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万籁俱寂之时。
宫中供临时入宫人员居住的狭窄排房内,白日里显得憨厚老实的张妈妈,此刻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水仙赏赐的衣料。
她的脸上再无半分白日的憨厚,平静中透着些许阴鸷。
突然,木门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响动。
却见丽贵妃身旁的大宫女芳菲如今穿着低等宫女的服饰,她环视房间里,确认没有其他人,才压低声音问道。
张妈妈动作一顿,并未抬头,只是将手中的衣料小心叠好。
“事已办妥?”
张妈妈抬起头看向芳菲。
油灯昏黄的光线映在她脸上,眼神精明甚至透着一股子狠厉。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放心,那瑾妃已被我哄得团团转,对我信任有加。今日还赏了衣料和银子,显然是对我极为放心。”
芳菲眼中闪过满意的光芒,她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塞到张妈妈手中。
“这是主子赏你的。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张妈妈掂了掂布包的重量,脸上笑意更深了。
“芳菲姑娘放心阮家对老婆子我有再造之恩!”
“当年若非阮家老爷暗中出力,帮我那不成器的儿子顶了别人的名头,他怎会有今日的前程?”
“瑾妃那小贱人再精,也防不住我,在她最要命的时候,给她致命一击!”
芳菲看着张妈妈眼中毫不掩饰的狠毒,彻底放下心来。
她最后叮嘱道:“近期风声紧,我不会再来找你,你好生待着,养足精神,千万别露了马脚”
话音未落,排房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嚣声。
“给朕把门打开!”
昭衡帝的呵斥声,响彻在这个静夜里。
门外的侍卫应声而动,沉重的木门被猛地推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昏黄的油灯光芒霎时倾泻而出,将屋内两张猝不及防的脸庞照得清清楚楚。
昭衡帝一身常服,立在门口,周身散发着凛冽如冰的怒意。
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屋内两人,尤其是芳菲那身刻意伪装的低等宫女服饰!
在他身后,是手持火把,神情肃杀的侍卫,将小小的排房围得水泄不通。
即使聪明如芳菲,此时脑中也是一片空白,呆立在原地。
张妈妈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就瘫倒在地。
昭衡帝踏入屋内,每一步都像踩在芳菲和张妈妈的心尖上。
“好,很好!朕倒要听听,你们深更半夜,在这密谋些什么?!”
芳菲浑身剧颤,猛地跪倒在地。
“皇上!皇上息怒!奴婢奴婢只是与张妈妈相识,听闻张妈妈入宫,傍晚给张妈妈送些送些日常用度,绝无密谋啊皇上!”
不愧是丽贵妃的心腹,如此短暂的时间,芳菲竟然能想出这么一个说辞。
她甚至试图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撇清丽贵妃。
昭衡帝怒极反笑,说出的话让芳菲心中一沉,“朕就在门外!你们说的每一个字,朕都听得清清楚楚!”
“来人!”昭衡帝冷声喝道,“将这奴婢,即刻打入慎刑司!给朕严加审讯!”
“是!”两名侍卫立刻上前,粗暴地将瘫软的芳菲架了起来。
“皇上!皇上饶命啊!”芳菲惊恐地尖叫挣扎。
然而,就在她被拖向门口,即将被带离这个房间的瞬间,她仿佛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她猛地扭过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道:“皇上!奴婢认罪!是奴婢!是奴婢一人所为!”
“是奴婢嫉恨瑾妃娘娘得宠,想害她性命!与丽贵妃娘娘无关!娘娘她她毫不知情啊皇上!”
她的声音凄厉,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然而,昭衡帝身形纹丝不动,他冰冷的声音打断了芳菲的嘶喊。
“朕要亲自去昭阳宫,问问朕的贵妃,她身边的大宫女,是为何要谋害皇嗣的!看看她的口供,与你这个奴婢,是否对得上!”
芳菲听到“亲自去昭阳宫”几个字,瞳孔骤然紧缩!
她知道完了!
以自家主子那骄纵任性、被保护得太好以至于细节上屡有疏漏的性子,在帝王如此盛怒的亲自质问下,根本不可能天衣无缝地圆谎!
一旦对不上
芳菲不敢再想下去,她身子一软,被侍卫拖出了排房,只留下绝望的呜咽在夜风中飘散。
张妈妈早已吓得失色,身下更是肮脏一片,被侍卫拧着眉拖拽了下去。
昭衡帝嫌恶地瞥了一眼污秽的地面,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直扑昭阳宫而去。
——
永乐宫内室。
水仙正倚在软枕上,手轻轻抚摸着浑圆的孕肚。
外面隐约传来的喧嚣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银珠快步走了进来,她走到水仙榻前,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将打探到的消息一五一十道来。
“娘娘!真让您料中了!那个张妈妈,果然是个包藏祸心的!”
“皇上亲自带人,在张妈妈住的排房里,当场抓到了丽贵妃身边的大宫女芳菲!”
银珠语速飞快,声音清晰,“听说皇上震怒,当场就把芳菲和张妈妈都抓了!”
“然后皇上就亲自去了昭阳宫找丽贵妃对质了!”
“结果呢?”
水仙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结果”
银珠脸上露出难以置信和深深的不平。
“结果皇上只是将丽贵妃贬为了丽嫔!剥夺了她协理六宫的权利,责令她禁足昭阳宫思过!”
“芳菲和张妈妈自然是被打入死牢了,可是娘娘!”
银珠的声音忍不住拔高了几分,充满了不解。
“丽贵妃不,丽嫔她这是要谋害皇嗣啊!这是死罪!皇上怎么能怎么能只降了位分,禁足了事?这也太轻了!她差点就害了您和小主子啊!”
水仙听着银珠愤懑的控诉,脸上却没有丝毫意外。
她甚至轻轻地勾了一下唇角,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冰冷。
“轻么?”她低语,素手依旧温柔地抚摸着小腹。
眼前,却闪过前世之景。
上一世丽贵妃用一碗掺了东西的‘安胎药’,差点让她一尸两命。
那时候,皇上震怒之下,也是先把她贬为了丽嫔。
至于后来,丽嫔还不死心,用张妈妈在她生产的时候动手脚,想要在她生产时掐死小皇子,再引动她大出血。
幸好水仙诞子顺利,到了最后还有些精力。
水仙虚弱的时刻察觉到了张妈妈的不对劲,用最后的力气往产房外大喊,这才将张妈妈当场捉拿。
这一次,涉及皇嗣,昭衡帝震怒至极,将丽嫔直接贬为后宫中最下等的答应,囚禁在昭阳宫里,与她永世不相见。
故而,这一次在她看到张妈妈的瞬间,水仙就明白了丽贵妃的打算。
她在选好稳婆后去了一趟乾清宫,拿出之前准备好的家书,说母亲听闻她生产在即,特意让她注意最近京城中盛传的一种害人的稳婆。
京城中的流言,是几个月前银珠借探亲的借口,出去告知登第客栈掌柜周砚,让他在京城中散播的。
家书里写道,这种稳婆会在妇人生产的时候动手脚。
妇人生产本就是极凶险的,这类稳婆向来是技艺娴熟的,故而每次收钱害人做得极为隐秘。
水仙将家书给昭衡帝看,又撒娇让昭衡帝派侍卫看顾排房那边,这才能将芳菲与张妈妈抓个现行。
水仙轻眨了下眼睛,自回忆中抽身。
她看着银珠愤愤不平的脸上,轻叹一声。
“他对丽贵妃是失望透顶,甚至深恶痛绝。但帝王之心,权衡利弊永远在个人好恶之上。”
“阮家在朝堂树大根深,牵一发而动全身。丽嫔犯下如此大罪,他雷霆震怒,亲自处罚,已是表明了他的态度。”
“但若真要赐死阮家嫡女,废黜其位打入冷宫那便是与整个阮家彻底撕破脸,朝堂必将掀起滔天巨浪。”
水仙的声音冷静得像在分析棋局。
“他降她位分,夺她权柄,对帝王而言,已是重罚。至于死罪除非丽嫔作死或者阮家自己作死。”
银珠听得怔住了,满腔的怒火,在水仙这番近乎冷酷的分析下,化作了深深的无力感。
她喃喃道:“所以,娘娘您早就料到会是这样?您本就没指望这一次就能彻底扳倒她?”
水仙轻轻摇头,“在这深宫里,哪有一击必杀?”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况且,我如今最紧要的,是平安诞下这个孩子。”
银珠看着自家娘娘平静无波的侧脸,她沉默片刻,最终也只能化为一声轻叹。
“丽嫔被禁足,至少至少娘娘您生产的时候,能安全一些了。”
水仙闻言,轻抚着腹中的小生命,目光看向窗外深黑的夜空。
“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哪里有真正的安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