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高的深秋总裹着层化不开的灰。画室后排的窗户正对着操场角落的梧桐，枯叶被风卷着撞在玻璃上，像谁在外面叩门，却没人应。梵冥斯托把自已陷在最靠里的阴影里，铅笔在草稿本上戳出密密麻麻的黑痕——刚才被李胖子抢走的设计稿还在眼前晃，那蠢货捏着画纸的指印像脏渍，印在他脑子里擦不掉。
他画得越来越用力，铅笔芯在纸面刮出刺耳的声响，扭曲的线条缠成一团，像被揉皱的蛛网，又像他此刻憋着的火气。手腕上的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袖口卷到小臂的卫衣露出一小片皮肤，沾着点没擦干净的铅笔灰，和他这人一样，透着股没被好好打理的潦草。
“咔嗒。”
画室的门被推开时，带着外面的风灌进一阵凉意。梵冥斯托没抬头，笔尖的力道却松了松——他听得出不是老师的脚步声，太轻，像猫爪踩在地毯上。直到那道影子挡住他桌上的光，他才漫不经心地抬眼，然后就顿住了。
逆光里站着个女生。银白的长发在昏暗的画室里像落了层月光，发尾别着支细巧的银簪，走动时簪身刻的纹路在光下闪了闪，快得像错觉。她穿了件剪裁利落的黑裙，裙摆扫过门槛时，仿佛带起细碎的光尘。最醒目的是那双眼睛，隔着几步远看过来，是浅褐色的，像浸在水里的琥珀，可梵冥斯托却莫名觉得，那不是她真正的颜色。
“这里有人吗？”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擦过紧绷的弦，在画室的寂静里荡开点回音。
梵冥斯托皱了下眉，没说话。他不喜欢被打扰，尤其在他用画笔“泄愤”的时侯。这人他有印象，早上班会时转来的，叫琉夜薇，班主任介绍时，全班的目光都黏在她头发上，像看什么稀奇动物。他当时正盯着窗外的墙缝，那里面有株野草，被砖头压着，却偏要往亮处钻。
琉夜薇没等他回答，已经走到旁边的空位。她放下画具的动作很轻，金属画框碰到桌面，只发出“嗒”的一声。然后，她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草稿本上。
梵冥斯托的手指蜷了蜷。以前也有人看到他这样的画，要么嗤笑“阴郁鬼”，要么假惺惺地问“你没事吧”，他通常会直接合上本子，或者用眼神把人冻走。
但琉夜薇没说话。她弯着腰，银发散落在肩头，指尖轻轻点在纸面最乱的地方。“这里的线条太急了，”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像在和自已较劲。”
梵冥斯托猛地抬头，眼里的暗棕几乎要沉成黑色。他讨厌这种被看穿的感觉，像剥掉他裹紧的壳，露出里面软的地方。他攥紧铅笔，准备说句“关你屁事”，把这莫名其妙的转学生赶远点。
可琉夜薇已经直起身，从帆布包里拿出样东西，放在他桌上。是块黑巧克力，包装纸是旧版的，印着褪色的向日葵，边缘还磨得起了毛。
梵冥斯托的呼吸顿了半拍。
这是奶奶以前常给他的牌子。那时侯他住在老城区的巷子里，奶奶腿脚不好，却总在赶集的日子，拄着拐杖走半条街，买回来给他。巧克力有点苦，可在他被父亲吼得缩在墙角时，那点甜能让他缓过来。后来奶奶走了，这牌子也早就停产了，他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你……”他想说什么，喉咙却有点发紧。
琉夜薇没看他，转头望向窗外。老城区的屋顶在远处叠着，灰瓦上长着青苔，像铺了层旧毯子。“洛阳的老墙很有意思，”她忽然说，声音轻得像风拂过瓦片，“你看砖缝里的草，明明长在阴影里，却比谁都使劲。”
梵冥斯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是他早上盯着的那株，被半块砖头压着，茎秆却硬是拐了个弯，朝着有光的地方挺过去，叶子上还沾着早上的露水，亮得很。
他没再说话，也没碰那块巧克力。琉夜薇已经打开自已的画夹，开始调色，她的动作很慢，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稳，像在让什么精密的事。画室里又安静下来，只有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还有窗外偶尔飞过的鸽子，翅膀带起一阵风。
梵冥斯托低头看着草稿本上的乱线，忽然觉得没那么憋了。他拿起橡皮，慢慢擦掉最乱的地方，重新画了道线。这次的线条很稳，像顺着风的方向，不较劲，却有股韧劲。
他没再防备旁边的人。甚至在琉夜薇不小心把颜料蹭到袖口时，他鬼使神差地递过自已的橡皮——那是块用得快没形的橡皮，他平时从不借给别人。
琉夜薇愣了下，接过橡皮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她的指尖有点凉，像刚沾过晨露。“谢谢。”她笑了笑，这次的笑里没了初见时的疏离，像冰面化了点，露出底下的暖。
梵冥斯托别过脸，假装看窗外，耳根却有点发烫。他想，这转学生有点奇怪。但奇怪得……不讨厌。
夕阳把画室的影子拉得很长，琉夜薇的银发在光里泛着柔和的白，他的草稿本上，第一次有了除了黑暗之外的东西——砖缝里的野草，正朝着光的方向，使劲地长。而那块黑巧克力，在桌上静静地躺着，像个藏了很久的秘密，终于等到了愿意懂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