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看去,徐清盏瘦削的身影在他身后无声无息逆光而立。
那张羞煞多少美人的俊俏容颜,仿佛从未改变,却又在不知不觉间添了岁月的痕迹。
“你来了。”沈长安倒了一碗酒给他,“她怎么样了?”
徐清盏在他对面坐下,端起酒喝了一口,呛得一阵猛咳,半晌才勉强止住,喘息道:“她没事,已经醒过来了,就是皇上禁了她的足,孩子出生之前都不许她出门了。”
沈长安的心猛地收紧,剑眉倒竖,眼底泛红:“你没劝劝皇上?”
徐清盏说:“皇上正在气头上,这会子越劝越糟,只能先等等再说。”
沈长安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碗碟哗啦响:“是我没用,护不住她。”
“这不怪你,皇权大过天,谁都没奈何。”徐清盏拿起酒坛子,给他倒了一碗酒,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沈长安扶着酒碗问。
徐清盏心疼地看着他,艰涩开口:“小鱼知道你会来这里,让我过来替她给你倒碗酒,她让我转告你……”
“什么?”沈长安追问。
徐清盏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和他的碗碰了一下:“她说就这样吧,这辈子已经不可能了,如果有来世,让你早点去提亲,不必非得等到她及笄。”
沈长安僵硬地坐着,眼底渐渐蒙上一层水雾,半晌,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如刀尖顺着喉管一路划过,划开他的五脏六腑。
这辈子,就这样吧!
这辈子,就这样了吗?
这真的是晚余会说出来的话吗?
那个百折不挠,如野草般压不弯烧不尽的江晚余,真的就这样认命了吗?
他不信。
可是不信又能怎样呢?
他答应了皇上,此生与她不复相见。
他凄然一笑,倒了一碗酒在地上。
就当是祭奠吧!
祭他们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
晚余被禁足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紫禁城,在众位妃嫔当中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大家都很兴奋,觉得这是江晚余失宠的前兆。
毕竟翻遍整个大邺朝的史册,怀着孩子还被禁足的妃嫔,她都是唯一的一个。
怀着皇嗣都能被禁足,还要一直禁到分娩,可见她是彻底把皇上给得罪了。
若当真如此,她们的机会就来了。
众妃嫔幸灾乐祸之余,又都对雨露均沾充满了期待。
唯独贤妃提心吊胆,坐立难安,生怕这件事和自己有什么关联。
虽说江晚余没能出宫,没能拿到她让人准备的落胎药,可皇上那么聪明,保不齐就发现了端倪。
她这是拿全家人的脑袋在和江晚余做盟友啊!
就这样提心吊胆了一整天,什么事都没发生,也没有人把她带走问话,她才稍稍放下心来。
看来这个盟友还是很靠谱的,没有把她供出来。
保险起见,自己这几天只能按兵不动,先看看皇上的态度再说。
皇上对江晚余与别个不同,应该不会狠下心肠禁她大半年的足,兴许过几天气消了,自己就忍不住给人解禁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既没去看晚余,也没有替晚余去向皇上求情。
后宫其他妃嫔巴不得晚余一辈子不出来,自然也不会为她求情。
乌兰雅先后去了东配殿两回,都被玉竹玉琴拦在门外,除了干着急,一点办法都没有。
祁让这回发了狠,一连五天都没有踏足永寿宫,也不许孙良言和他说关于永寿宫的任何事。
孙良言对此也很无奈,又怕劝多了适得其反,只能等他自己慢慢消化。
反正皇上再怎么生气,也不会动江美人,等他自己熬不住思念的苦,就该自己想办法往回找补了。
皇上说不定还等着江美人自己熬不住向他低头呢!
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江美人要是会低头的人,局面不至于到今天这步。
要不说是两头倔驴呢,就看最后谁犟过谁了。
如此又过了几天,祁让的态度还是没有一点要松动的意思,只是脾气越来越差,上朝时冷着张脸能把金銮殿整个冻住,下朝后回到乾清宫,满宫的奴才都噤若寒蝉。
到了晚膳的时候,则是敬事房最难过的时候,请他翻牌子的恐惧不亚于进慎刑司,并且还是每天进一回。
一连数日后,大家都快崩溃了,纷纷求到孙良言跟前,求他想想法子救大家脱离苦海。
孙良言心说他能有什么法子呢,他现在唯一的法子可能只有去给江美人磕头了。
倘若把脑袋磕出血窟窿能求得江美人主动向皇上服个软,他也认了。
可江美人早已对他的所作所为失望透顶,只怕他磕死在江美人面前,江美人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要是胡尽忠在就好了,那小子鬼点子多。
说起来,那小子去慎刑司也有些日子了,原想着皇上气消了把他弄回来呢,谁知皇上的气非但没消,反倒更严重了。
这可真是要把人逼死的节奏啊!
正苦于没有破局之法,玉竹突然找了过来,说江美人不好了。
孙良言吓一跳,忙问她怎么回事。
玉竹说一句两句说不清,请他亲自去瞧。
孙良言唯恐晚余有个好歹,便着急忙慌地去了永寿宫。
到了地方,看到晚余的现状,把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晚余当时正被玉琴服侍着吃药,苍白削瘦的脸看起来不像是孕妇,倒像是病人。
眼窝凹陷着,显得眼睛大而空洞,呆呆地看向一个地方,眼皮半天都不眨一下。
如果不提醒她张嘴,勺子喂到嘴边都不会动。
整个人看起来就像痴傻了一般,只剩下一个词可以形容,那就是行尸走肉。
孙良言看得心惊肉跳,回到乾清宫,再不管祁让会不会生气,一股脑地把晚余的情况和他说了,跪在地上哭着求他去永寿宫瞧一眼。
祁让不信,认为孙良言在危言耸听。
到了地方,看到晚余静静躺在床上,空洞的眼睛望着帐顶,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干尸,他心口猛地一阵刺痛,仿佛被人狠狠捅了一刀,疼得他半天缓不过来。
他在床头坐下,把她拉起来抱进怀里。
她的身子轻得像一张纸片,软绵绵的,仿佛筋骨都被人抽走了一样。
她的脸色是那样苍白,白得仿佛一辈子没见过太阳。
她的眼神是那样空洞,看向他的时候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已不记得他是谁。
祁让又心疼又愤怒,质问玉竹玉琴是怎么服侍的人,
两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说江美人吃也吃得,喝也喝得,药也一顿不拉地按时喂,可偏生就是不长肉,还一日比一日消瘦,别说她们,连太医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若说不知道,其实也是知道的,晚余这样子,任谁一看就知道是心病,只是没人敢说出来罢了。
祁让抱着她,五脏六腑都揪着疼,什么气,什么怨,什么脸面,什么不甘,这一刻已然尽数抛开,恨不得再割了自己的血喂给她喝,好让她再度鲜活起来。
“晚余……”他哑着声叫晚余的名字,别的话竟是一个字也不会说了。
晚余静静靠在他怀里,再不像从前那样挣扎抗拒抵触。
这原是祁让最想看到的结果,现在却成了他最不想看到的。
他宁愿她起来反抗他,推他,挠他,咬他,甚至扇他耳光。
可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叫他前所未有的心慌。
他让人传了太医过来,太医束手无策。
他又叫人传了徐清盏过来,可晚余即便面对徐清盏,神情也没有一丝波动,叫她的名字,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徐清盏跪在地上给祁让叩首:“皇上,您就放江美人出宫吧,再这样下去,她真的活不成了。”
祁让铁青着脸,竭力隐忍着怒气:“你觉得她这样子,出了宫就能活吗?她肚子里还有朕的孩子,你是要朕现在把孩子打了,还是让她把孩子生在外面?”
徐清盏伏在地上,无言以对。
祁让握拳抵在额头,半晌,艰涩开口:“你去把沈长安给朕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