事地理知识。再睁开眼时,眸底深处沉淀下一种不属于她原本气质的、冷冽的洞悉感。
“春桃,更衣。”她的声音平静无波,“要那件天水碧的云锦宫装,素雅些。头发……简单挽个单螺髻,用那支白玉兰簪子。”
一个时辰后,文渊阁顶层。
这里空旷而安静,高大的紫檀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排列,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和淡淡墨香混合的独特气味。阳光透过高窗,形成一道道斜斜的光柱,尘埃在光柱中无声起舞。
谢昭昭捧着一卷厚重的《徐达边防策论精要》,看似专注地站在一扇高窗旁的光影里。天水碧的衣料在阳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衬得她侧脸线条沉静而美好。她刻意调整了角度,确保从楼梯入口的方向看过来,她与阳光、古籍构成了一幅静谧而充满书卷气的画面。
时间一点点流逝。她看似在看书,实则所有的感官都紧绷着,捕捉着楼梯口传来的任何一丝细微声响。心跳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敲击着,不是因为紧张,而是一种狩猎前的冷静计算。
终于,沉稳、均匀、带着一种独特韵律的脚步声,自下而上,清晰地传来。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带着无形的威压。
来了!
谢昭昭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状态。她微微蹙起秀眉,目光紧锁在书页上,仿佛遇到了极大的困扰,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行文字,低声吟诵出来,声音清越,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思索:
“……‘夫守边之要,不在拒敌于外,而在制敌于内……分化瓦解,使其自乱,则边烽自熄’……分化瓦解……制敌于内……”她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语气中的疑惑越来越浓,“此策固然精妙,然则……施行之难,首在‘知彼’。若不明敌酋性情、部落恩怨、草场水源之争,这‘分化’二字,又从何谈起?岂不是纸上谈兵,空耗国力?”
她微微摇头,叹息声轻得如同羽毛落地,却充满了对纸上谈兵者的不以为然。这叹息并非刻意做作,而是她融合了系统灌输的知识后,结合前世模糊的历史经验,对这份古代名将策论产生的、一种超越时代的审视视角——一种对信息情报重要性的天然敏感。
脚步声在她身后不远处停下。
一股强大而内敛的气息无声地笼罩过来,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洞察秋毫的锐利。谢昭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她知道,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正落在她的背影和她手中的书卷上。
她没有立刻回头,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又翻过一页书,指尖点着另一处,继续用那种带着批判性思考的、清冷而专注的声音低语:
“‘依托险隘,步步为营’……唉,此乃守成之策,耗日持久,徒增民怨。若遇雄主,以迅雷之势破其一点,则满盘皆输。何不……何不效仿卫霍,以攻代守?深入敌后,焚其粮草,断其水源,迫其主力决战于我方选定之战场?虽险,然若情报精准,时机得当,一战可定数十年边患……”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在寂静的藏书楼里回荡。这番言论,跳出了传统边防的框架,带着一种近乎激进的进攻性和对“情报”与“时机”的绝对重视,锋芒毕露。
“哦?”一个低沉、浑厚,听不出喜怒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寂静,“以攻代守?深入敌后?小女子……好大的口气。”
谢昭昭这才仿佛如梦初醒,身体微微一颤,带着恰到好处的受惊,猛地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谢昭昭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滞。
眼前的男人,身量极高,穿着玄青色暗绣云龙纹的常服,腰间束着墨玉带,虽已年逾四十,鬓角染霜,但身姿依旧挺拔如青松,面容轮廓深刻,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一双眼睛深邃如寒潭古井,仿佛蕴藏着无尽岁月沉淀下来的智慧与威仪。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却让整个藏书楼的空间都显得逼仄压抑起来。那是一种真正属于上位者、掌控过生杀予夺大权的绝对气场。
谢昭昭脸上迅速浮现出惊惶、无措,继而转化为惶恐和敬畏。她连忙放下书卷,后退一步,盈盈下拜,姿态恭谨至极,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臣……臣妾不知太上皇驾临,妄议朝政,言语无状,惊扰圣驾,罪该万死!请太上皇责罚!”她伏低身体,额头几乎触到冰凉的地板,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萧彻的目光在她伏低的脊背上停留了片刻,随即扫向她刚刚放下的那本《徐达边防策论精要》,又缓缓移到她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缩的手指上。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她灵魂深处的真实想法。
“起来吧。”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情绪,“此处是藏书楼,非朝堂,无需拘礼。言论自由,亦是读书人的本分。”
“谢太上皇恩典。”谢昭昭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依旧垂着头,不敢直视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你方才所言,”萧彻踱步上前,拿起她放下的那本书,随意翻了几页,目光并未落在书上,反而再次锁定她,“‘分化瓦解,首在知彼’、‘以攻代守,重在情报与时机’……见解倒是新颖,甚至……有些离经叛道。谢昭仪?”他准确地叫出了她的位份和姓氏。
“是,臣妾谢氏,昭仪位份。”谢昭昭心头一凛,他果然知道她!而且记得很清楚!
“朕记得你,”萧彻的声音听不出褒贬,“半年前宫宴上,一曲《春江花月夜》倒是弹得清雅脱俗。只是……”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探究,“朕倒不知,谢昭仪还对这等枯燥的边防策论感兴趣?甚至……颇有心得?”
来了!关键的试探!
谢昭昭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赧然和真诚,眼神清澈,努力迎向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与一丝追忆:“臣妾不敢当太上皇谬赞。只是……只是臣妾幼时随家父在边城小住过一段时日,曾亲眼见过边关烽火,百姓流离……虽为闺阁女子,亦觉痛心。后来……偶然在父亲书房读到一些散落的兵书残卷,便生了些胡思乱想。方才见徐将军此策,一时忘形,妄加评议,让太上皇见笑了。”她将“见解”归功于幼年经历和“胡思乱想”,既解释了来源,又显得真实,更刻意强调了“闺阁女子”的身份,降低对方的警惕性。
“边城经历?”萧彻微微挑眉,似乎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他审视着她清澈(伪装下)的眼神和坦然的姿态,片刻后,才缓缓道:“‘知彼’二字,确为至理。纵有万钧之力,若不知其要害,亦是空拳。你能想到此节,已属难得。”他顿了顿,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丝,“只是,‘以攻代守’过于行险,非国力鼎盛、将帅同心、情报精准不可为。纸上谈兵易,沙场决胜难。其中分寸,还需仔细斟酌。”
他没有全盘否定她,甚至肯定了她“知彼”的观点,但也毫不留情地指出了她战略的冒险性。这不是居高临下的训斥,更像是一种……指点?或者说,是一种试探性的交流?
谢昭昭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露出受教的神情,再次福身:“太上皇教诲的是!臣妾妇人之见,思虑浅薄,让您见笑了。只觉……只觉若能真正洞察敌情,把握时机,这‘险’,或许亦是‘机’?”她小心翼翼地抛出自己的核心观点,同时再次强调了“洞察”和“时机”的重要性。
萧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看透。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将手中的书轻轻放回原处。
“藏书楼清冷,谢昭仪若无他事,早些回去吧。”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语气听不出喜怒,仿佛刚才那番关于军国大事的简短交流从未发生过。
“是,臣妾告退。”谢昭昭不敢有丝毫停留,恭敬地行礼,然后垂着头,保持着最恭谨的姿态,一步步退出了藏书楼。直到走下楼梯,转过拐角,确认那道视线消失,她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后背的衣衫,已然被冷汗浸透。
那双眼睛……太可怕了!仿佛一切伪装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初次接触目标(萧彻)完成。目标情绪波动:轻微好奇(+1),轻微审视(+5)。初步印象建立:聪慧、有独特见解(存疑)、胆大(存疑)。】沉寂的系统竟然微弱地闪了一下,给出了一个简略到近乎敷衍的分析,随即彻底熄灭。
谢昭昭抚着狂跳不止的心口,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轻微好奇?轻微审视?
够了!
她成功地将自己从“后宫妃嫔”这个单一标签里剥离出来,在他心中植入了“聪慧”、“有见解”甚至“胆大”的印象。虽然伴随着巨大的“存疑”,但至少,她不再是芸芸后妃中面目模糊的一个。
她成功地走进了那头雄狮的视线范围。
接下来的日子,谢昭昭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严格按照“偶遇”计划行动,却又绝不显得刻意。
**五日后,听雨阁附近。**
萧彻缓步走过,习惯性地驻足。细雨如丝,敲打着阁楼的琉璃瓦,发出清脆的声响。不远处,一树晚开的梨花在细雨中摇曳生姿。
谢昭昭撑着一柄素雅的油纸伞,静静站在梨树下,仰头望着被雨水洗刷得更加洁白的花瓣。她没有像上次那样高谈阔论,只是轻声吟诵,声音空灵,带着一丝淡淡的、恰到好处的悲悯与超脱:
“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张岱《湖心亭看雪》片段)她吟诵的并非应景的咏雨诗,而是描绘雪夜独游的孤寂与天地苍茫。这份不合时宜,反而在萧彻心中留下更深的刻痕——一个在雨中赏花,却心寄雪夜孤舟的、充满矛盾感的女子。
萧彻的脚步停了片刻,目光穿过雨幕,落在那个朦胧的、仿佛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身影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停留的时间,比平时略长了几息。
**十日后,静心湖畔。**
未时末,夕阳熔金,将湖面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萧彻坐在惯常的位置,手中捻着鱼食,随意地洒向水中,引来锦鲤翻滚。
谢昭昭并未靠近,而是在稍远些的柳树下铺了块素色锦垫,安静地作画。画的是湖光暮色,笔触细腻,意境悠远。她没有试图上前搭讪,甚至没有向这边看上一眼,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然而,当一阵稍大的风掠过湖面,吹起她未压好的画纸时,她轻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那画纸打着旋儿,不偏不倚,正好飘落在萧彻脚边不远处的草地上。
谢昭昭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慌乱和羞赧,连忙起身小跑过来,在距离萧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屈膝行礼:“臣妾失仪,惊扰太上皇了。”她看着地上的画,想捡又不敢上前。
萧彻的目光扫过那张画,湖光暮色,笔意不俗。他抬了抬手,示意旁边的老太监将画捡起,递还给她。
“画得不错。”他淡淡道,语气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在她因奔跑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带着慌乱却依旧清澈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
“谢太上皇夸奖。”谢昭昭双手接过画,脸上飞起两朵红云,更显娇艳。她再次行礼,然后抱着画,像只受惊的小鹿般匆匆退开。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偶然,三次……
当谢昭昭的身影消失在柳荫深处,萧彻收回目光,看着湖中争食的锦鲤,眸色深沉如渊。他捻着鱼食的手指微微一顿,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却又带着一丝了然和难以言喻兴味的弧度。
“谢昭仪……”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暮色里,“好手段。”
他早已洞悉了她的刻意接近。从藏书楼的惊人之语,到听雨阁的孤吟,再到此刻湖畔的“意外”……每一步都看似自然,却又步步为营,精准地计算着他的习惯和反应。这份心机,这份胆量,这份在柔弱外表下隐藏的、近乎挑衅的野心……有趣。
非常有趣。
他倒要看看,这个被“无能”儿子冷落、却突然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后妃,到底想做什么?她背后,又藏着怎样的目的?
棋盘的另一端,执子者终于投来了审视的目光。谢昭昭精心编织的网,已然引起了猎物最深的警惕和……浓厚的兴趣。这场危险的狩猎,从单方面的试探,正式进入了无声的博弈阶段。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硝烟,比任何争宠的把戏都更加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