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破那日,柳絮如雪,
我砸碎菱花镜,用碎片割花容颜,血溅满墙。
从此法灵寺多了一个面目狰狞的哑尼。
天宝十四载,长安城的春天来得格外迟。暮春三月,曲江池畔的柳枝才懒洋洋抽出些新绿,柳絮却已急不可耐地漫天飞舞,白茫茫一片,扑在行人的衣襟鬓角上,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平康坊李生的宅邸里,丝竹声袅袅不绝。柳氏斜倚在屏风后,指尖无意识拨弄着一片新折的柳叶,目光却穿过屏风上薄薄的绢纱,落在那个青衫落拓的身影上。韩翃,韩君平。他正与李生对饮,酒至酣处,清朗的声音吟诵着新得的诗句。那声音,像春日里最清澈的溪流,淌过她荒芜的心田。
李生是长安豪商,她是李生最珍爱的明珠,养在绮罗丛中,通身气派不输名门闺秀。李生知她心慕韩翃之才,也曾半真半假地笑言:君平乃真才子,柳娘好眼力。他日若高中,我便割爱,成全你们这对才子佳人。
柳氏脸颊飞红,心中却蔓生出隐秘的欢喜与期待。她将那片柔韧的柳叶小心地卷起,藏入袖中,仿佛藏起一个春日里旖旎的梦。那柳叶的脉络,带着初生的微凉与柔韧的生机,无声地印在她温热的肌肤上。
不久,韩翃果然高中进士,琼林宴罢,春风得意。李生设宴饯行,席间酒酣耳热,他果真履行诺言,举杯对韩翃笑道:柳娘素慕君才,今君名动金銮,明珠自当配名士。柳娘,便随君平去吧!
那一刻,柳氏只觉满堂烛火都聚拢在她身上,映得她双颊滚烫,心头擂鼓。她抬眼望向韩翃,他也正望过来,眼中是初燃的星火,明亮得灼人。她成了韩翃的柳娘。那段日子,是柳氏生命里最轻盈、最透亮的时光,仿佛连长安城永远灰蒙蒙的天空都滤成了澄澈的碧蓝。
然而好景终如柳絮易散。韩翃需离京返乡省亲,柳氏不便随行,只得暂留长安。临别那日,灞桥烟柳蒙蒙。韩翃折下一枝初绽新芽的柔韧柳枝,轻轻放入柳氏手中:待我归来。柳氏攥紧了那截柳枝,用力点了点头,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只化作一声:妾身……等君。
韩翃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扬起的烟尘里,柳氏攥着那截柳枝,独自在灞水边站了许久。
她未曾想到,这一别,长安的天便塌了。
范阳的鼙鼓声,起初只是遥远边关模糊的回响,如同闷雷滚过天际,并未惊动长安城纸醉金迷的春梦。然而那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带着铁蹄践踏大地的震颤,终于在一个血色黄昏,轰然撞碎了帝都的城门。
天宝十五载,渔阳鼙鼓动地而来,安禄山的铁骑踏破了潼关天险,狼烟直逼长安。消息传来时,整个长安城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蚁穴,瞬间沸腾炸开,随即又被死亡的寒意冻僵。恐慌像瘟疫般蔓延,昔日繁华的街衢,顷刻间塞满了奔逃的车马和绝望哭喊的人群。
柳氏被困在平康坊的宅邸里,听着坊墙外越来越近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战马的嘶鸣,还有叛军野兽般的呼喝狞笑。她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柳叶,紧紧蜷缩在闺房一角,手中死死攥着韩翃当年留下的那截早已干枯发黑的柳枝——那是她仅存的念想。
砰!一声巨响,府门被粗暴撞开!沉重的脚步声、器皿砸碎的刺耳声、女眷惊恐的尖叫混杂着叛军粗鄙的狂笑,如同潮水般涌入内院,迅速逼近她的绣楼!
柳氏的心瞬间沉入冰窟,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叛军进城后的种种暴行早已传遍——烧杀掳掠,奸淫妇女,尤其不会放过姿容出众的女子!她这张脸……这张曾令韩翃凝眸、令李生珍视的脸,此刻成了催命的符咒!
她猛地扑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却依旧难掩绝色的脸,眉黛如远山,眼波似秋水,此刻却盛满了无边无际的恐惧。她绝不能落到那群禽兽手里!韩翃……君平……我不能!我不能让这身体受辱,让他蒙羞!一个玉石俱焚的念头,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轰然炸响在她脑海!
目光急扫,瞬间锁定了菱花镜旁那个沉重的鎏金铜镇纸!求生的本能和对清白、对韩翃那份刻骨铭心情感的守护,化作一股狂暴的力量。她抓起镇纸,朝着那面映照过她无数美好年华的菱花镜,狠狠砸了下去!
哐啷——!
刺耳的碎裂声炸响!平滑的镜面应声化作无数尖锐的碎片,迸溅开来,有几片甚至擦着她的脸颊飞过,留下火辣辣的刺痛。镜中那张倾城的容颜,瞬间被割裂成无数狰狞的残片。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感觉不到疼痛,精准地抓起最大、最锋利的一块镜片,没有半分迟疑,闭上眼,咬紧牙关,右手紧握着那冰冷的凶器,朝着自己左边光洁如玉的脸颊,狠狠划了下去!
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皮肉被锐物割裂的闷响,伴随着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她!
一下!两下!三下!
血,汹涌黏稠地流淌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染红了她的衣襟,在她身下的织锦地毯上迅速洇开一大片刺目惊心的暗红。剧烈的疼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她脸上每一寸神经里疯狂穿刺、搅动,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意识模糊的边缘,她依稀听到楼下传来叛军粗暴的踹门声和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她猛地一激灵,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让她扔掉那沾满血肉的镜片碎片,踉跄着扑向妆台,抓起剪刀,看也不看,对着自己那一头如云乌黑的长发胡乱地、发狠地绞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她瘫软在地,浓重的血腥味呛入鼻腔,她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脸上翻卷的皮肉,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视线被血糊住,一片猩红。她摸索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地上散落的一件不知哪个侍女丢弃的、沾满污垢的粗布旧衣胡乱裹在身上,遮住里面染血的绫罗。
楼下的喧嚣和撞门声已近在咫尺!她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连滚带爬地扑向房间角落一个堆满杂物、通向仆人通道的狭窄暗门,用肩膀狠狠撞开!外面是混乱不堪的后巷,充斥着哭喊、火光和浓烟。她像一个真正的、肮脏卑贱的仆妇,用破烂的袖子死死捂住不断淌血的脸,凭着对长安街巷最后一点模糊的记忆,朝着远离喧嚣、远离火光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跌跌撞撞地亡命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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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是未知的黑暗与绝望。脸上剧烈的疼痛如同附骨之蛆,时刻提醒着她此刻的惨状。每一次迈步,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翻卷的伤口。血,从指缝间不断渗出,滴落在逃亡的路上。她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她不知逃了多久,也不知摔倒了多少次。身上的粗布衣被刮破,露出的肌肤也添了新的擦伤。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浮沉。终于,在彻底失去力气之前,一片破败的飞檐斗拱在浓烟与暮色中显现——那是位于长安城东南隅,早已香火寥落的法灵寺。
寺门半塌,墙垣倾颓,院内荒草蔓生,一片死寂,显然也遭了兵祸。柳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倒在冰冷潮湿的寺院门槛内,再也动弹不得。她蜷缩在断壁残垣的阴影里,脸上纵横交错的伤口被寒风一吹,如同无数把钝刀在同时切割。血似乎流尽了,只剩下麻木的钝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浮、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痛了她的眼皮。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帘,模糊的视线里,映出一张布满皱纹、悲悯而惊骇的老尼的脸。是法灵寺仅存的住持,静慧师太。老尼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柳氏脸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伤口,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发出一声悲怆的叹息:阿弥陀佛……造孽啊……这乱世……
柳氏想开口说话,想祈求一个容身之所。然而,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嘶哑气音。剧痛和失血彻底摧毁了她的声带,她只能徒劳地张着嘴,浑浊的泪水混着尚未干涸的血水,从肿胀的眼缝中蜿蜒而下。
静慧师太眼中含泪,小心翼翼地将柳氏扶起,搀进大雄宝殿后一间漏风的偏房。没有药,师太只能找来干净的布条,用冰冷的井水浸湿,颤抖着,一点点擦拭柳氏脸上那些深可见骨、皮肉外翻的恐怖伤口。每一次触碰,都让柳氏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一下。
清理完血迹,师太取来寺中仅存的香灰。那粗糙的粉末落在翻卷的皮肉上,如同滚烫的烙铁,带来一阵几乎令人晕厥的灼痛。柳氏死死咬住破旧的衣袖,牙齿深深陷入布料,才没有再次惨叫出声。师太用布条将她的头脸一层层包裹起来,只露出肿胀的眼睛和无法闭合的嘴唇。
孩子……
静慧师太看着眼前这个如同被恶鬼啃噬过的女子,声音哽咽,从今往后,你就在这佛祖座下……安身吧。过去的……都过去了。
柳氏躺在冰冷的草席上,包裹头脸的布条下,是永无休止的、深入骨髓的剧痛。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脸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她成了法灵寺里一个面目全非的哑尼,法号静苦。每天,她穿着宽大破旧的灰色僧衣,在荒芜的寺院里清扫落叶,擦拭布满灰尘的残破佛像。她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只有在无人处,才会停下手中的活计,用枯槁的手指,隔着粗糙的僧布,一遍遍抚摸着自己脸上那些凸凹不平、如同沟壑丘陵般的疤痕。
时光在古寺的晨钟暮鼓中缓缓流淌,又在无边的寂静中凝固。长安城在叛军的铁蹄下呻吟,又在王师的号角中苏醒。三年时光,如同殿前那株老槐树上剥落的树皮,无声无息地脱落。战火渐渐平息的消息,如同微弱的风,偶尔吹进这被遗忘的角落。
柳氏的心,却沉在古井最深处的淤泥里。她依旧每日清扫庭院,对着残缺的佛像诵念无人能懂的经文。韩翃留下的那截枯柳枝,被她用布层层包裹,贴身藏着,成了唯一与过去相连的、冰冷的凭证。偶尔有零星香客或避难的百姓路过歇脚,带来些外界的消息。她总是沉默地躲在殿柱的阴影里,竖起耳朵捕捉着每一个字。当听到官军收复长安、圣驾还朝时,她裹在僧帽里的身躯会难以察觉地微微一震,包裹在布条下的手指会死死抠进掌心。然而,当那些声音提及新科进士、翰林待诏时,却又如同冰冷的雨点,将她心头刚刚燃起的一点微末火星彻底浇熄。
君平……他回来了吗他……还记得那个叫柳娘的娼女吗如今这副模样……她下意识地抬手,隔着厚厚的粗布,抚上脸颊那道最深的、从眉骨斜划至下颌的疤痕,指尖下的触感粗糙、僵硬,如同抚过一块腐朽的树皮。
一个秋日的午后,霜风渐起。法灵寺的残破山门外,响起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打破了古寺惯常的死寂。两匹健马停在门外,下来一位身着青袍、风尘仆仆的文士,身后跟着一名健仆。那文士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眼神却锐利而焦急。他径直走向正在院中晾晒经卷的静慧师太,恭敬地拱手施礼。
柳氏的心,毫无征兆地狂跳起来!那青袍的样式……那举手投足间的书卷气……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的记忆!是他派来的人她几乎要冲出去,死死攥紧了手中的扫帚柄,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破腔而出的悸动。她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阴影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透过额前垂落的破旧僧布缝隙,死死盯着院中的一切。
只见那青袍文士从怀中取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诗笺,双手捧给静慧师太:师太慈悲。在下奉我家主人,新任翰林学士韩翃韩大人之命,特来寻访一位……一位旧识。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名唤柳氏,柳含烟。长安城破之前,曾居于平康坊李府。不知……可曾避祸于此宝刹
柳含烟!这三个字,如同三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柳氏的心尖!是他!真的是君平!他派人来了!他没有忘记!巨大的酸楚和狂喜瞬间冲垮了堤防,汹涌的泪水猛地涌出,瞬间浸透了包裹脸颊的粗布,带来一片冰凉的湿意和伤口被咸涩泪水蛰刺的锐痛。
静慧师太接过诗笺,展开。柳氏的目光越过师太的肩膀,死死盯住那纸上的墨迹。熟悉的、清峻挺拔的字迹,跨越了三年血火,穿透了生死离别,清晰地撞入她的眼帘: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重重敲打在她早已破碎不堪的心上。昔日青青今在否这锥心的一问,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她早已血肉模糊的灵魂深处!她下意识地抬手,隔着厚厚的、沾满泪水的粗布,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阻止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悲鸣。
静慧师太看完诗笺,苍老的脸上满是悲悯与了然。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复杂地扫过柳氏藏身的地方。老尼轻轻叹息一声,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老尼确知此人。只是……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只是斯人已逝。城破之时,罹难者……不计其数。柳施主她……恐已遭不测。
青袍文士脸上瞬间涌起巨大的失望和痛惜,喃喃道:果然……果然……他沉默片刻,从身后健仆手中接过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双手奉上:此乃韩大人一点心意,些许金珠,请师太代为收下,为那位……故人,在佛前添些灯油,诵几卷往生经,盼她早登极乐。他又珍重地取出一份誊抄工整的诗笺副本,此诗,亦请师太……焚于佛前吧。
静慧师太默默接过锦囊和诗笺,再次宣了一声佛号。
文士带着仆从,对着空旷破败的大殿方向,深深作了一揖,翻身上马,蹄声得得,渐渐消失在荒草萋萋的山道尽头,只留下漫天飞舞的枯黄落叶。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柳氏才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扶着冰冷的殿柱,缓缓滑坐在地上。她蜷缩在巨大的阴影里,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着。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喉咙深处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她颤抖着手,从怀中贴身之处,摸出那个小小的、被体温焐得微温的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那截早已枯黑、一碰即碎的灞桥柳枝。
一个念头如同野火般在绝望的灰烬中疯狂燃烧起来——回应他,哪怕他永远无法知晓这回应来自何处、来自何人!她踉跄着奔回自己栖身的、四面漏风的狭小僧房,颤抖着铺开一张粗糙泛黄的毛边纸。砚台里的墨早已干涸结块,她哆嗦着手,倒了小半碗冰冷的清水,拿起那半截秃笔,拼命地在砚台上研磨。墨汁淡得发灰,如同她此刻的生命。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稳住颤抖的手腕,笔锋艰涩,如同钝刀在沙石上拖行。每一笔,每一划,都牵扯着心头的血泪。娟秀的字迹因为剧痛和情绪的激荡而扭曲变形,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惨烈: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她捧着这张浸透血泪的诗笺,如同捧着自己破碎的心魂,一步一步挪回前殿。静慧师太正对着那锦囊和韩翃的诗笺副本默默诵经。柳氏走到佛前长明灯摇曳的火光旁,将手中那字迹扭曲、泪痕斑斑的诗笺,轻轻地放在供桌一角。她没有看师太,只是对着那跳跃的微弱灯火,深深弯下了腰,行了一个无声的、诀别的礼。然后,转过身,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重新隐入大殿深处那片永恒的、冰冷的黑暗之中。
日子又在古寺的沉寂中滑过,如同殿檐滴落的雨水,无声无息。那袋金珠被静慧师太换成了米粮、药材和几卷新经。柳氏依旧沉默地扫地、擦佛,像一道没有形体的灰色影子。只是偶尔,她会停下脚步,望着山门的方向,被粗布包裹下的眼窝深处,那点微光彻底寂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凝固的荒芜。
深秋的风愈发凄紧,卷着枯叶在荒芜的庭院里打着旋儿。这日午后,柳氏抱着几卷新晒好的经书,蹒跚着穿过空旷的前院,准备送回藏经的偏殿。就在她即将迈入偏殿那道低矮、布满蛛网的门槛时,身后,那扇沉重的、几乎从不开启的破旧山门,发出了一声艰涩悠长的呻吟——吱嘎。
柳氏的身形,如同被无形的冰线骤然冻住,僵在原地。这脚步声,不是静慧师太迟缓的步履,不是零星香客随意的足音。那是一种沉稳的、带着明确目的性的步伐,踏过荒草,踩过落叶,一步步,清晰地敲打在她早已沉寂如死灰的心房上,激起一阵麻木的、钝重的回响。一种无法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恐惧与渺茫希冀的电流,瞬间窜过她僵直的脊背。
她不敢回头。只能死死抱紧怀中冰冷的经卷,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她像一尊石像,凝固在偏殿幽暗的门框里,背对着整个空旷、破败、灌满萧瑟秋风的世界。脚步声在她身后丈许之地,停了下来。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佝偻的、裹在宽大破旧僧袍里的背影上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柳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冰冷的绝望中迅速退潮。包裹在粗布下的脸颊,那些早已结痂的、纵横交错的疤痕,此刻仿佛又活了过来,传来一阵阵尖锐的、被烈火灼烧般的幻痛。她几乎能想象自己此刻在对方眼中的模样——一个身形枯槁、面目狰狞、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老尼。一个与记忆中那个绿腰曼舞、眼波流转的柳娘,隔着地狱与人间的鬼魅。
怀里的经卷硌得肋骨生疼,她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带着灰尘和腐朽气息的冷气,积聚了三年、积压在心底最黑暗角落的血泪与委屈,混着毁容时那剜心刺骨的痛,混着无数次在绝望中无声呼唤的名字,如同沸腾的岩浆,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从她干裂的、被粗布遮挡的嘴唇里,艰难地、嘶哑地、带着血肉模糊的摩擦声,一字一句地挤了出来:
纵使……君来……
声音如同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带着血沫,……岂堪折
她依旧没有回头,只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结束了,这丑陋的真相,这迟来的回应,终于血淋淋地摊开在这片佛前的尘埃里。他该走了吧,带着嫌恶,带着对昔日幻梦彻底破灭的释然……或者别的什么。
然而,预想中的脚步声并未响起。
身后,却响起了一声极轻、极缓的叹息。紧接着,一个声音响起。那声音,清朗的底色依旧未变,却沉淀了太多烽烟离乱、世事沧桑的沙哑,如同被时光摩挲过无数遍的古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
柳娘
两个字。轻若柳絮,重逾千钧。如同九天之上垂落的惊雷,不偏不倚,正正劈在柳氏早已龟裂成焦土的心魂之上!怀中那几卷沉重的经书,哗啦一声,尽数滑落。她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整个人如同被狂风折断的枯柳,直直地向前扑倒下去!一双手臂,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的力量,在她身体触地之前,稳稳地、牢牢地托住了她!
手臂的温度,透过她身上单薄破旧的僧衣,清晰地传来。那是一种真实的、活着的、属于尘世的温度。不再是梦魇,不再是幻觉。
包裹头脸的破旧僧布,在方才剧烈的动作中松散开,滑落下来,露出了小半张脸——那上面,是纵横交错、如同被烈火焚烧后又经暴雨冲刷的沟壑与疤痕,狰狞地盘踞在曾经如玉的肌肤上,彻底扭曲了五官的轮廓。只有那双眼睛,虽然浑浊不堪,布满血丝,深陷在刀疤围成的恐怖废墟之中,此刻却因巨大的震惊和不敢置信,而死死地、死死地圆睁着。
韩翃,韩君平。
眼前的男人,清癯的面容刻满了风霜的痕迹,鬓角已染上清晰可见的星点霜白。他穿着一身半旧的藏青色常服,眼神依旧清亮,只是那清亮深处,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剧痛、难以置信的悲悯,以及一种穿透了所有表象、直抵灵魂深处的……确认。他的视线,如同穿越了千山万水、血海烽烟,如同穿透了这具枯槁残破的皮囊,直直地、牢牢地,锁住了她那双深陷在疤痕废墟中的、浑浊不堪的眼睛。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残破的佛像低垂着眼睑,悲悯地注视着尘埃中相顾无言的两人。香炉里,最后一缕残烟,袅袅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