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蛊之案,查了整整半月有余。
朝堂之上,以阮家、刘家为首的世家重臣轮番上奏,言辞激烈。
昭衡帝顶着巨大的压力,期间极少踏入后宫,终日忙于前朝政务,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
终于,在事发后的第十七天,一道圣旨迅速传遍六宫:
贬永乐宫瑾贵妃水仙为庶人,剥夺所有封号与待遇,即日打入冷宫!
消息传出,后宫众人反应各异。
瑾贵妃登高跌重,直接被皇上贬入冷宫,这处罚是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
巫蛊,乃宫闱最大禁忌,皇上能留其性命,已是天大的恩典了。
圣旨传到永乐宫这天,来颁旨的是御前总管冯顺祥。
昔日门庭若市的永乐宫,此刻冷清至极,院中无人打扫显得颓靡,而殿内虽奢华依旧,却透着一股人去楼空的死寂。
水仙穿着一身素色棉衣,未施粉黛,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与往日的雍容华贵判若两人。
她身边不见银珠。
在前些天的调查期间,她宫中所有侍从,无论亲近与否,早已被尽数押入慎刑司严刑拷问,生死未卜。
此刻,跟在她身后的,只有一个面生的小太监。
这小太监看着年岁不大,约莫十六七岁,面容清秀,身形单薄,沉默得几乎没有存在感,只一双眼睛格外清亮。
他叫小理子,是在她身边宫人尽数被送进慎刑司后,冯顺祥让内务府拨来伺候的。
冯顺祥面无表情地宣读完毕,合上圣旨,声音无波:“接旨吧,若没什么要收拾的,这就随咱家启程去冷宫吧。”
水仙跪在那里,身子似是再也撑不住,轻晃打着摆子,仿佛被这最终的判决抽走了所有力气。
她缓缓抬起头,眼中蓄满了泪水,声音带着破碎的哽咽:
“冯公公,我想见皇上最后一面”
冯顺祥看着她这般模样,丝毫不为所动,出口的话却依旧公事公办。
“巫蛊乃宫禁首恶,皇上未赐白绫鸩酒,已是念及旧情,法外开恩。您还是莫要再让皇上为难了。请吧。”
他侧身,做出了“请”的手势。
水仙像是被这话彻底击垮,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
她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道冰冷的圣旨,在小理子的虚扶下,踉跄着站起身。
当她跟着冯顺祥走出永乐宫宫门时,两个“恰好”路过的身影,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等在了宫道旁。
正是丽嫔阮欢和刚刚改了封号的瑶贵人易书瑶。
“哟,这不是我们尊贵无比的瑾贵妃娘娘吗?”
丽嫔用团扇掩着唇,笑声刻薄。
“哦,瞧臣妾这记性,现在该叫庶人了才对。这是要去哪儿啊?冷宫?那地方可是清净得很呐!”
易书瑶也柔柔地附和,眼中却闪烁着恶毒的光。
“姐姐何必说这些?水庶人如今怕是正伤心呢。只是这巫蛊之术,实在是自作孽,不可活。”
水仙一直低垂着头,此刻却似是被羞辱,眼圈通红地抬起头,情绪罕见地激动起来。
“你们!你们休要血口喷人!我没有!我是冤枉的!皇上皇上他迟早会查明真相的!”
她的反应,显然取悦了丽嫔和瑶贵人。
丽嫔轻笑一声,慢悠悠道:“真相?冷宫里的真相就是进去容易,出来难呐。”
“上一个从里头出来的呵,现在不还疯着呢吗?”
她指的是现在困于长信宫里,仍在治疗疯病的易贵春。
瑶贵人也跟着掩嘴轻笑,似是提到的不是她的嫡姐,而是什么陌生人一般。
就在这时,皇后身边的孙嬷嬷带着两个小宫女快步走来。
她对着冯顺祥和水仙行了个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同情。
“皇后娘娘心善,惦记着您。虽说您犯了宫规,但终究姐妹一场。”
“这寒冬腊月的,冷宫凄苦,娘娘特意让老奴给您送几件厚实棉衣来,也算全了昔日情分。”
她示意身后宫女将一个青布包袱递给水仙。
水仙看着那包袱,眼中瞬间涌上感激的泪水,对着坤宁宫的方向深深一拜。
“臣妾罪妇,谢皇后娘娘恩典!皇后娘娘大恩,罪妇没齿难忘!”
一旁冷眼旁观的丽嫔,看到这一幕,眼底掠过一抹极其古怪的嘲讽,轻嗤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
拉着还想看热闹的瑶贵人,似是在躲开谁,快步离开了。
水仙抱着皇后赏赐的棉衣包袱,低头的瞬间,眸底划过了一抹深思。
刚才丽嫔的反常表情,她注意到了。
水仙跟在冯顺祥身后,一步步走向皇宫偏僻而荒凉的角落。
一路经过那些依旧繁华热闹的宫苑,与她此刻的落魄形成鲜明对比。
越往北走,宫道越发破败,寒风呼啸,穿过狭长的宫道,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终于,在一扇油漆剥落的宫门前,冯顺祥停下了脚步。
门楣上,冷宫两个字的牌匾歪斜着,透着一股死气沉沉。
“咱家就送到这儿了。”
冯顺祥轻叹一声,“接下来的路,您得自己走了。皇上希望您在此地,好好静思。”
他推开那扇沉重吱呀作响的铁门,里面是一个荒草丛生、殿宇倾颓的院落。
水仙看着眼前破败凄惨的景象,仿佛终于被击碎了最后的幻想。
她哭求道:“不!冯公公!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我是冤枉的!”
然而,两名守在冷宫门口的带刀侍卫立刻上前,面无表情地将她推了进去。
冯顺祥看着她,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办完了事,送完了人,冯顺祥没有在冷宫里多逗留,转身便离开了偏僻的冷宫。
沉重的铁门在水仙绝望的目光中,缓缓关上。
落锁的声音咔嗒一声,清脆而冰冷,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她失魂落魄地在小理子的带领下,走入了其中一间看上去无人的偏房。
破败的殿内,蛛网密布,灰尘呛人,只有几件歪斜的旧家具,散发着霉味。
刚才还激动绝望、泪流满面的水仙,在殿门关上的瞬间,缓缓站直了身体。
只见她抬手,用指尖极其随意地揩去了脸上的泪痕。
再看她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委屈?
仿佛眼前这一切破败与困境,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环视了一下这间勉强分为内外间的破败房间,目光最后落在了身后那个一直沉默低着头的小太监小理子身上。
小理子依旧垂着眼,只安静地站着,像一尊没有感情的影子。
水仙走到内室,随手将皇后所赐的青布包袱放在了桌上,转而打开了自己从永乐宫带来的包袱。
她动作不紧不慢地解开包袱,里面是几件半新不旧的厚棉衣,看起来并无任何特别。
然而,水仙将手探进去,细细摸索了几下。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
她面无表情地将那东西掏了出来。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沉甸甸的玄铁令牌。令牌做工极其精美,正面浮雕着栩栩如生的金龙。
这令牌,正是昭衡帝曾经赐给过她的,能代表如帝亲临的令牌!
水仙的指尖轻轻抚过上面冰冷的龙纹。
她的思绪,飘回了半个月前,在乾清宫的暖阁里。
她依偎在昭衡帝的怀中,凑到昭衡帝的耳边低声道:“皇上,不如就将臣妾打入冷宫吧。”
昭衡帝断然拒绝:“胡说!朕岂能让你去那种地方受苦!”
他以为水仙是担心巫蛊之案,于是轻抚着她的背脊轻声安慰道:“朕会保护你,你不要担心。”
她摇头,泪水滑落,看着却十分坚强。
“臣妾相信皇上。但如今钦天监正使血溅金殿,朝臣群情汹汹,分明是有人不惜一切代价要置臣妾于死地”
“他们今日能搜出巫蛊,明日就能制造更多‘铁证’臣妾死不足惜,可永宁怎么办?皇上您的清誉怎么办?”
她抬起泪眼,看着他,眼中是全然的牺牲。
“为了永宁能平安长大,为了皇上不被裹胁背负昏君之名,臣妾宁可以身涉险,进入冷宫!那里看似绝境,实则”
“或许是看清幕后黑手,引蛇出洞的唯一机会!”
昭衡帝沉默了。
他并非蠢人,如何不知这是世家针对水仙的用意。
昭衡帝沉思良久,终于缓缓开口。
“也好,冷宫外有侍卫,你身旁有银珠看顾,应当是安全的”
水仙却再次摇头,目光坚定:“不,皇上。对银珠,臣妾另有安排。”
她紧紧抓住昭衡帝的袖口,眼中充满了作为一个母亲最深的恳求,“臣妾求皇上,想办法,将银珠安排到永宁身边去!”
“只有银珠在永宁身边,臣妾在冷宫才能安心。”
当时昭衡帝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沉思半晌。
最终,男人沉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