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鹤堂内,那奇异的香气越来越清晰,像一根无形的羽毛,轻轻搔刮着老夫人沉寂已久的味蕾和心绪。她捻着佛珠的手指停了下来,目光投向香气飘来的方向,眉头微蹙,却掩不住眼底深处那一丝被勾起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好奇。
“秋菊,”老夫人声音沉稳,听不出喜怒,“去厨房看看,王厨娘在弄什么名堂?这香气…着实有些不同寻常。”
“是,老夫人。”秋菊应声,刚走到门口,差点和急匆匆赶回来的林嬷嬷撞个满怀。
“嬷嬷回来了?”秋菊连忙行礼。
林嬷嬷气息还有些不稳,脸上残留着尚未完全褪去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她定了定神,快步走进内室,对着老夫人福身:“老夫人。”
“如何?”老夫人抬眸,目光如炬,精准地捕捉到林嬷嬷脸上的异样,“后罩房那边,何事喧哗?这香气又是怎么回事?”
林嬷嬷深吸一口气,组织着语言。她看着老夫人平静却隐含探究的脸,知道瞒不住,也不能瞒。她将在厨房所见所闻,尽量客观地叙述了一遍:新夫人如何“擅闯”厨房,如何因早膳粗陋而“委屈”地亲自动手,如何用神乎其技的刀工和厨艺做出那盘香得惊人的“黄金蛋炒饭”,以及自己如何处置了怠慢的王厨娘,最后又如何目睹新夫人给下人们又做了一锅…
说到那盘炒饭的香气和厨房众人的反应时,林嬷嬷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老脸微红,但还是强作镇定。
老夫人静静地听着,脸上波澜不惊,捻佛珠的手却完全停了下来。等林嬷嬷说完,室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呵,”老夫人忽然轻笑一声,带着一丝嘲讽和了然,“委屈?自己动手?倒是新鲜。商贾之女,行事果然不拘一格。”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林嬷嬷,“那炒饭…当真如此香?连你都失态了?”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林嬷嬷提到香气时那一瞬间的不自然。
林嬷嬷老脸更红,低下头:“老奴…老奴惭愧。那香气,确实霸道绝伦,前所未闻。府中上下,闻者无不…垂涎。”她用了“垂涎”这个词,已是极高的评价。
老夫人眼中精光一闪,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苛待新妇?这事可大可小。若传出去,永宁侯府苛待刚过门就守活寡的儿媳,这名声就彻底坏了。萧珩在战场上搏命,后方却传出这等丑闻…老夫人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那苏氏现在何处?”老夫人问。
“回老夫人,夫人已回房梳洗更衣。老奴离开时,她…正给下人们分食那炒饭。”林嬷嬷如实回答。
“嗯。”老夫人沉吟片刻,缓缓道,“她既受了委屈,又是初来乍到,我这个做婆婆的,也该见见。去,请夫人过来一趟。就说…我有话问她。”
“是。”林嬷嬷心领神会,这是老夫人要亲自敲打新夫人了。她立刻转身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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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雪轩,苏禾刚换上一身相对素雅但质地极佳的藕荷色襦裙,让青杏简单挽了个发髻,插了一支温润的白玉簪。洗去厨房的油烟,镜中的人儿眉目如画,肌肤胜雪,一双杏眼清澈灵动,带着一股子蓬勃的生机,与之前那个怯懦的形象判若两人。
“夫人,您真好看!”青杏由衷地赞叹,眼神里充满了崇拜。刚才厨房那一幕,彻底颠覆了她对新夫人的认知。夫人不仅厨艺通神,而且好厉害!连林嬷嬷都…青杏想起林嬷嬷最后看着炒饭锅底那遗憾的眼神,就觉得特别解气。
“好看又不能当饭吃。”苏禾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衣襟,随口道,“关键是要活得舒坦。”她心里清楚,刚才在厨房只是小试牛刀,真正的考验,是即将面对那位掌控侯府的老夫人。
果然,刚收拾停当,林嬷嬷就亲自过来了。
“夫人,老夫人请您过去说话。”林嬷嬷的态度明显比之前恭敬了许多,眼神里也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复杂和…不易察觉的期待?
“有劳嬷嬷带路。”苏禾微微一笑,从容起身。该来的总会来。
松鹤堂比听雪轩更加庄严肃穆,处处透着沉淀下来的富贵与威仪。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刚才厨房那股霸道的香气截然不同,却同样能让人心神沉静。
苏禾踏入正厅,便看到主位上端坐着一位穿着深紫色万字纹锦缎褙子的老夫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简单的翡翠抹额,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通身散发着久居上位的威严。这便是永宁侯府的老封君,萧珩的母亲,她的便宜婆婆——赵氏。
“儿媳苏禾,给母亲请安。”苏禾依着记忆里青杏紧急培训的礼仪,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姿态标准,不卑不亢。
赵老夫人没立刻叫起,而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苏禾。眼前的女子,身姿挺拔,容貌昳丽,眼神清澈坦荡,没有丝毫商贾之女的怯懦畏缩,也没有想象中的粗鄙不堪。倒是…有几分出乎意料的从容气度。这让赵老夫人心中微微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
“起来吧,坐。”老夫人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谢母亲。”苏禾依言在下首的绣墩上坐了半边,脊背挺直。
“林嬷嬷方才都跟我说了。”老夫人开门见山,目光直视苏禾,“你初来乍到,下人若有怠慢之处,是我这个做婆婆的管教不严。我已责罚了王厨娘,日后定不会再让你受这等委屈。”这话,是安抚,也是敲打——侯府有规矩,下人的错她认,但你也别太出格。
苏禾心中了然,立刻起身,再次福身:“母亲言重了。儿媳不敢言委屈,只是初离父母,乍入侯府,规矩不熟,一时情急才做出鲁莽之举,擅闯厨房,扰了府中清净,是儿媳的不是。还请母亲责罚。”她姿态放低,主动认错,把“委屈”换成“鲁莽”,既给了老夫人台阶,又点明了自己初来乍到的处境。
老夫人见她态度恭顺,认错也干脆,脸色缓和了几分:“罢了,情有可原。你既知错,此事便揭过。只是侯府有侯府的规矩,你是主母,一言一行都关乎侯府体面,日后行事,还需三思。”
“是,儿媳谨记母亲教诲。”苏禾乖巧应下。
敲打完毕,该进入正题了。老夫人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状似不经意地问:“听说…你厨艺不错?那什么‘黄金蛋炒饭’,连林嬷嬷都赞不绝口?”
来了!苏禾心中一定。她就知道,那勾魂的香气,没人能抵挡,尤其是这位看着就胃口不佳的老夫人。
“母亲谬赞了。”苏禾露出恰到好处的羞涩笑容,“不过是些粗浅的乡下把式,上不得台面。儿媳在家中时,闲来无事喜欢琢磨些吃食,让母亲见笑了。”她谦虚着,却并不否认。
老夫人放下茶盏,看着苏禾,语气带着一丝探究:“哦?乡下把式?能做出那般惊人香气的,可不多见。我这些年,胃口一直不大好,府里厨娘换了好几茬,也难有什么新鲜滋味。”这话,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暗示和…期待。
苏禾秒懂!婆婆大人这是被香气勾起了馋虫,又放不下身段明说想吃!她心中暗笑,面上却露出关切之色:“母亲胃口不佳?这可是大事。身体康泰最是重要。儿媳不才,在家时倒是跟一位老郎中学过几手调理脾胃的药膳方子,也懂些开胃爽口的小食做法。若母亲不嫌弃,儿媳愿为母亲分忧,做些清淡开胃的羹汤小点,或许能让母亲开开胃口?”
她主动请缨,理由冠冕堂皇——为婆婆身体着想!还搬出了“药膳方子”,瞬间将自己的厨艺拔高到了“孝心”和“养生”的高度。
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但面上依旧矜持:“哦?你还有这般心思?药膳…倒也不必。做些清淡的试试也无妨。”她没直接说好,但“试试也无妨”就是默许!
“是,母亲稍候片刻。”苏禾心中大定,立刻起身,“儿媳这就去准备。”
这一次,苏禾去厨房,待遇截然不同。
林嬷嬷亲自陪同,王厨娘早就得了消息,带着厨房全体人员,如同迎接女王般候在门口,个个脸上都带着敬畏和难以抑制的兴奋!新夫人又要施展神技了!还是给老夫人做的!他们是不是又有机会沾光了?
苏禾目标明确。老夫人胃口不佳,油腻重口肯定不行。需要清淡、开胃、易消化,还要兼具美感,最重要的是——香!要用香气彻底打开老夫人的味蕾!
她的目光扫过食材区,迅速锁定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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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等银耳(给老夫人预备的,还没用):
滋阴润肺,清淡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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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鲜雪梨:
生津润燥,清甜爽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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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核红枣:
补中益气,增加一丝温润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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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好冰糖:
提味增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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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把新鲜枸杞:
点缀增色,明目养肝。
“王厨娘,银耳用温水发上,要快,撕成小朵,去掉硬蒂。”
“雪梨去皮去核,切成均匀的薄片。”
“红枣洗净备用。”
“冰糖砸碎些。”
苏禾的指令简洁清晰。王厨娘如同打了鸡血,亲自操刀,动作前所未有的麻利精准,生怕出一点差错。其他人也各司其职,整个厨房高效运转,只为那一碗羹汤。
苏禾亲自掌控火候。小灶上,砂锅里注入清冽的山泉水。水将开未开时(约80度左右,避免高温破坏银耳胶质),放入处理好的银耳小朵。
“文火慢炖。”苏禾吩咐。王厨娘立刻撤掉几根柴火,让火苗温柔地舔舐锅底。
时间一点点过去。砂锅里,清澈的水渐渐变得有些粘稠,银耳在文火的熬煮下,慢慢舒展、变软,释放出晶莹的胶质。淡淡的、属于银耳特有的清香开始弥漫。
苏禾掐准时间,在银耳熬煮得半透明、汤汁开始变得有些稠滑时,将雪梨薄片和红枣放入。雪梨的清甜气息瞬间融入,与银耳的清香交织。
最后,加入适量的冰糖碎。冰糖在温热的汤汁中慢慢融化,甜味丝丝缕缕地渗入。苏禾用长柄勺轻轻搅动,动作轻柔,避免将雪梨搅碎。
整个厨房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砂锅里“咕嘟咕嘟”的、如同音乐般悦耳的微沸声。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蛋炒饭那种霸道的浓香,而是一种清雅、温润、丝丝缕缕缠绕心尖的甜香。它像山涧的晨雾,像初春的梨花,带着水汽的清甜和果香的芬芳,无声无息地浸润着每个人的感官,让人感到一种由内而外的舒适和…饥饿。
林嬷嬷站在一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胸中浊气尽去,连带着因老夫人胃口不佳而紧绷的心情都舒缓了几分。这香气…太舒服了!
又炖煮了小半柱香,直到银耳彻底软糯晶莹,汤汁呈现出一种诱人的、半透明的浅琥珀色,雪梨片也变得半透明,边缘微微卷曲。苏禾这才将洗净的枸杞撒入,瞬间,点点艳红点缀在晶莹的汤羹之中,如同雪地里盛开的红梅,煞是好看。
“熄火。”苏禾吩咐。
王厨娘立刻撤火。
苏禾取过一个最上等的甜白釉瓷盅,用长柄勺小心地将炖好的冰糖雪梨银耳羹舀入盅内。只见盅内:晶莹剔透的银耳如同朵朵绽放的白玉兰,雪梨片如同凝脂,红枣饱满圆润,鲜红的枸杞点缀其间,浅琥珀色的汤汁温润如玉,散发着清雅绝伦、勾魂夺魄的甜香。
“林嬷嬷,请。”苏禾亲自将瓷盅放入一个精致的红木托盘。
林嬷嬷小心翼翼地接过托盘,如同捧着稀世珍宝。那香气近在咫尺,更是让她心旌摇曳。她强忍着尝一口的冲动,快步向松鹤堂走去,脚步都比平时轻快了几分。
松鹤堂内,老夫人表面平静,捻着佛珠,心思却早已飘向了厨房的方向。那清雅的甜香,似乎比刚才更清晰了?连带着她沉寂的胃,都开始发出微弱的抗议。
当林嬷嬷端着那盅晶莹剔透、散发着惊人甜香的羹汤进来时,老夫人的目光瞬间就被牢牢吸引住了!那色泽!那香气!尤其是那香气,清雅温润,直往她心缝里钻,让她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老夫人,夫人特意为您炖的冰糖雪梨银耳羹,说是最是清润开胃。”林嬷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老夫人矜持地点点头:“放下吧。”
瓷盅被轻轻放在她手边的紫檀小几上。老夫人拿起配套的白玉小勺,轻轻搅动了一下。只见勺起处,汤汁稠滑挂壁,银耳雪梨随着勺动微微摇曳,枸杞红艳欲滴。那股清甜温润的香气随着搅动,更加浓郁地散发出来。
老夫人舀起一小勺,轻轻吹了吹,送入口中。
入口是恰到好处的温润。
银耳软糯到了极致,几乎入口即化,只留下满口的胶质滑润感。
雪梨的清甜完全被熬煮出来,带着水果的天然芬芳,却又被冰糖的甘甜完美调和,没有丝毫酸涩,只有纯净的清甜爽口。
红枣的温润甜味在尾调中若隐若现,增添了一丝厚度。
枸杞微微的嚼劲和一点点的果酸,更是点睛之笔,完美化解了甜腻,让整个口感层次分明,清新无比。
这味道…这口感…
老夫人只觉得一股清流顺着喉咙滑下,瞬间滋润了她干涩的喉咙,抚慰了她沉寂多年的脾胃。那清甜温润的气息仿佛带着魔力,驱散了胸中的郁结,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舒适感。一种久违的、对食物的渴望,如同沉睡的种子被唤醒,在她体内悄然萌发。
她忍不住又舀了一勺,再一勺…
动作依旧优雅,速度却不自觉地快了几分。
林嬷嬷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老夫人…多久没这样有胃口了?往常那些滋补汤羹,能喝上小半碗已是难得!可现在,那一盅分量不小的羹汤,老夫人竟已吃下了大半!
整个松鹤堂,安静得只剩下老夫人小勺轻碰瓷盅的细微声响,以及…那萦绕不散、令人心旷神怡的清甜香气。
终于,一盅羹汤见底。
老夫人放下玉勺,拿起帕子轻轻按了按嘴角,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却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满足和…意犹未尽。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缓缓抬起,看向一直安静侍立在下首的苏禾。
苏禾低眉顺眼,一副乖巧模样,心里却在偷笑:成了!
“嗯…”老夫人清了清嗓子,声音似乎都比之前温和了些许,“这羹汤…尚可。你有心了。”
一句“尚可”,从这位挑剔的老封君口中说出,已是极高的评价!
“能合母亲口味,是儿媳的福分。”苏禾连忙应道。
“你这手厨艺,确实…有些意思。”老夫人看着苏禾,眼神复杂,有探究,有意外,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以后我的饮食…就交给你费心了。需要什么食材,直接吩咐林嬷嬷便是。”
轰!
这句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
不仅苏禾心中大喜,林嬷嬷更是震惊得差点失态!老夫人的饮食,这可是侯府后院最大的权柄之一!如今,竟直接交给了刚进门三天的新夫人?!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老夫人对新夫人厨艺的极度认可!意味着新夫人凭借一碗羹汤,直接进入了侯府权力的核心圈!意味着从今往后,谁还敢怠慢这位新夫人?
“是,母亲。儿媳定当尽心竭力。”苏禾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恭敬应下。她知道,这碗羹汤,不仅打开了老夫人的胃口,更撬开了侯府对她紧闭的大门!她的美食攻略计划,迈出了最关键、最坚实的一步!
老夫人挥挥手:“下去吧。今日也乏了。”
“是,儿媳告退。”苏禾行礼退出松鹤堂。
刚走出院门,就看到青杏激动得小脸通红地迎上来:“夫人!夫人!成了吗?”
苏禾回头望了一眼松鹤堂那威严的匾额,又深吸了一口空气中还未散尽的清甜香气,唇角勾起一抹灿烂又狡黠的笑容。
“成了。”她轻快地说,“走,回去。你家夫人我…饿了!”
嗯,该给自己再做点好吃的庆祝一下了。比如…那盘只闻其名、未见其形的“黄金蛋炒饭”?苏禾舔了舔嘴唇,眼神晶亮。
而此刻,侯府西侧一个偏僻的院落里,一个穿着华丽锦袍、面容略显轻浮的少年,正百无聊赖地逗弄着笼中的画眉鸟。他的鼻子忽然用力嗅了嗅,狐疑地看向主院方向。
“奇怪…什么味儿?香得邪门…比醉仙楼的招牌菜还香?厨房今天换厨子了?”少年,正是永宁侯府的纨绔小叔子——萧二公子萧锐。他肚子里的馋虫,也被那若有若无、却勾魂夺魄的香气,给勾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