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我女儿的获奖短片叫《我的光》。
我是那片投下巨大阴影的乌云,逼她学刺绣,用亲情绑架她,让她活在压抑的旧时代里。
她后妈,是那道冲破乌云,带她拥抱现代艺术,给她自由和灵魂的光。
视频最后,她泪光闪烁地对着镜头说:感谢我的光,林阿姨,是你让我重获新生。
台下掌声雷动,我前夫和她后妈在闪光灯下与她相拥而泣。
我这个亲妈,成了他们一家三口感人故事里,一个面目模糊的注脚。
心死那天,我把为她准备的成年礼——那间位于艺术区,本该属于她的刺绣工作室,连同所有产权,匿名捐给了山区儿童艺术教育基金。
从此,她的光与暗,都与我无关。
01
把女儿从前夫家接回来,我亲手熬的银耳莲子羹还温在炖盅里。
她一进门,就皱着眉在空气里嗅了嗅。
妈,你又在工作室待了一天一股线油和旧木头的味儿。
我脱下围裙的手顿住,不懂她语气里的嫌弃。
女儿将双肩包甩在沙发上,继续说。
就像你总说我身上有烟火气,没灵气。我看你这身手艺,才真是又土又没前途。
当年陈建斌在我孕晚期,搭上了他那位富家千金的客户林佩。
我刚出月子,他就以我情绪不稳为由,把女儿强行带走。
直到林佩生下儿子,家里一地鸡毛,他才把四岁的女儿还给我。
没想到这些年,我引以为傲的非遗手艺,在她眼里竟是如此不堪。
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碗羹倒进了水槽。
既然嫌弃,就回你爸那去吧,他家有灵气。
女儿愣住了,大概没料到我会这么直接。
她看了一眼窗外,陈建斌的车已经开远了。
你什么意思赶我走
我没看她,只是擦着流理台上的水渍。
你爸刚打电话,说林姨带弟弟去上马术课,让我来接你。
我问他你怎么不一起去,他说你晕车。
女儿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眼神躲闪。
我……我就是不想去!不行吗
她抓起包,重重地摔门而去。
我看着玄关处,她没来得及换下的,那双崭新的马术靴,恍如隔世。
四岁的陈念一被送回来时,抱着林佩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她尖叫着妈妈别不要我,仿佛我是个抢走她幸福的恶魔。
头一年,她不肯叫我,只叫我阿姨。
后来,在我日复一日的陪伴和引导下,她终于怯生生地喊出了第一声妈妈。
我以为,血脉终究是无法割舍的。
我从不在她面前说陈建斌的不是,也支持她假期去那边维系感情。
没想到,我小心翼翼维护的亲情,在她心里,只是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充满旧木头味儿的过去。
02
回到工作室。
看着满屋子为她参赛准备的顶级苏绣材料,我叹了口气。
云锦、杭罗、真丝绡,光是这些面料,就花了我小半年的积蓄。
这些年,为了让她在艺术上走得更远,我几乎倾尽所有。
陈建斌除了按月支付那点可怜的抚养费,再无其他。
还好,我的刺绣工作室如今在业内也算小有名气,订单不断。
为我自己的女儿花钱,我从不心疼。
想着这些材料放着也是浪费,我拨通了徒弟小雅的电话。
然后一个人坐回绣架前,试图用一针一线,缝补内心的裂痕。
小雅来的时候,我已经绣好了一角芙蓉。
她看着那片薄如蝉翼,色泽艳丽的绣片,惊叹不已。
师父,您这手艺,念一将来肯定青出于蓝啊!
有您这样的妈妈铺路,她也太幸福了。
我苦笑,和她讲了女儿宁愿撒谎,也不愿承认被新家庭排挤的事。
小雅听完,气得脸都红了。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她真以为那个后妈是真心对她好
接着,她又有些心疼地看着我。
师父,我知道您这些年为了念一,推了多少事。
您别往心里去,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可能就是虚荣心作祟。
我疲惫地靠在椅背上。
何止是推了事。
五年前,有个法国奢侈品牌邀请我去做首席东方设计顾问。
只因陈念一在电话里哭着说,妈妈你要是走了,我就再也不是你了女儿了。
我就放弃了那个天赐良机。
对陈念一,我问心无愧。
03
送走小雅,我独自瘫在工作室的软榻上。
习惯了女儿在身边叽叽喳喳,她不在,屋子里空得让人心慌。
本以为今天她回来,我们能好好聊聊比赛的构图,没想到会是这样不欢而散。
打开女儿的社交账号,一片空白,她早就屏蔽了我。
仿佛我这个母亲,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存在。
想了想,还是拍了张刚绣好的芙蓉花照片发给她。
【念念,这是妈妈为你比赛准备的,『醉芙蓉』,光线下会变色。】
没一会儿,女儿发来了一张图。
点开一看,是一套崭新的、设计前卫的数位板和压感笔。
【林姨给我买的,她说我的未来在数字艺术,而不是守着那些老古董。】
虽然我一眼就看出,那套设备是最新款,价格不菲。
可看在女儿似乎很高兴的份上,我还是压下心头的酸涩,回复她。
【新工具也很好,只要你喜欢,妈妈都支持你。】
女儿没再回我。
我落寞地放下手机,起身去整理那些她看不上的老古董。
在小区里倒垃圾时,遇见了楼下的张教授。
他是我们市美术学院的客座教授,也算半个同行。
当年我离婚时,他没少帮我介绍资源,让我能靠手艺度过最难的日子。
闲聊几句后,他忽然问:书蕴,念一那孩子,最近没惹你生气吧
我一愣:没有啊,她去她爸那儿了。
是吗我昨天去市里新开的那个『光影画廊』,看到陈建斌他们一家了,没看到念一啊。
光影画廊不是说在家备赛吗
我干笑了两声: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圈子了。
张教授了然地点点头,眼神里多了几分怜惜。
你啊,就是为孩子付出太多了。上次跟你提的那个青年艺术家扶持计划的评委,你真不考虑一下
放在平常,我大概会以要陪女儿为由婉拒。
可今天,我居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好,您把资料发我吧,我看看。
04
没想到,会在评委席上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姜老师
顾教授
看着眼前男人温和的笑脸,我有些恍惚。
顾清时,国内顶尖的艺术史学者,几年前我在一个学术论坛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当时他对我研究的宋代刺绣针法极感兴趣,我们聊得十分投机。
后来他受邀去了海外讲学,我们便断了联系。
没想到如今再见,竟是在这样的场合。
早知道顾教授也来,我就该把我的压箱底宝贝带来,好好请教一番。我笑着打趣。
顾清时眼中笑意更深。
一如几年前,我们相谈甚欢的那个下午。
一整天的评审工作,我们配合得相当默契。
结束后,顾清时看着我,真诚地开口。
姜老师,其实我这次回来,一部分原因也是想继续向你请教。不知……
恐怕不行了。我干脆地打断他。
我女儿马上要参加一个很重要的比赛,我得全身心陪着她。
好吧。他遗憾地耸了耸肩。
那我预祝令爱取得好成绩。
05
回到家,才发现女儿已经回来了。
念念你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我惊喜地换上拖鞋,想上前看看她最近的画稿。
女儿坐在沙发上,抱着手臂,冷冷地盯着我。
你去哪了跟野男人鬼混到这么晚
我闻了闻自己身上,只有一股淡淡的墨香。
妈妈去做一个比赛的评委,刚结束。怎么了
评委女儿冷笑着,将手机摔到我面前。
我看是去跟男人拉拉扯扯吧!
手机屏幕上,赫然是我和顾清时在展厅里并肩讨论作品的照片,角度拍得十分暧昧。
要不是我同学也去参观,拍下来问我那男人是谁。
我还不知道,你背着我搞这些名堂!
看着女儿鄙夷的表情,我耐着性子解释。
那是妈妈的同行,顾教授,我们只是在正常的工作交流。
我看你是缺男人缺疯了吧!
女儿的一句话,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跟那个开画廊的王总吃饭
还有上次那个张教授,大半夜的还给你发消息,要不要脸
天天跟我说要专心艺术,别想些乱七八糟的,结果你自己的私生活乱成一锅粥!
有你这样的妈,我都替你臊得慌!
女儿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朝我嘶吼。
说完,就抓起桌上的数位板,砸门而去。
只留下我站在原地,被我最爱的人,用最恶毒的言语,钉在了耻辱柱上。
06
王总是我的大客户,常找我定制高端礼品。
张教授是多年的老友,深夜发消息是和我探讨一个修复项目。
顾清时更是坦荡君子,我们之间清清白白。
我万万没有想到,在女儿心里,我竟是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私生活混乱的人。
我苦笑着跌坐在沙发上,心比当年撞见陈建斌和林佩在车里拥吻时还要痛。
当时他就是那样把林佩护在身后,对我吼。
姜书蕴,你闹够了没有!别跟个泼妇一样!
他们都是无辜的,只有我是那个疯狂的、不体面的罪人。
不知在黑暗中坐了多久。
手机亮了一下。
打开一看,是小雅发来的一张截图。
【师父,这林佩也太会装了吧,恶心心。】
点开图片,是林佩发的朋友圈,她和陈念一亲密地头靠着头。
配文是:【我的小艺术家终于想通了,灵感爆棚,期待你的大作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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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里,陈念一眼睛还有些红肿,但整个人依偎在林佩怀里,笑得灿烂。
一副母女情深的模样。
我点进女儿的社交账号,发现那条屏蔽我的横线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最新的动态。
同样的照片,却是不同的配文。
【和妈妈的灵感碰撞。】
我已经快三年没资格看她的动态了。
因此这一刻,我无比确信,这是她故意展示给我看的。
看她们的母女情深,看她如何依赖着那个夺走她完整家庭的女人。
她明知道林佩是小三,却还是选择叫她妈妈。
或许,最亲的人,才最懂得刀子该往哪里捅。
可她已经不是孩子了,她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而我,会成全她的选择。
这个女儿,我不要了。
07
接下来的日子,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主动联系了几个之前犹豫不决的大订单,每天在绣架前坐到深夜。
自然,也就没时间去关心陈念一在做什么。
更没有一天发十几条消息,嘘寒问暖地追问她的比赛进度。
想必,她也乐得清静。
这期间,只有林佩联系过我一次。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优雅得体,带着上流社会的优越感。
书蕴,念一比赛的报名费,你是不是该交一下了
当时我正在给一幅双面异色绣收尾,头也没抬。
她不是有手有脚吗让她自己去交。
这些年,陈建斌和我之间,向来是林佩在中间传话。
对于这对男女,我向来懒得多费口舌。
林佩顿了一下,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教导的意味。
念一现在是创作关键期,情绪波动大,你作为母亲,应该多体谅她,而不是跟她赌气。
我差点笑出声。
一个第三者,倒是以主母的姿态,教育起我这个原配了。
她想怎么样都行,用不着再通过你来告诉我。
没想到,陈念一倒是主动回家了。
那天我刚完成一个大项目,请工作室的几个徒弟吃饭。
因为高兴,多喝了几杯,最后还是小雅开车送我回来的。
刚走进家门,就看到陈念一黑着脸从她房间里出来。
你还知道回来整天在外面花天酒地,有你这么当妈的吗
正要跟我打招呼的小雅僵在原地。
尴尬地看了我一眼,又挤出笑脸。
这位就是念一师姐吧,常听师父提起你,果然有艺术家气质。
陈念一轻蔑地瞥了我一眼,冷哼一声。
转身回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醉意上头的我,叮嘱小雅路上小心,自己也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08
陈念一回来的原因,是要参加一个名为我的光的青年影像大赛。
这是市里联合美院举办的,获奖者不仅有丰厚奖金,还能获得名校的自主招生推荐资格。
之前为了配合她,我早就把接下来半年的行程排开,准备全身心辅助她。
虽然这意味着我要推掉所有订单,放弃很多交流学习的机会。
可那时候的我,觉得一切都值得。
就好像,这场比赛,是我们母女俩共同的战役。
可是,如今的我看着那张为她制定的计划表,只觉得可笑。
好日子过够了,非要给自己找罪受。
没想到,比赛提交作品的前一天,陈念一才火急火燎地找我。
她闯进我的工作室,尖叫着让我给她当摄影师。
都几点了你知道吗明天就截止了!
你为什么不主动问我!为什么!
我被她吵得头疼,只觉得她的声音无比刺耳。
我给你的生活费里,包含了请专业团队的预算。
如果你觉得一个人搞不定,可以放弃。
我没有义务为你的人生负责,尤其是在你选择别人做你『妈妈』之后。
看着她还想撒泼,我指了指墙上的钟。
现在已经下午四点了,你确定还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陈念一气得眼眶通红,跺着脚跑了出去。
其实我知道她为什么拖到最后。
这几天,我偶尔听到她在房间里和林佩打电话,似乎是在争论拍摄风格。
林佩大概是想让她拍些前卫的、现代的东西。
可我知道,陈念一的基本功,根本撑不起那些花里胡哨的概念。
按照以前,我会冲进去,苦口婆心地给她分析利弊。
可现在,这一切又与我何干呢。
09
颁奖典礼那天,我还是去了。
毕竟是我一手养大的女儿,我还是想亲眼见证她人生中的重要时刻。
在观众席的角落坐下,没多久,就看到了陈建斌和林佩盛装出席,坐在了前排的嘉宾席。
想来,他们对女儿这次的比赛也很有信心。
不需要照顾女儿的日子,我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就连张教授也看出了我的变化,打趣我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喜事,整个人容光焕发。
我简单说了下女儿最近跟着她爸,我清闲了不少。
张教授沉吟片刻,认真地对我说。
书蕴啊,你为孩子耽误了这么多年,我们都看在眼里。
最近国家文博院有个去敦煌修复壁画的项目,为期一年,回来就是大师级的专家了。
之前一直没敢跟你提,怕你放不下孩子。现在既然有机会,你……
这个项目我知道,是所有搞传统艺术的人梦寐以求的殿堂。
只是当时的我,满心满眼都是女儿的比赛,根本没往自己身上想。
大概什么时候出发
下周,你要是愿意,我马上去给你推荐。
10
说不心动,是假的。
这些年,为了照顾陈念一,我放弃了太多精进技艺的机会。
如今想来,依旧遗憾。
可敦煌一去就是一年,也意味着我将彻底缺席她接下来最关键的高三。
我们的关系,大概会就此彻底破裂。
这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我曾握着她的手,教她穿第一根针,绣第一朵花。
我真的要在她即将迎来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时,弃她而去吗
有那么一刹那,我动摇了。
或许她真的只是被林佩蒙蔽了,或许我的爱太过厚重让她想要逃离。
她才17岁,也曾在我生病时,用小小的手为我熬一碗白粥。
我从小与父母缘浅,女儿一直是我活下去的全部意义。
在那些被背叛、被抛弃的漫长黑夜里,是她软软的身体温暖了我。
不知不觉,颁奖典礼开始了。
金奖的获得者,赫然是陈念一。
我看到她穿着林佩为她挑选的昂贵礼服,激动地走上台。
我的心,突然又软了下来。
主持人问她:念一同学,你的作品《我的光》感动了所有评委,能和我们分享一下,你的光是谁吗
陈念一接过话筒,大屏幕上开始播放她的短片。
开篇,是一双布满老茧和针眼的手,在昏暗的灯光下飞针走线。
旁白是她冰冷的声音:我出生在一个充满压抑的家庭,我的母亲,是一个固执的绣娘。她以为爱就是控制,是把我变成另一个她。
画面一转,林佩出现了。
她带着童年的陈念一去画展,去听音乐会,去世界各地旅游。
直到我遇见了林阿姨,她像一道光,照亮了我灰暗的世界。她告诉我,艺术是自由的,是鲜活的,而不是一堆发霉的旧布料。
短片的最后,是陈念一和林佩、陈建斌的全家福。
她对着镜头,笑中带泪。
所以,今天我想把这个奖,送给我的光,我的妈妈——林佩。
11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
麻木、荒唐、撕心裂肺。
我呆呆地坐在原地,看着台上相拥而泣的一家三口。
陈建斌和林佩满脸骄傲,而我的女儿,用最残忍的方式,完成了对我的公开处刑。
原来,我这么多年的含辛茹苦,只是她口中灰暗的世界。
我赖以为生的手艺,是发霉的旧布料。
而那个破坏我家庭的女人,才是照亮她人生的光。
这难道是我的报应吗
摸了摸脸颊,一片冰凉,我甚至都忘了流泪。
叮咚——
手机来了消息。
是工作室的房东,催我下个季度的租金。
那个工作室,是我特意租在艺术区核心位置的。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等陈念一成年,我就把这里重新装修,作为她的个人工作室,送给她当作成年礼物。
而她,却在自己的高光时刻,用一道虚假的光,将我彻底驱逐出她的世界。
我咧开嘴,发出一声无声的、扭曲的笑。
笑我的痴心妄想,笑我的自作多情。
我打开和张教授的对话框。
【张教授,谢谢您的机会,我决定了。】
【我去。】
既然为别人而活的人生,是一场彻头彻T尾的笑话。
那么这一次,请允许我,为自己活一次。
就算晚了,就算要背上狠心母亲的骂名。
可这是十几年来,我第一次,想要做回姜书蕴自己。
12
典礼结束后,陈念一给我打了电话。
她大概是想炫耀,又或者,是想看我的反应。
我平静地接起。
妈,你看到我获奖了吗林姨说要给我办庆功宴,就在最好的酒店。
我正收拾着去敦煌的行李,淡淡地看了眼窗外的夜色。
看到了,恭喜。
陈念一似乎对我的平静很不满,声音拔高了些。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你不为我高兴吗
我很高兴。我停下手中的动作,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我很高兴,你终于找到了你的光。
以后,就让她一直照着你走吧,别再来找我这个乌云了。
说完,我挂了电话,拉黑了她的号码。
或许是有些心虚,又或许是良心发现。
第二天一早,陈念一回家了。
她给我带了我最爱吃的那家店的蟹黄包,笑嘻嘻地粘在我身边。
妈妈,我昨晚是不是说错话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正在整理那些珍贵的绣谱,准备一并带走。
没关系,你说的是真心话,我听懂了。
陈念一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又很快被理直气壮取代。
哼,小气鬼。
那……我马上要集训了,你是不是该给我点集训费了
听出她声音里的试探,我终于露出了这些天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当然。
我当着她的面,给陈建斌转了二十万。
这笔钱,是我为她准备的大学四年的全部费用。
谢谢妈妈!你最大方了!
陈念一瞬间开心起来,以为我还在乎她,以为我还会像以前一样,无论她做什么都会原谅她。
可她不知道,这是我为她的人生,付的最后一笔账。
13
去敦煌那天,是顾清时来送我。
那次评审结束后,他得知了我的困境,也看到了那场荒唐的颁奖典礼。
他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是默默地帮我整理资料,联系项目组。
分别前,他看着我,眼神认真。
书蕴,你不是乌云,你是孕育珍珠的蚌。是她自己,选择了一颗鱼目。
你只是暂时蒙尘,去敦煌吧,去找到你自己的光。
等你回来,我希望,能有荣幸成为你光芒下的那个人。
我看着他温润的眼眸,笑着点了点头。
也祝你,一路平安。
无论别人爱不爱我们,我们都要先学会爱自己。
飞机起飞前,我收到了小雅发来的消息。
【师父,念一好像到处在找你,都找到工作室来了。】
我没有兴趣知道她为什么找我。
只是在空姐的提醒下,关掉了手机。
飞机穿过云层,我的心,也逐渐挣脱了束缚,飞向一片崭新的、自由的天空。
14
在敦煌的日子,清苦,却无比充实。
我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专家,日复一日地对着斑驳的壁画,用最精细的笔触,与千年的历史对话。
在这里,没有糟心的家事,没有恶毒的语言。
只有艺术的虔诚和内心的宁静。
陈念一是在我离开两个月后,通过张教授才联系上我的。
那天,电话接通时,那头是她崩溃的哭腔。
你走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就走了
她的哭声尖锐又刺耳,隔着信号不佳的电流,依旧让我感到烦躁。
这是我的工作,我没必要向你汇报。
我已经给了你爸足够你读完大学的钱,有任何需要,找他。
陈念一哭得更凶了。
可我不想在那个家待了!林佩天天逼我画那些商业插画,说我的基本功是垃圾!
陈建斌也嫌我花钱多,不给我好脸色!
那个画室根本就没有我的位置,弟弟的东西堆得到处都是!
妈妈,我错了,你回来接我吧,我想你了……
我皱了皱眉,你爸不管你
陈念一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哭。
要不,你住校吧。眼下,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不要!学校的画室设备那么差!妈妈我错了,你回来吧,我想跟你学刺绣了!
看了眼时间,修复组的讨论会马上要开始了。
我只得告诉她,我不可能回去。
既然她当初选择了那道光,就应该承担光芒背后的阴影。
她已经不是孩子了。
我不可能因为她一时的悔悟,就放弃我好不容易才找回的人生。
15
挂断电话,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曾经,我是那么渴望成为陈念一唯一的光,她却将我推入无边的黑暗。
如今我放手了,让她去追逐她想要的光。
她却又哭着喊着,说我的世界才是温暖的。
我苦笑着看着帐篷镜子里映出的自己,风沙让我的皮肤变得粗糙,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或许人这一生,终究是要为自己活得热烈一次。
手机里,顾清时发来几张新发现的古代绣品残片的照片,和我探讨修复的可能性。
自从我来了敦煌,他几乎每周都会寄来一些专业书籍和资料,偶尔,还会有一盒能润喉的胖大海。
我们聊艺术,聊历史,聊人生。
他从不追问我的过去,却用最温柔的方式,治愈着我的伤口。
或许,真正的光,不是照亮你,而是让你自己,学会发光。
至于未来,我没有想太远。
我只想在这片厚重的土地上,找回那个被母职吞噬掉的,真正的姜书蕴。
16
意想不到的是。
陈念一的高中班主任,居然通过美院的关系,找到了我的联系方式。
或许是太久没有联系,他的声音有些客气。
他说学校留的家长电话都打不通,这才辗转找到了我。
我笑着解释我近一年都要在项目地工作。
他瞬间恍然大悟,告诉我陈念一最近状态非常糟糕。
前段时间模拟考,总分才三百出头,这……
她本来是我们学校最有希望冲刺央美的苗子啊。
原来,我不在的日子里,陈念一的艺术之路,走得并不顺畅。
林佩的指导眼高手低,陈建斌的投入虎头蛇尾。
失去了我这个最坚实的后盾,她的天才光环,迅速褪色。
手机里,班主任苦口婆心地劝我。
姜老师,我知道工作重要,但孩子高考也只有一次啊。
念一这孩子再这样下去,别说美院,普通本科都悬了。
我笑了笑。
这孩子从小被捧杀了,老师,以后她的事,您不必再费心了。
有需要的话,您和她父亲联系吧,她现在是跟着她父亲生活的。
班主任叹了口气,说之前给她爸打过几次电话。
陈建斌居然说,女孩子家,读个大专学个设计,以后好嫁人就行。
听到如此熟悉的论调,我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只得在沉默中,匆匆挂断了电话。
高考只有一次,可我的人生,也只有一次。
为陈念一让路这件事,我已经做了十八年。
现在的我,只想走好自己的路。
17
一年的时间,转瞬即逝。
我圆满完成了修复任务,在同僚们的赞誉和祝福中,回到了熟悉的城市。
回来的时候,正好是高考出分的日子。
从那次电话后,陈念一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
只在高考前,托小雅给我带了句话:妈妈,你能祝我金榜题名吗
我想起她小时候,每次考试前,我都会在她画板上,用朱砂画一个小小的状元及地印章。
然后告诉她,我的念念,是世界上最棒的小画家。
我一直告诉陈念一,无论你画成什么样,妈妈都爱你。
可如今,我却悲哀地发现,无论她画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再爱她了。
母女一场,竟走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
于是那天,我只是让小雅回了一句:祝你成功。
再无多言。
倒是班主任,主动给我发来了陈念一的高考成绩。
三百二十一分。
连最普通的艺术类专科线,都还差着一截。
他惋惜地说,这孩子,彻底废了。
恍惚间,我突然在想……
如果当初我没有走,而是像从前一样,任劳任怨地陪着她,帮她铺路,为她扫平一切障碍。
结果会是什么样呢
或许她会顺利考入名校,成为真正的天之骄子。
又或者,她会幡然醒悟,发现我的好,和我重归于好。
好吧,无论如何,都与我无关了。
18
久违地回到家中,竟然发现陈念一也在。
这一年,她似乎过得并不好,整个人憔悴又阴郁,眼里的光彩早已熄灭。
抬头看到我时,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我,随即,眼泪掉了下来。
你回来了!
陈念一扑过来想抱住我,被我侧身躲开。
她给我倒水,给我拿拖鞋,小心翼翼地坐在我身边,仿佛回到了我们曾经最亲密的时候。
那时候,她总爱盘腿坐在我的绣架边,给我讲学校的趣事,还会用她的小手给我捏肩膀,被我笑话是我的贴心小棉袄。
我生疏地对她笑了笑,告诉她不必如此。
因为我们之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陈念一急了,可你是我妈妈啊,我是你女儿!
我摇了摇头。
在你选择用那道虚假的光,来刺伤我的那天,我们的母女情分,就结束了。
你偷看了我的短片!她脸涨得通红,下意识地反驳。
不,我平静地看着她,是你,在全世界面前,公开宣布,我不是你的妈妈。
我给你道歉,我错了,妈,我真的错了……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
我要和顾教授结婚了,未来,会有我自己的家庭。
这套房子,你可以继续住,但只有居住权。
陈念一彻底慌了,死死地抓住我的衣袖。
妈妈你听我说,我真的知道错了……
或许这一年,她已经看穿了陈建斌的功利和林佩的伪善。
或许她终于明白,这么多年,用整个人生托举着她飞翔的,只有我一个。
她念及了我的好,可惜,太晚了。
我会将那些好,悉数收回,然后百分之百地,用在爱我自己身上。
19
我和陈念一交代了这些年为她买的信托基金和保险。
那是曾经的我,给曾经的陈念一的,最后的礼物和保障。
无论她是选择复读,还是另谋出路。
这些钱,足够她安稳地过完下半生。
再往后的人生,就与我无关了。
这些年,在她身上倾注的心血和金钱,早已无法计算。
可对我而言,最珍贵的,是我付出的,那些再也无法收回的爱。
幸运的是,一切都还来得及。
未来,我要去过属于我的生活,一种没有陈念一的生活。
陈念一还是不肯相信,我真的不要她了。
她哭着说,她以后会好好孝顺我,再也不惹我生气了。
那些男人都是图你的名气和钱!妈,我才是你唯一的亲人,你不能为了一个外人就不要我!
我叹了口气,问她。
如果这些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绣娘,给不了你优渥的生活和昂贵的画材,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陈念一的沉默,已经回答了一切。
或许她从心底里就认为,我用金钱和资源将她捆绑在身边,是一种原罪。
她向往林佩那个充满艺术气息和自由的家庭。
却不知那份所谓的自由,本就是踩在我为她铺就的基石之上。
她享受了我的爱与供养,又厌恶我的管教与期望。
可是做人不能那么贪心,贪心的人,最终会一无所有。
我简单收拾了我的绣谱和几件衣服,就准备离开。
临走前,最后对陈念一说了一句,让她以后,照顾好自己。
关上门的瞬间,我听到了屋内传来她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哭声。
曾经,她的第一声啼哭,让我拥有了成为母亲的喜悦。
如今,也用这声哭泣,为我们之间十八年的母女缘分,画上一个血淋淋的句号。
我亲爱的女儿,祝你,得偿所愿。
只是你的未来,再也没有我为你铺路了。
20
小区楼下,顾清时已经在等我。
我笑着挽住他的胳膊,抬头间,阳光正好。
想好我们工作室的名字了吗他温柔地问。
就叫『见素』吧,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我和顾清时相视一笑,仿佛已经等了这一天,太久太久。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