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祥斋后院最深处那间雅室里,钱有荣半敞着紫缎面的锦袍前襟,肥胖的手掌不断搓揉着。
“真真膈应死人!”钱有荣拿起白瓷酒盅,将里面温过的梨花白一饮而尽,“那结巴崽儿,留一天,我这饭量都减一天!崔老!您给个痛快话,这钉子,到底拔不拔?”
崔子元坐在他对面的太师椅里,眼皮半阖着,似乎对钱有荣的焦躁充耳不闻。
“心思缜密如丝谋算深沉似海”崔子元终于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低沉嘶哑。
他半阖的眼皮猛地撩开一线,浑浊老眼里一道凌厉的精光陡然闪过,“秦正那篱笆墙里,蹲着的不是只会呲牙的幼崽,是头真龙幼麟!”
一直靠在墙角酸枝木躺椅上,眯着三角眼的刁全嗤地一声冷笑。
“真龙?幼麟?崔老怕是昨晚春
梦做多了吧!”刁全翘起腿,“甭管什么龙蛇,投胎的本事差一步,那便是云泥之别!嫡就是嫡,庶就是庶!”
“那王氏恨不能扒下结巴仔的心肝下酒浇愁呢!”他捻了捻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凑近钱有荣的胖脸:“使点碎银子,弄几场‘天降神罚’,坐死他那‘祸胎灾星’的名头!”
“这天底下的泼天富贵,哪有内宅妇人手上攥着的更稳当?到时候,天意如此,众口铄金内院那把刀磨得锋利,保管替咱哥俩把这根刺儿,清理得干、干、净、净!”
钱有荣眼里的光“腾”地亮起来:“神迹?”
“包在我刁某身上!”刁全呷了口滚烫的浓茶,嘿嘿一笑,三角眼里寒光闪烁。
仅仅半月,秦府这座深宅,便被一层无形的不祥阴云彻底笼罩。
先是养得膘肥体的几大缸活鱼,一夜之间莫名其妙翻了白肚皮,翻涌的死鱼腥臭弥漫了整个后厨院子。
管后厨的薛大娘子拍着大腿哭天抢地,一口咬定就在出事那会儿,她看见二少爷秦默的影子刚从后院井台边一闪而过!说得有鼻子有眼。
紧接着,秦家宗祠里的几块祖宗牌位,竟无端渗出了暗红粘稠的油渍,顺着阴刻的名字缓缓滑落,仿佛先祖在淌血泪。
看守祠堂的老苍头磕头如捣蒜,对天发誓此异相正是从二少爷上月初一,开始循规蹈矩到祠堂行那“晨昏定省”后才出现的!
流言蜚语在这等看似骇人的“异象”催生下,飞速滋长。
“哑巴庶子是天煞孤星转世,克死生母还不够,如今是要败尽秦家祖业!”
“可不是!他那喉咙里堵的不是病气,是吸人运道的孽障,一开口就招晦气!”
深更半夜的西跨院更是鬼气森森,数名守夜的家丁赌咒发誓,亲眼看见幽蓝色的鬼火从矮墙头“腾”地窜起,足有半人高,飘飘忽忽。
还有人煞有介事地声称,贴墙听见了白衣女子幽幽怨怨的嚎哭声,更有人言之凿凿,说每回听见二少爷咳嗽一声,府里头必定有地方倒血霉!
秦锐顶着风冲进王氏暖阁时,脸上又青又红。王氏正捏着一支新打得长簪,对着铜镜比划。
“娘!”秦锐声音尖利,冲进来一把推开献殷勤的丫鬟,“外头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了,全是那灾星闹的!我秦家几代的积攒,难道真要败在这祸害手里?爹呢,爹还不管管?”
王氏将金簪插回妆奁盒里,她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娘比你更想把这颗毒瘤从家里剜出去!”
“可如今你爹那边”她拉长了语调,“心偏得没边了。你亲自去说,搬出祖宗,搬出秦家基业!”
书房里,秦正面朝高悬的“青阳魁首”烫金巨匾,双手负后,身影凝固。
“爹!”秦锐几乎是撞门进来,声音干涩发紧,“再容默弟在府里一天,秦家…怕真就要沦为清州城里天字第一号的笑柄了!您就眼睁睁看着祖宗基业毁在这祸水手里?”
王氏的声音紧跟着从秦锐身后响起:“老爷,锐儿话糙理不糙啊。祖宗基业为重,阖府上下人心为大。您瞧瞧这些日子府里上下的阴霾笼罩,仆役们战战兢兢”
她轻叹一声,无限忧忡地走向秦正,“照这邪气弥漫下去,秦家气运怕真是不如,先在城南咱们家的别院旁边,另置办一处清净小院,让默儿过去安安稳稳养着?”
秦正的肩膀轻微地塌动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良久,那绷紧的嘴角微微翕动,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西跨院的门轴许久没上油,推开的动静干涩刺耳。
“爹?”秦默打开门,穿着他那件旧棉袍子。
他看着站在院子里风口里的父亲,风雪吹动父亲深青长袍的下摆,猎猎作响。
秦正没有立刻进屋子,他的视线落在院角那株枯死的歪脖子老树上,目光幽深得看不出情绪。
“府里这些天,不太平。”他终于开口,声音像隔了千山万水,“那些事你也都听过了吧。”
“周,周平提起过几句。”秦默的声音在风声里显得有些发飘。
“都说…”秦正目光落在秦默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凌坠地,“那些邪祟,全是你招来的晦气。”
“爹信么?”他迎着那审视的目光,反问道。
秦正猛地踏前一步,逼近秦默,声音陡然拔高:“我要听的,是你秦默的想法!”
秦默的后背无声地绷紧,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沉重:“三,三天。儿,儿子只要三天。亲,亲手把背后装神弄鬼的魍魉,揪,揪到太阳底下。给,给秦家满门一个干干净净的交,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