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晗儿十二岁生辰那日,大渝皇宫张灯结彩。
我飘在正殿上方,看着陆时景为晗儿戴上太子金冠。
我的孩子已经长成了小小少年,眉眼间既有陆时景的英气,又有我幼时的柔和轮廓。
他跪在殿中接受百官朝拜,举止端庄得体,全然看不出是个自幼丧母的孩子。
“太子殿下越来越像陛下了。”礼部尚书低声感叹。
陆时景端坐在龙椅上,闻言微微一笑。
这七年来,他将全部心血都倾注在晗儿身上,亲自教导治国之道、兵法谋略,甚至不顾大臣反对,手把手教儿子习武。
这些年来,他御驾亲征,南征北战,让这四海臣服,想要给晗儿一个太平盛世。
他都做到了。
“父皇。”宴席散去后,晗儿拉住陆时景的衣袖,“儿臣能去祭拜母后吗?”
陆时景的表情瞬间软了下来。
他蹲下身,为儿子整理衣领:“明日一早,父皇陪你去。”
晗儿摇摇头:“今日是母后忌日,儿臣想单独和母后说说话。”
我心头一颤。
原来今日不仅是晗儿生辰,也是我的死祭。
七年了,陆时景竟将晗儿的生辰定在我的忌日,让举国欢庆之日也成了我的祭奠之时。
陆时景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小的金钥匙:“去密室吧,那里有你母后的衣冠冢。”
晗儿眼睛一亮,接过钥匙匆匆离去。
我本想跟上,却见陆时景独自走向了御书房。
夜深人静时,陆时景换了一身素白常服,从暗格中取出一个褪色的蓝布包袱。
我认出那是他当年从边境带回的,里面装着我的碎骨和遗物。
七年来,每逢我的忌日,他都会取出这个包袱独坐到天明。
但今晚不同。
陆时景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本装帧精美的册子,轻轻抚过烫金封面,然后连同包袱一起塞入怀中。
他最后环顾了一圈御书房,目光在那幅我常立的地图前停留片刻,转身离去。
他没有惊动任何侍卫,独自骑马出了宫门。
我飘在他身后,看着他向边境方向疾驰,心中突然涌起不祥的预感。
三日后,我们来到了那座城墙之下。
七年过去,城墙上的血迹早已被风雨冲刷干净,唯有铁链和铁环还在,锈迹斑斑地悬挂在那里。
陆时景仰头望着那个曾经吊过我的铁环,晨光为他苍白的脸镀上一层金色。
这七年来,他老了许多,鬓角已见霜白,眼角的细纹愈发深刻,只有那双眼睛依然如鹰隼般锐利。
“陛下!”
方远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我回头看去,只见他和一队亲卫正策马奔来。
陆时景恍若未闻,伸手抚上城墙斑驳的砖石,指尖划过那些陈年的血迹。
方远飞身下马,跪在陆时景身后:“太子殿下发现您离宫,派臣等前来护卫。”
陆时景终于回头,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方远,你跟了朕多少年了?”
方远一怔:“回陛下,二十三年了。”
“二十三年”陆时景轻叹,“够长了。”
他从怀中取出那本册子:“把这个交给太子。告诉他,朕去接他母后回家了。”
方远脸色骤变:“陛下!”
陆时景却已转身,敏捷地攀上城墙。
他的动作矫健得不像个年近四十的人,几个起落便到了城墙顶端。
“陛下!”方远和亲卫们慌忙跟上,却不敢贸然靠近。
陆时景站在城墙边缘,风吹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蓝布包袱,轻声呢喃:“稚鱼,我来晚了。”
我飘到他面前,突然明白他要做什么。
我想阻止他,想告诉他晗儿还需要父亲,想说我早已不恨他
但我只是一缕游魂,什么也做不了。
陆时景从包袱中取出一块碎骨,轻轻贴在唇边:
“七年了我每晚都梦见你被吊在这里的样子。”
他解开衣襟,从贴身处取出一张泛黄的纸。
我认出那是我们的合婚庚帖,上面还有我当年亲手签下的名字。
“当年大婚,我连交杯酒都没与你喝。”陆时景苦笑,“现在补上,可好?”
他从腰间取下酒囊,仰头饮尽,然后将剩余的酒液洒在城墙上。
“沈稚鱼,我来陪你了。”
说完,他张开双臂,如一只白鹤般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陛下!”方远的嘶吼响彻云霄。
在陆时景坠落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看到他平静地闭上眼睛,唇角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微笑。
那张合婚庚帖从他袖中飘出,在晨光中缓缓展开,露出上面已经褪色的字迹: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一股强烈的冲动突然席卷我的灵魂。
我不顾一切地扑向陆时景,伸手想要接住他。
奇迹般地,这一次,我的手指没有穿过他的身体奇迹般地,这一次,我的手指没有穿过他的身体
我碰到了他!
陆时景猛地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我:“稚鱼?”
我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显形,灵魂在那一刻凝成了实体。
我紧紧抱住陆时景,泪水模糊了视线:“你这个傻子”
我们缓缓落地,没有预想中的剧痛。
陆时景颤抖着伸手抚上我的脸:“真的是你”
“我一直都在。”我哽咽着说,“看着你把晗儿抚养长大,看着你为我洗清冤屈,看着你折磨自己。”
陆时景的嘴角渗出血丝,但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对不起对不起”
我摇头,眼泪滴在他脸上:“我从未恨过你。”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方远和亲卫们正绕道赶来。
陆时景的气息越来越弱,却仍挣扎着从怀中掏出那个蓝布包袱:“带我回家”
“好。”我握紧他的手,“我们一起回家。”
陆时景的目光越过我,看向我身后,眼中突然浮现出孩童般的惊喜:“兄长”
我回头,看见陆时遥的身影站在晨光中,朝我们微笑。
他看起来和去世时一模一样,温润如玉,眼中满是慈悲。
“时辰到了,我们一家人,该团聚了。”陆时遥轻声说。
陆时景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他艰难地抬起手,似乎想抓住什么:“稚鱼别走”
“我不走。”我俯身抱住他,“这次,我带你走。”
陆时景的瞳孔开始扩散,但嘴角却挂着笑。
他的最后一句话轻得几乎听不见:“原来死这么暖”
当方远带着亲卫赶到时,只看到陆时景安静地躺在城墙下,嘴角含笑,仿佛只是睡着了。
奇怪的是,在场所有人都说,他们分明看到陛下是被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接住的。
而那女子的装束,像极了七年前殉国的沈皇后。
晗儿赶到时,天空飘起了细雨。
十二岁的少年天子没有哭,只是跪在父亲身旁,轻轻合上了他的眼睛。
他从方远手中接过那本册子,翻开第一页,上面是陆时景工整的字迹:
【吾儿晗亲启:此册所载,皆汝母冤案始末。父错信谗言,致汝母含恨而终,罪孽深重,唯以死谢罪】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城墙上的锈迹,也冲刷着晗儿脸上的泪水。
少年天子将册子紧紧抱在胸前,仰头望向城墙顶端。
那里,似乎有两道模糊的身影正携手而立,在雨中渐渐淡去。
“父皇母后”晗儿轻声呼唤,声音破碎在风雨中。
远处天光破晓,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城墙之上。
恍惚间,晗儿仿佛看见父皇和母后回头对他微笑,然后化作点点金光,消散在晨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