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出嫁当天,夫君亲手将我钉入棺中。
家族嫌晦气,连夜将我埋进乱葬岗。
三个月后,我顶着暴雨爬回府门,腹部隆起,浑身泥土。
兄长见鬼般尖叫,父亲扬言要再杀我一次。
母亲哭喊着将黑狗血泼在我身上,我却只是擦擦脸。
″怕什么我轻笑,只是怀了个鬼胎。
府中接连暴毙七人,棺材铺老板笑裂嘴角:夫人,您订的十三口棺材到了。
我抚着腹中鬼胎点头:不急,还剩五个。
父亲崩溃问我究竟要什么。
我扯出胸前染血的家族玉佩:要你们所有人,给我儿陪葬。
1
骨头碎裂的闷响,和着木楔钉入棺盖的刺耳声,是我意识最后捕捉到的声音。
黑暗潮水般涌来,冰冷,窒息。他最后一锤砸下时,我听见自己头骨开裂的细响,像摔碎一只瓷碗。
痛楚尖锐却短暂,很快被无边的死寂吞没。
我被困在逼仄的棺木里,陪嫁的锦衣被血污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身上。鼻间全是土腥和铁锈般的血腥味。
家族嫌我死得晦气,冲了大哥新升迁的喜气,连夜就将我这具不吉的薄棺扔进了城外的乱葬岗。
泥土一层层覆盖上来,砸在棺盖上,砰砰作响,像一场迟来的、残忍的雨。
然后,是永恒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很久,或许只是一瞬。时间在坟墓里失去了意义。
直到一股尖锐的、撕扯般的剧痛从腹中炸开,蛮横地撕裂了死亡的沉寂。
我猛地吸进一口浊气,腐土和尸骸的恶臭灌满胸腔。
冷。
彻骨的阴寒包裹着我,但腹腔里却有一股诡异的、滚烫的灼烧感在横冲直撞,像有什么东西迫切地要钻出来。
我的手指猛地抽搐了一下,指甲刮擦过粗糙的棺木内壁。
不能死。
还不能死。
有一股力,一股磅礴的、不属于我的怨恨在我体内咆哮,驱使着我的四肢百骸。
撞开它!
指甲翻裂,指尖磨烂,黏腻的血和污泥混在一起。我感觉不到疼,只有那股灼热的怨气在四肢百骸冲撞。棺盖很沉,钉得死紧,但泥土是松的。
一下,又一下。
腐土从缝隙簌簌落下。
咔啦——
一声裂响,不是木头,是我撞得变形的肩骨。
棺盖猛地向上掀开一条缝!
冰冷潮湿的空气涌入,带着暴雨将至的土腥气。外面是黑夜,乱葬岗上游弋着点点磷火,像窥探的眼睛。
我艰难地、扭曲地从那口薄棺里爬出来,身体沉重得不似自己的。暴雨劈头盖脸地砸下,冲刷着我脸上的污血和烂泥。
雨水流进嘴里,带着死寂的味道。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
嫁衣被撑得紧绷,圆润地隆起一个巨大的弧度。
那里面的东西,似乎被我的动作惊扰,轻轻蠕动了一下。
2
林府朱红的大门在雨夜里紧闭着,门前两盏惨白的灯笼被风吹得剧烈摇晃,映着林府那两个大字,像两张哭丧的脸。
雨更大了,砸在青石阶上噼啪作响。
我拖着一条断腿,一步一步挪上台階。污水混着暗红的血水,从我破碎的裙摆间淌下,在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狰狞的痕迹。
腹中的灼热感越来越强烈,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我抬起一只手,用尽全身力气,拍打在冰冷的门板上。
声音沉闷,被暴雨声吞没。
又一下。
更重。
门内传来窸窣的脚步声,伴着门房不耐烦的嘟囔:谁啊!这鬼天气,催命呢!
门闩被拉动的声音。
吱呀——
沉重的门开了一条缝,门房老王探出半张睡眼惺忪的脸。
闪电恰在此时划破夜幕,惨白的光照亮门外。
照亮我浑身裹满泥泞和血污、腹部诡异高耸的身影,照亮我糊满黑泥的脸上那双空洞洞的、却闪着一点骇人幽光的眼睛。
老王的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凝固,然后像一张被揉皱的纸,极度的惊恐迅速爬满每一道皱纹。
他的眼睛瞪得几乎裂开,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喉咙里传出嗬嗬的、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怪响。
他双腿一软,噗通瘫倒在地,手脚并用地向后疯狂爬去,溅起一片水花。
鬼……鬼啊!!夫人回来了!!炸、炸尸了——!!!
他的尖叫声终于撕裂了雨夜,凄厉得变了调。
府内瞬间炸起一片混乱的惊叫和奔跑声。
脚步声杂乱逼近,火把的光亮摇晃着刺破雨幕。
3
最先冲出来的是我大哥,新任的吏部侍郎,穿着寝衣,外袍胡乱披着,脸上还带着被人从热被窝里吵醒的怒容。
吵什么!哪来的刁奴作乱!惊扰了母亲……
他的话卡在喉咙里。
火把的光亮清晰地照在我脸上。
他脸上的怒容瞬间蒸发,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像是被人迎面捅了一刀,眼球剧烈颤抖着,几乎要凸出来。
他指着我,手指抖得不成样子。
婉…婉儿!不……不可能!你早就死了!我亲眼看着你下葬的!你是谁!你是谁装神弄鬼!他的声音尖厉,充满恐惧。
父亲紧接着大步冲出,衣冠整齐些,显然还未歇下。他看到我,先是猛地一愣,随即暴怒取代了惊疑,脸色铁青得吓人。
妖孽!竟敢扮作我死去的女儿来祸乱门庭!他须发皆张,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深深的厌恶和恐惧,死了还不安生!来人!拿我的鞭子来!管你是鬼是怪,我再杀你一次!
母亲被丫鬟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跑来,哭得几乎晕厥:我的儿啊……是你吗你是不是死得冤啊你别吓娘啊……
她猛地看到我隆起的腹部,哭声戛然而止,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去了,变成一种死灰般的惊骇。
她像是突然疯了,一把抢过身后仆人提来驱邪的一桶黑狗血,用尽全力朝我泼来!
邪祟退散!退散!
浓稠腥臭的液体泼了我满头满脸,粘稠地往下滴落,将我染成一个可怖的血人。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我。
我抬手,用湿透的、沾满泥污和狗血的袖子,慢慢地,仔细地,擦去眼睛周围的污血。
然后,我抬起头,看向他们。
一张张惊恐、厌恶、崩溃的脸。
我咧开嘴,轻轻笑了一声。
怕什么
我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只是怀了个鬼胎。
4
死寂。
比暴雨和尖叫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火把在雨中燃烧的噼啪声,和我脸上黑狗血滴落在地上的嗒、嗒轻响。
母亲的眼珠向上一翻,软软地晕倒过去,丫鬟仆妇乱作一团地去扶。
父亲脸上的肌肉疯狂抽搐,指着我的那根手指抖得停不下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骂不出了。
大哥猛地后退一步,像是怕我身上的污血沾染到他,脸色白里透青。
鬼…鬼胎……他喃喃着,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吼,关门!快关上大门!不准她进来!请法师!快去请天龙寺的法师来!!
家丁们吓得腿软,无人敢上前,更无人敢靠近我。
我只是站着,隔着雨幕,看着他们的丑态。
腹中的蠕动似乎更明显了些,那股灼热的怨气在我血脉里欢快地流淌。
最终,还是几个胆大的、年长的婆子,抖抖索嗦地用木棍和扫把远远地逼着我,将我驱赶到府邸最后方,一个荒废多年、用来堆放杂物的破旧小院里。
院门被一把沉重的铜锁从外面锁死。
父亲冰冷惊惧的声音隔着门缝传来:看好她!不准她踏出院门一步!等天一亮……天一亮就请法师来处置!
脚步声仓皇远去,像逃离瘟疫。
我站在破败的院落中,雨水冲刷着身上的污秽。院墙高耸,角落里堆着破败的家具,一口枯井张着黑洞洞的口。
我抚上剧烈蠕动的腹部,那里面的小东西,似乎对外界的恐惧和恶意格外兴奋。
别急,我轻声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才刚刚开始。
那一夜,林府无人能眠。
惊惧和流言像瘟疫一样在高墙内蔓延。
而我,坐在漏雨的破屋门槛上,听着外面惶惶不安的动静,感受着腹中鬼胎贪婪汲取着这府中滋生的恐惧。
5
第一天,相安无事。
只是送饭的小厮将食盒从门缝里塞进来时,手抖得像是发了癫,汤水洒了一地,看也不敢看我一眼。
第二天黄昏,府里开始死人了。
最先死的,是那天晚上开门的老门房老王。
他被发现淹死在了后花园的锦鲤池里,池水很浅,刚刚没过膝盖。他是头朝下栽进去的,像是自己把自己按在了水里,活活憋死的。发现时,尸体都泡胀了,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
府里悄悄处理了尸体,对外说是夜滑失足。
恐惧的藤蔓悄悄缠绕上每个人的脚踝。
第三天夜里,死的是当初奉命给我钉棺的两个家丁。
他们死在了同一间房里,像是互相掐死了对方,眼球凸出,舌头外伸,指甲里全是对方的皮肉碎屑。现场没有第三个人的痕迹。
恐慌再也压不住了。
是诅咒!是小姐回来报仇了!下人们窃窃私语,眼神惊惶,经过我院落时远远绕行,仿佛那里盘踞着噬人的毒蛇。
父亲和大哥请来的法师、道士来了几波,铃铛摇得山响,符纸贴满了我的院门。
没用。
第五天,曾在我出嫁前夜,替我梳头时失手将簪子插进我头皮、骂我克夫的恶毒老嬷嬷,被发现吊死在了她自己屋的房梁上。脚下没有垫脚凳,她是如何把自己挂上去的,无人得知。
第七天,当初在我棺木前笑得最大声、嚷嚷着晦气快埋的远房表叔,暴毙在宴席上。七窍流血,大夫查不出原因,只说是急症。
死寂的恐惧变成了公开的崩溃。
府里人人自危,太阳刚落山就紧闭房门,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影。
每死一个人,我腹中的鬼胎就安静一分,那股灼热的怨气就平息一缕,仿佛饱餐了一顿。
半个月,整整七个人。
府里的棺材味儿浓得散不去。
6
这天午后,阴雨绵绵。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刺耳的敲锣声和一个异常亢奋尖利的吆喝。
林府订的棺材——送到喽——!
那声音又尖又利,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欢快,听得人头皮发麻。
我缓缓走到院门后,透过门缝向外看。
只见一个穿着黑色寿衣、瘦得像竹竿的男人,正指挥着几个力夫,将一具具崭新的、刷着黑漆的棺材往府里抬。
棺材太多,几乎堵住了前院。
那男人脸上挂着极其夸张的笑容,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下,露出满口参差不齐的黄牙。他的眼睛亮得骇人,闪烁着一种疯狂又贪婪的光。
是城里棺材铺的老板,姓刘,据说他家的棺材,总是卖得特别好。
父亲和大哥闻声赶来,看到满院的棺材,脸都绿了。
父亲气得浑身发抖:谁订的!谁让你送来的!
刘老板嘻嘻一笑,鞠了个躬,声音越发尖利:哎呦喂,林老爷!您府上近日不是用度大嘛!瞧瞧,这都是上好的楠木棺材,给您府上备着的!整整十三口呢!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十三口!
围观的仆人们瞬间哗然,惊恐地互相打量着,计算着府里还剩多少人。
大哥猛地看向我院落的方向,眼神怨毒惊惧到了极点。
父亲踉跄一步,几乎站不稳,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刘老板却像是嫌不够,踮着脚,抻着脖子,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站在门后的我。
他脸上的笑容更加咧开,疯狂而谄媚,朝我的方向用力点了点头。
我隔着门缝,平静地看着这一切,手轻轻抚摸着腹部。
那里已经安静了很久。
不急,我低声自语,声音冰寒,还剩五个。
7
这句话不知怎的就传了出去。
府里剩下的活人,彻底疯了。
当天晚上,三姨娘悬梁自尽——她在我出嫁前,曾不小心将一杯滚茶泼在我手上,烫出一串燎泡。她怕得熬不住了。
还剩四个。
父亲终于崩溃了。
他再也顾不得体面、恐惧,提着一把辟邪的桃木剑,带着一群战战兢兢、几乎要逃跑的家丁,撞开了我院落的门锁。
他冲进来时,我正站在那口枯井边,低头看着井里黑黢黢的深处。
雨水将院子洗刷得有些干净了,但我身上依旧散发着淡淡的土腥和血气。
妖孽!你到底要怎样!父亲嘶吼着,桃木剑指着我,但他握剑的手抖得厉害,眼窝深陷,状若疯魔,你要把我们全家都害死才甘心吗!林家到底做了什么,养出你这个索命的债主!
我缓缓转过身,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贴在脸颊上。
我看着他那张因极度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脸,心中那片死寂的冰湖没有泛起一丝波澜。
做了什么我重复着,声音平直得像一把刮骨的刀。
我慢慢地、当着他的面,扯开了早已污秽不堪的衣襟。
锁骨下方,心口的位置,皮肤惨白。
但那上面,却赫然烙印着一个暗红色的、狰狞的图案——那根本不是胎记,细看下去,竟像是一个被烈火灼烧变形的家族图腾!而在那图腾中心,深深嵌着一枚玉佩。
那玉佩,正是林家世代相传、只传给嫡系子女的家族玉佩!
只是原本温润的白玉,此刻已经被污血浸透,变成了骇人的暗红色,死死黏在我的皮肉里,像是生长了进去!
父亲的眼睛猛地瞪圆了,瞳孔缩成针尖,死死盯着我胸口那枚血玉佩和诡异的烙印。
他脸上的愤怒瞬间凝固,然后碎裂,一种更深的、无法理解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猛地攫住了他!
不……不可能……这玉佩……他语无伦次,像是看到了比鬼怪更可怕的东西,那是……那是……
认得了我偏头看他,嘴角慢慢向上扯出一个极致冰冷的、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
我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亲爱的父亲,你真的忘了吗
我的手指轻轻抚上那枚吸饱了血的玉佩,指尖冰冷。
我要的不多。
只是要你们所有人……
我的目光掠过他惨无人色的脸,看向他身后那些面无人色的家丁,看向这栋华丽腐朽的府邸每一个角落。
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地狱般的寒气。
给我,和我的孩儿……
陪葬。
8
父亲手中的桃木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瘫软下去,瘫倒在泥水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胸口的烙印和血玉,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濒死般的怪响。
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彻底崩塌、碎裂。
露出血淋淋的、绝望的真相。
父亲瘫在泥水里,像一滩烂肉。雨水冲刷着他煞白的脸,那双曾精于算计、威严无比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只剩下倒映出的我——胸口那枚狰狞的血玉,和下方扭曲的家族烙印。
不…不该是这样…那玉…那祭…他嘴唇哆嗦,涎水混着雨水从嘴角流下,语无伦次。
我慢慢拢起衣襟,遮住那耻辱与怨恨的印记。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下颌滴落。
祭我重复这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让他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是啊,一场献给‘家族昌隆’的活祭。用我的命,我的骨血,填你们永无止境的贪欲。
我向前一步,湿透的裙摆扫过地上的污水。那些家丁惊恐地后退,挤作一团,无人敢上前扶他们烂泥般的家主。
你,我敬爱的父亲,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看一具腐朽的棺木,亲手给我灌下那碗符水,在我挣扎时,用这玉佩,烙下了家族的印。
你,我亲爱的大哥,我转向刚刚闻讯赶来、僵在院门口的身影,按着我的手脚,笑着对我说:‘婉儿,替哥哥挡了这一劫,林家记得你的好。’
大哥林弘业脸上血色尽失,手里的油纸伞啪地掉落在地。他指着我,声音尖利破碎:胡说!妖言惑众!父亲!快起来!这妖孽编造谎言乱我等心神!法师!法师马上就到!
还有你,我慈爱的母亲。我看向被丫鬟搀扶着、几乎站立不住的妇人。她浑身湿透,发髻散乱,眼神涣散,嘴里不停念叨着冤孽。
你在一旁哭着,却亲手缝制了我出嫁的喜服,每一针每一线,都淬着你们早就计划好的毒。你说,‘女儿,别怪娘,都是为了林家’。
母亲嗷一嗓子,猛地推开丫鬟,扑到父亲身边,疯狂摇撼着他:老爷!老爷你说话啊!告诉她不是这样的!不是啊!我们是为了她好!那鬼王看中她是她的福气!是为了消灾啊!
福气我轻笑出声,那笑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瘆人。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我抚上高高隆起的腹部,那里面的小东西似乎被浓烈的怨气滋养,兴奋地鼓动了一下。
鬼王我歪着头,看着他们,谁告诉你们,那是鬼王
父亲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惊疑。
那不过是你们林家祖上招惹的、一个被封印在乱葬岗下的古老邪祟罢了。你们世代用嫡女的性命和魂魄去喂养它,换取短暂的权势富贵。我的声音平铺直叙,却撕开了最血淋淋的真相。
到我这一代,它快要挣脱封印了,需要的祭品更多,更‘补’。所以,你们不仅要我死,还要我怀着极致的怨气死在阴时阴地,用我这至阴至怨的尸身和未出世的婴孩,去彻底平息它的躁动,换取林家下一个百年的荣华。
你们成功了,也失败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污泥和血色之下,皮肤泛着死气的青白。
我死了,怨气冲天的确‘喂饱’了它。但你们忘了,极致的怨恨本身,就是一种力量。那乱葬岗下,可不只它一个‘东西’。
腹中的鬼胎剧烈地躁动起来,一股阴寒至极的气息以我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院中的火把噗地一声,齐齐熄灭!
黑暗笼罩下来,只有雨声哗啦。
黑暗中,响起一片惊恐的抽泣和呜咽。
它‘吃饱’了,沉睡了。而我……我在黑暗中轻轻开口,声音仿佛贴着每个人的耳朵响起,我和我孩儿的怨,醒了。
我们,就是林家新的‘债主’。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黑暗,是某个家丁受不了这恐惧,发了疯。
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火把重新被颤抖的手点燃,光线摇曳。
众人看清院中情形,无不骇得魂飞魄散。
只见刚才那个发疯惨叫的家丁,此刻直挺挺地倒在泥水中,眼睛瞪得滚圆,嘴角却咧开一个极其诡异僵硬的笑容,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乐之事,气息全无。
而我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枯井边。
雨水冲刷着我,我却仿佛不再冰冷,周身弥漫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第一个。我轻声说,目光落在面无人色的林弘业身上,大哥,你找的法师,好像来不及了。
林弘业怪叫一声,转身就想跑。
但他刚迈出一步,就猛地僵在原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他的脸迅速变成青紫色,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脖子,抓出一道道血痕,眼球暴凸,舌头一点点被迫伸出口腔。
呃……呃……他发出艰难的、像是被填满泥沙的喘息声。
弘业!母亲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想要扑过去,却被身边的婆子死死拉住。
父亲瘫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长子以这种诡异的方式走向死亡,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
记得吗大哥我冷眼看着他挣扎,你按着我时,笑着说,‘憋口气,很快就好’。现在,感觉如何
林弘业的挣扎渐渐微弱,最终咚地一声栽倒在地,四肢抽搐了几下,不动了。脸上凝固着极致痛苦和恐惧的表情。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雨声和母亲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剩下的家丁仆役彻底崩溃了,不知是谁先尖叫一声快跑啊!,人群顿时炸开,哭喊着四散奔逃,只想逃离这个炼狱般的院落。
但他们发现,院门不知何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封死了,任他们如何撞击拍打,都纹丝不动。
绝望的哭嚎响彻小院。
我没有看那些无头苍蝇般乱窜的下人,目光缓缓转向瘫软的母亲和父亲。
母亲,我唤她。
她猛地一颤,惊恐万状地看向我。
你哭得那么伤心,缝嫁衣时,却用了最能聚阴引煞的幽冥丝。我慢慢走向她,你说,这样‘那位大人’会更喜欢。
不…不是我…是法师…是法师让用的…她涕泪横流,疯狂摇头。
是啊,法师。我停在她面前,俯视着她,你们林家养了那么多年的那位‘高人’,此刻又在哪呢
我伸出手,指尖冰冷,轻轻拂过她苍白憔悴的脸颊。
她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被毒蛇舔舐。
你说,都是为了我好。我的指尖滑到她的脖颈,那里戴着一串小小的、开过光的金佛。可你的佛,救不了你。
那串金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漆黑,然后咔嚓一声,碎裂开来,化作齑粉从她颈间飘落。
母亲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空洞呆滞。她不再哭喊,也不再颤抖,只是痴痴地笑着,嘴里喃喃念叨:福气…是我女儿的福气…嘿嘿…福气…
她疯了。
涎水从她嘴角流下,她痴痴傻傻地拍着手,对身边丈夫的惨状和长子的尸体视而不见。
我直起身,不再看她。
最后,目光落回泥水中的父亲身上。
他目睹长子惨死,发妻疯癫,所有的精气神仿佛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但他眼底最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极致的、无法言说的恐惧,不是对死亡,而是对别的什么。
还剩你,父亲。我说。
他猛地一抖,浑浊的眼睛看向我。
林家…林家不能绝后…他嘶哑地挤出这句话,像是最后的执念。
林家我环视这座在雨中更显阴森腐朽的府邸,早就从根子里烂透了。绝后,是报应。
我抬头,感受着雨水的冰冷,也感受着腹中鬼胎那越来越清晰的、对终结的渴望。
时辰快到了。
我话音落下,府邸深处,突然传来接连四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一声接着一声,迅速戛然而止。
那是最后四个人的声音。包括那个一直躲在佛堂里念经、在我生前克扣我用度、骂我是赔钱货的二姨娘;包括那个曾在我被关祠堂时,偷偷给我送馊饭的管家;包括……
父亲的身体随着每一声惨叫而剧烈抽搐一下。
最后一声惨叫消失后,整个林府,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只剩下雨声,母亲痴傻的笑声,和父亲粗重绝望的喘息。
十三口。
齐了。
院门那无形的禁锢消失了。
但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个家丁敢靠近这个院子,甚至可能,已经没有人了。
嗒…嗒…嗒…
脚步声响起。
棺材铺的刘老板,依旧是那身漆黑的寿衣,脸上挂着那裂到耳根的、疯狂的笑容,一步一步从黑暗的廊檐下走来,雨水仿佛都避开了他。
他看也没看地上的尸体和疯妇,径直走到我面前,夸张地鞠了一躬。
夫人,您订的十三口棺材,都用上了。他的声音尖利刺耳,林家上下,算上刚断气的和这位疯了的,刚好十三位主子。下人们……吓跑了不少,没死的,也算他们造化。
他嘻嘻地笑着,搓着手,眼睛里的贪婪绿光几乎要溢出来。
我漠然地点点头。
刘老板又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那声音却依旧清晰地传入我和父亲耳中:夫人,您这‘小少爷’怨气冲天,乃是极品的鬼煞之体,若是交由小人……小人定能寻一处极阴养尸地,辅以秘法,假以时日,必成……
滚。
我一个字打断他。
刘老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咧得更开,连连鞠躬:是是是,小人多嘴,小人这就滚,这就滚……夫人若日后有何差遣,小人随叫随到……
他一边说着,一边谄媚地笑着,倒退着消失在雨幕和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父亲听着这一切,最后的希望彻底破灭。他明白了,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救赎的可能。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力气抬起头,看着我,眼中是彻底的崩溃和一丝茫然的困惑:为…为什么…明明…祭礼…应该成功…林家该昌盛百年……
我走到他面前,慢慢蹲下身,直视着他涣散的眼睛。
因为,‘它’被打扰了。
你们以为算计了一切,用我的命和怨气去献祭。
却忘了,乱葬岗那种地方,死的又不止我一个,埋的也不止那一个‘东西’。
你们强行灌注给我的怨气,和那邪祟的力量,惊醒了我坟茔之下……另一个更古老、更沉默的存在。
我抚摸着腹部,那里,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只知索取怨恨的鬼胎。
现在,是我的孩儿,‘它’不喜欢你们林家的味道。
父亲的眼珠猛地凝固了。
他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无尽的恐惧和彻底的茫然,永远定格在了他脸上。
他的头颅无力地垂落下去,彻底没了声息。
雨,不知何时,小了。
天边透出一点微弱的、灰蒙蒙的光。
快要天亮了。
院子里,横陈着尸体,疯癫的妇人坐在泥水里痴笑。
我站在废墟中央,浑身湿透,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
腹中的躁动彻底平息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笼罩着我。
所有的怨恨,似乎都随着林家的覆灭而找到了归宿。
不,还没有。
我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依旧隆起的腹部。
一只手轻轻覆盖上去。
那里,不再有蠕动的鬼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坚实的、如同玉石般的触感。
仿佛我怀着的,不再是一个婴儿,而是一件……即将完成的、怨恨与诅咒的终极造物。
微光下,我周身弥漫起极淡的黑色雾气,比最深沉的夜更漆黑。
雨停了。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
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对于这座死寂的府邸,对于我,早已没有了昼夜交替。
只有永恒的……终结。
和我腹中,那静静孕育的、未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