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再见故人
学校礼堂后台的空气,混杂着尘埃、陈旧幕布和一丝若有似无的紧张气息。
我站在厚重的红色绒幕布旁,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演讲稿光滑的纸页边缘,目光穿透幕布缝隙,落在前方那片模糊的光亮里。
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像一片无声的海,低语声汇聚成遥远的潮汐。
主持人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带着一丝被电流修饰过的圆润:……接下来,让我们掌声欢迎,我校优秀校友,在建筑设计领域才名远播的任苑女士!掌声有请!
掌声像被点燃的爆竹,骤然炸响,又迅速连成一片汹涌的海洋,拍打着幕布,也拍打着我的耳膜。
我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正准备迈步踏上那片炫目的光亮。
就在这时,侧边通道传来一阵短促而清晰的脚步声,节奏稳定,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果断。
任苑演讲顺序临时调整,你后面一位是医学院的顾教授,他刚下手术台……一个挂着工作人员牌子的年轻人语速飞快地解释着,侧身让开。
一个穿着挺括白大褂的身影,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闯入我视线的余光中,时间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那身影颀长,白大褂下是熨帖的深色衬衫,他微微低着头,正专注地将一副听诊器仔细地卷起,动作沉稳而利落。
空气里,一股医院特有的、冰冷而洁净的消毒水气味,极其霸道地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后台所有的尘封气息。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血液在耳中轰鸣,盖过了礼堂里尚未平息的掌声。指尖一松,那支沉重的激光笔毫无预兆地从掌心滑脱,啪地一声砸在地板上,沉闷的声响在后台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卷听诊器的动作顿住了。
然后,他抬起了头。顾瑾怀!
二十年光阴的重量,仿佛在这一刻轰然坍塌,重重砸在我的心口。
轮廓依稀是旧日模样,只是线条被岁月打磨得更加清晰、深刻,像用刀斧精心雕琢过。眉骨下那双眼睛,沉静如同寒潭,目光平静地扫过来,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审视,随即掠过一丝极淡、几乎难以捕捉的讶异,快得像错觉。他的视线很快落在地板那支孤零零的激光笔上,停留了半秒,又平静地移开,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没有停顿,没有言语。他微微侧身,从我身旁一步之遥的地方,径直走了过去。白大褂的衣角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裹挟着那冰冷而熟悉的消毒水味,拂过我的脸颊。那气息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尘封多年的闸门。
那个遥远的夏天,带着南方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潮热,裹挟着蝉鸣和槐树花的香气,汹涌地扑面而来。
第二回
爱情和离别都是猝不及防
十六岁那年,我被父母像寄放一件临时行李般,送到了城郊的姑姑家。父母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歉疚与解脱的复杂表情,匆匆交代几句,便拖着巨大的行李箱消失在安检通道的尽头,奔赴他们口中那个改变命运的海外项目。
姑姑家是栋爬满常青藤的老式小楼,院子里有棵巨大的老槐树,枝繁叶茂,像一把撑开的巨伞,筛下细碎摇晃的光斑。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一种慵懒而陈旧的气息,混合着家具的木头味和常年不散的淡淡药香——姑姑身体不太好。
日子像院子角落那潭死水,缓慢得几乎静止。直到那个闷热的午后,蝉鸣嘶哑得让人心烦。我抱着厚厚一摞姑姑让我整理的旧书刊,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往下走,试图逃离屋内令人昏昏欲睡的沉闷。
刚走到楼梯转角,客厅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
他背着光,身形挺拔得像院子里那棵年轻的杨树。简单的白色T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边放着一个半旧的旅行背包。听到楼梯的声响,他转过头来。午后的阳光穿过他额前微湿的碎发,在他脸上投下跳跃的光影。一张极其年轻、干净的脸,眉目清朗,鼻梁高挺,嘴角似乎天然带着点微微上翘的弧度。他手里正拿着一个水杯,大概是刚倒完水。
瑾怀回来啦姑姑从厨房探出头,声音里带着久别重逢的欢喜,快,帮苑苑接下东西!这孩子,小心点楼梯!
他应了一声,放下水杯,几步就跨到了楼梯下,朝我伸出手。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可靠感。
给我吧。他的声音清朗,像山涧流过石头的溪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平静力量。
我有些局促地把书递过去,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的小臂。那触感是温热的,带着年轻男性特有的蓬勃生命力。心跳,莫名其妙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杂乱地擂动起来,快得让我脸颊发烫。我慌忙低下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
谢…谢谢。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不客气。他轻松地接过那摞书,稳稳地抱着,低头看我,嘴角那点天生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你就是任苑听舅妈提过。我叫顾瑾怀。
嗯。我点点头,感觉脸颊更烫了,一个字也挤不出来。空气里,除了旧书刊的油墨味,似乎还萦绕着一缕极其清淡、极其干净的气息,像是阳光晒过后的青草,又带着一丝难以名状的冷冽。
后来才知道,那是医学院实验室里特有的味道,消毒水和某种皂角混合的气息。那气味,在那个夏天,连同他出现时楼梯口那片明亮的光,一起烙印在了我的记忆里。
顾瑾怀,姑姑口中那个有出息、在念最好的医学院的侄子,趁着暑假回来小住。他比我大整整八岁。这个数字在当时的我看来,像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可鸿沟再深,也挡不住某种东西的悄然滋生。
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那个小小的、朝北的房间里看书。那些书又厚又重,封面是我不认识的复杂英文和人体图谱,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的严肃气味。他看得很专注,侧影映在窗玻璃上,线条沉静而坚定。偶尔他会出来倒水,或者帮姑姑整理一下药箱。他动作总是很轻,说话的声音也总是温和而清晰。姑姑常念叨,说瑾怀这孩子,天生就是当医生的料,沉稳,心细。
我常常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看课本,或者望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发呆,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楼上他房间传来的细微声响——翻书页的沙沙声,椅子挪动的轻响,甚至是他偶尔清嗓子的声音。每当他的房门打开,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时,我的心就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猛地提了起来,悬在半空,直到他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才又悄悄落回原处,带着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羞于承认的雀跃。
那个夏天雨水特别多。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雨,常常说来就来。
那天午后,天空突然阴沉得像打翻了墨汁,狂风卷着沙尘和枯叶在院子里肆虐。我刚从附近的小书店买了几本习题册出来,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我抱着书,狼狈地缩在书店窄窄的屋檐下,看着街上行人惊慌奔跑,雨水溅湿了我的裤脚和鞋面,冰凉一片。
正犹豫着要不要冒雨冲回去,一把深蓝色的格子伞突然撑开在我头顶,隔绝了喧嚣的雨声和飞溅的冰凉。
跑这么快都淋湿了。
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更多的却是温和。我猛地抬头,撞进顾瑾怀清澈的眼眸里。
他不知何时出现的,额前的碎发也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上。白T恤的肩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瑾怀哥我惊讶地睁大眼睛。
正好去图书馆还书,看到你在这边探头探脑。他晃了晃手里拎着的几本厚书,目光落在我怀里同样被雨水打湿了封皮的习题册上,走吧,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他自然地伸出手,把我怀里那几本湿漉漉的书接了过去,夹在自己胳膊下,另一只手稳稳地撑着伞。
靠近点,伞小。他说,声音在哗啦啦的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晰。
雨幕像巨大的帘子,将我们与喧嚣的世界隔开。小小的伞下空间骤然变得逼仄而私密。
我僵硬地朝他身边挪了半步,几乎能感觉到他手臂隔着薄薄衣物传来的温热,还有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干净皂角的气息。
雨水敲打在伞布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可那声音似乎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后完全被另一种声音淹没——那是我自己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有无数只小鼓在疯狂擂动,震得我耳膜发麻,脸颊滚烫,几乎无法呼吸。
狭窄的伞下空间,他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我的目光无处安放,只能死死盯着前方湿漉漉的地面,水洼里倒映着我们靠得很近的、模糊的影子和头顶那片深蓝色的格子天空。
雨水顺着伞骨淌下,形成一道小小的水帘,隔绝了整个世界。只有我的心跳,像失控的野马,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声音大得盖过了一切喧嚣。
冷吗他的声音在雨声中响起,带着一点关切。
我猛地摇头,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机器人,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沉默在伞下蔓延,只剩下雨声和我的心跳。这沉默像有实质的重量,压得我喘不过气,却又隐秘地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点,长到没有尽头。
快到家门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下时,一阵更猛烈的风毫无预兆地卷了过来,带着冰冷的雨丝斜刺里扑向我们。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抱紧了胳膊。头顶的伞几乎是同时,稳稳地朝我的方向倾斜了一个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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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雨水被挡在了外面,而他靠近外侧的肩膀和手臂,瞬间暴露在瓢泼大雨中,白色的T恤料子紧紧贴在皮肤上,清晰地勾勒出肩胛的线条。
小孩,靠过来点。他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没有回头看我,只是握着伞柄的手指似乎收紧了些许,指节微微泛白。
那句小孩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过心尖,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悸动。我咬着下唇,又小心翼翼地朝他挪近了一点点。
距离更近了,他手臂的温度透过湿透的布料传递过来,几乎灼烫。雨水的湿冷和他身上的温热奇异地交织着,那干净的气息,混合着雨水打在树叶和泥土上的清新味道,丝丝缕缕钻入鼻腔,仿佛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那一刻,伞外是倾盆的冷雨,伞下却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心跳失序的小小宇宙。
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像被泡在蜜糖和玻璃渣混合的溶液里。他偶尔会在我被难题困住时,放下他那本厚厚的英文书,走过来,俯身看我的习题册。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握着铅笔在草稿纸上演算时,思路清晰得如同手术刀划过。他身上那种干净清冽的气息会淡淡地笼罩下来,带着书卷和消毒水的味道,每一次都让我的呼吸变得小心翼翼。
这里,辅助线做错了。他的声音很低,就在耳边,气息拂过我耳畔的碎发。我盯着草稿纸上他写下的清晰步骤,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觉得耳朵尖热得发烫,心跳快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有时会给我讲医学院里那些光怪陆离又惊心动魄的病例,讲那些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病人,讲第一次在解剖课上拿起手术刀时的敬畏。
我听得入了神,那些故事离我十六岁的世界那么遥远,却因为是他讲的,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吸引力。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我偷偷看着他被光线勾勒的轮廓,心里某个角落被一种陌生的、柔软而饱胀的情绪填满。
他带着我见了他的好兄弟、去他的秘密基地,他告诉我:要好好吃饭,才能长高!,他不知道,我放弃了减肥,想再快一点长大。
时间在无声的注视和心照不宣的沉默中悄然流逝。蝉鸣不知疲倦地嘶叫着,窗外的老槐树叶子从浓郁的翠绿渐渐染上一点不易察觉的浅黄。空气里开始浮动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离别的气息。
那气息终于在暑假末尾的一天,凝结成了冰冷的现实。
一个异常闷热的下午,客厅的电话铃声尖锐地响起,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划破了屋内的宁静。姑姑接起电话,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惊讶,迅速转为一种混合着如释重负和歉疚的复杂神情。
苑苑,姑姑放下电话,走到我面前,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安抚,你爸妈那边……手续都办妥了,明天下午的飞机,来接你过去。那边学校也联系好了……
后面的话,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不清。我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捧着一本摊开的物理习题集,指尖却瞬间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窗外聒噪的蝉鸣声猛地被放大,尖锐地刺入耳膜,又好像整个世界都陷入了真空般的死寂。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姑姑,投向楼梯的方向。
他房间的门紧闭着。那扇熟悉的、漆色有些剥落的木门,此刻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冰冷屏障。他是在里面吗他听到了吗他会……出来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客厅里只有姑姑絮絮叨叨安排行李的声音,还有窗外那令人心烦意乱的蝉鸣。那扇门,始终沉默地紧闭着。没有脚步声,没有开门声,什么都没有。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失落感像潮水般将我淹没,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我几乎窒息。
第二天,直到我拖着笨重的行李箱,被父母一左一右簇拥着走到院门口,姑姑红着眼眶絮絮叮嘱,那扇紧闭的门,依旧没有丝毫动静。
阳光白得刺眼,蝉鸣声铺天盖地。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扇沉默的窗户,玻璃反射着刺目的光,什么也看不清。心口那个刚刚被某种隐秘情感填满的角落,像是被人生生挖去了一块,只留下一个空洞洞的、灌着冷风的窟窿。
车子发动,驶离了爬满常青藤的小楼,驶离了那棵巨大的老槐树。我没有回头。
后来,断断续续从姑姑的电话里听到零星的消息:他学业优异,提前被国外的顶尖医学院录取了,深造机会难得,走得很急……再后来,联系也渐渐稀疏,直至彻底沉寂于两个不同的半球。那个夏天的心跳和雨水,连同他身上那股干净清冽的气息,都被时光的尘埃厚厚掩埋,沉入记忆最深、最不敢触碰的角落。
第三回
伞柄刻着的时光
——任苑女士
主持人带着疑惑的、略微拔高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后台凝滞的空气,也刺穿了我脑中汹涌的回忆洪流。
我浑身一颤,如梦初醒。幕布缝隙外,那片属于演讲台的光亮正无声地召唤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带着一种迟滞的钝痛。我几乎是有些踉跄地弯腰,飞快地捡起地上那支冰凉的激光笔,指尖触到它金属外壳的瞬间,微微发抖。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挂上了练习过无数次、无懈可击的职业微笑。
幕布缓缓拉开,刺目的聚光灯骤然打在身上,带着灼人的温度。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和无数双注视的眼睛。我走上台,脚步尽量平稳,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礼堂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紧绷的神经上。
站定在演讲台后,我下意识地,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侧幕刚才他站立的位置。那里已经空了,只留下后台通道幽暗的轮廓。消毒水的气息似乎还残留在空气里,若有似无,像一个冰冷的嘲讽。
我定了定神,将激光笔放在讲台上。光滑的冰凉的触感传来。手指无意间碰到演讲稿厚实的纸页边缘,指尖清晰地感受到里面夹着的那张薄薄的、对折起来的纸——那张签了字、盖了章的离婚协议,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隐秘地藏匿在关于建筑结构与城市未来的宏论之下。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好。我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去,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不易觉察的沙哑,但很快被职业性的沉稳覆盖,非常荣幸能回到母校……
演讲在一种近乎机械的流畅中进行。我的目光扫过台下,那些年轻或不再年轻的面孔在灯光下模糊成一片移动的光斑。大脑似乎分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精准地操控着语言、手势和PPT的翻页;另一部分,却像脱缰的野马,固执地停留在后台那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上,停留在二十年前那把深蓝色的格子伞下,停留在楼梯转角他递过来的、骨节分明的手上。
当讲到一张关于旧城改造中历史建筑保护的PPT时,画面一角,出现了一栋爬满常青藤的老式小楼的建筑测绘图。我的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激光笔的红点在那片常青藤的示意区域上,微微颤抖地画了个圈。
……如何在现代化进程中保留这些承载着集体记忆的空间节点,是我们必须面对的课题。
记忆……空间节点……这些冰冷的专业词汇从口中说出,舌尖却尝到一丝苦涩的味道。
就在这个瞬间,我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台下前排靠边的位置。一个穿着深色衬衫的身影安静地坐在那里,微微后仰靠着椅背。礼堂的光线并不明亮,但他挺直的鼻梁和沉静的侧脸轮廓,在昏暗的背景中依然清晰得如同刀刻。他正专注地看着投影屏幕,似乎完全沉浸在我的演讲内容里,又或许,只是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绪中。
是顾瑾怀。
他坐在那里,像一个从时光深处走来的幻影,却又如此真实。激光笔的红点在我指尖失控般猛地一跳,从PPT的图示上滑脱,在白色的幕布上划出一道突兀而短暂的、毫无意义的红痕。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我猛地移开视线,强迫自己聚焦在讲稿的文字上,手指用力按在冰凉的演讲台边缘,指甲掐进掌心,用那一点细微的刺痛来维持摇摇欲坠的镇定。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成了我人生中最漫长、最艰难的跋涉。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我能感觉到那道来自台下的目光,沉静、专注,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量,无声地落在我身上。我不敢再看向那个方向,只能将全部的意志力集中在眼前的讲稿和闪烁的PPT画面上,后背却仿佛被那目光灼烧着,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终于,当我说出谢谢大家时,潮水般的掌声再次响起。我几乎是逃也似的收拾起讲稿和激光笔,脚步略显仓促地走向后台。猩红的幕布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片光海和掌声。
后台依旧昏暗,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安静。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带来一阵虚脱般的疲惫。掌心一片湿冷。
就在这时,通往走廊的侧门被轻轻推开了。
那个穿着深色衬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他一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拿着一把伞。
一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伞。深蓝色的伞面,边缘是熟悉的、有些褪色的格子图案。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粗暴地折叠、压缩。
二十年前老槐树下,雨水敲打伞面的声音、心跳失控的轰鸣、他肩头洇开的水渍……所有被尘封的画面和声音,随着这把伞的出现,轰然决堤,瞬间冲垮了我刚刚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堤坝。
顾瑾怀朝我走近几步,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后台的光线勾勒着他深刻的五官,那双沉静的眼眸里,映着顶灯细碎的光,深不见底。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再次清晰地弥漫开来。
任苑。他的声音不高,低沉而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他微微抬起拿着伞的那只手,动作很自然。
你的伞,他说,目光落在那把深蓝色的旧伞上,停顿了极短暂的一瞬,仿佛在确认什么,当年落在姑姑家了。
我的视线凝固在那只握着伞柄的手上,一枚金色戒指映入我的眼帘,是婚戒!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空气凝固了,后台只剩下远处礼堂隐约传来的喧闹和空调出风口低沉的嗡鸣。
他向前又递了递。
我的手指僵硬地抬起,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迟滞,接过了那把伞。伞柄是深色的硬塑,握在手里,是冰凉的、久违的触感。
就在我的指尖完全握住伞柄的刹那,指腹清晰地感觉到伞柄内侧靠近末端的位置,有一处细小的、凹凸不平的刻痕。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垂落下去。
深色的伞柄上,刻着几个极小的字,笔画清晰,是某种锐器留下的痕迹:
赠挚爱任苑
前三个字是我刻下的,而任苑不是我刻的,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扎进了我的眼底,瞬间刺穿了所有的伪装和强撑的镇定。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失控地在胸腔里撞击起来,带来一阵尖锐的绞痛。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四肢百骸一片冰凉。
那把二十年前的旧伞,此刻握在手里,却重逾千斤,冰凉的伞柄灼烫着我的掌心。
我猛地抬起头,视线撞进顾瑾怀的眼底。他的目光很平静,沉静得像无风的湖面,清晰地映出我此刻必然苍白而狼狈的脸。那平静的目光,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无声地剖开了这二十年的时光隔阂,也剖开了我那点可笑又可怜的、深埋心底的执念。
我想质问他,当年为何不出来为何不挽留为何后来仿佛不认识一般又为何刻下我的名字
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酸涩、质问、不甘……最终却只化作一股灼烫的热流,涌上眼眶。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阵汹涌的酸楚逼退。嘴角艰难地向上扯动,牵拉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无比僵硬的弧度。
脸上肌肉的牵动,终于扯出了一个完整的、堪称标准的微笑。尽管我知道,这个笑容一定空洞得像一张劣质的面具。
顾医生,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平稳,甚至有一丝刻意的轻快,在寂静的后台里显得有些突兀,别来无恙。
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密集的声响。
噼里啪啦——
雨点重重地敲打在礼堂高大的玻璃窗上,声音由疏转密,迅速连成一片白茫茫的喧嚣。雨水顺着光滑的玻璃蜿蜒流下,留下一道道扭曲的水痕,模糊了窗外的世界。
那声音,如此熟悉。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闷热的午后,在老槐树下骤然响起的雨声。兜兜转转,一场迟到了二十年的雨,终究还是落了下来,在我们重逢的这一刻,敲打着岁月的窗棂。
窗外的雨幕越来越厚重,水痕在玻璃上肆意流淌,将外面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模糊晃动的光影。后台的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胶水,那把刻着字的旧伞柄,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一路蔓延至心底。
顾瑾怀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脸上,那沉静的注视像无声的拷问。
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我那句别来无恙,动作简洁得近乎疏离。
随即,他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我握着伞柄的手,在那只空荡荡、却还残留着浅淡戒痕的无名指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半秒钟。
那目光,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
他没有再说话。没有解释这把伞为何在他手里,没有问询我这些年如何,更没有提及伞柄上那几个刺目的字。仿佛这只是一次最寻常不过的校友重逢,归还一件微不足道的旧物。
他朝我略一点头,唇角似乎牵动了一下,那弧度极淡,淡得几乎像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然后,他转过身,迈步走向通往外面走廊的侧门。白大褂早已不见,深色衬衫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遥远。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的身影融入外面走廊更明亮的光线里,很快消失不见。
后台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窗外越来越急的雨声。消毒水的气息似乎也随着他的离开而消散了,空气里只剩下陈旧布料和尘埃的味道,以及掌心那把旧伞带来的、挥之不去的冰凉。
我低头,目光再次落在那深色的伞柄上。赠挚爱任苑五个小字,在后台不甚明亮的光线下,依旧清晰得刺眼。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凹凸的刻痕,冰凉的塑料触感下,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一种迟来的、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我。
原来时间真的能改变一切。那个会在雨中将伞倾斜向我、叫我小孩的顾瑾怀,终究被岁月冲刷成了眼前这个平静归还旧物、无名指戴着婚戒的顾医生。而我,那个在伞下心跳如鼓的十六岁少女,此刻握着一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站在三十五岁的人生路口,握着这把刻着光阴的伞。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哗啦啦地冲刷着玻璃,像是要把这二十年的尘埃和所有未曾说出口的言语,都彻底洗去。
我握紧了伞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伞柄的硬塑硌着掌心,那几个字的存在感尖锐得无法忽视。窗外灰蒙蒙的天光被雨水切割得支离破碎,映在光洁的地板上,一片湿漉漉的冰凉。
第四回
再见,故人
没有再看那把伞。我沉默地将它收拢,伞布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然后,转身,走向与顾瑾怀离开时相反的另一道门。高跟鞋踩在空旷后台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而孤单的回响,一下,又一下,叩击着沉寂的空气。
走廊的灯光是医院常见的那种惨白,亮得有些刺眼。尽头是洗手间冰凉的金属门把手。推开门,隔间里狭小而封闭的空间带来一种奇异的、短暂的安全感。
反手锁上门。狭小的空间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声音,只剩下头顶排气扇单调的嗡鸣,还有自己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急促的呼吸声。
背脊重重地抵在冰冷的隔间门板上,那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一直死死攥着的手终于松开,那把深蓝色的旧伞啪嗒一声,掉落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
几乎是同时,一直强撑着的、摇摇欲坠的堤坝轰然溃决。眼眶里蓄积了太久的滚烫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带着灼人的温度,一滴、两滴……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深色的、小小的水痕。我死死咬住下唇,牙齿陷入柔软的唇肉,尝到一丝微咸的铁锈味,试图将喉咙里那翻涌的哽咽死死堵回去,却只换来身体更剧烈的、无声的颤抖。
寂静的隔间里,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泣声,和窗外那场倾盆大雨永不停歇的喧嚣,交织在一起,共同祭奠着那些早已被时光碾碎、永不可追的旧梦。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汹涌的情绪终于像退潮的海水,缓缓平息下去,只留下满心的疲惫和一片冰冷的狼藉。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丝刺痛。弯腰,捡起地上那把伞。伞柄上那几个字再次撞入眼帘,这一次,心底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的平静,像暴风雨过后的海面,死寂而空旷。
从随身的提包里拿出纸巾,仔细地、一点一点擦去脸上的泪痕。对着隔间门背后模糊的金属镜面,整理好微乱的头发,拉平外套上细微的褶皱。镜子里映出一张女人的脸,眼眶还带着微红,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某种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
推开隔间的门。洗手台宽大的镜子里,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模样:妆容依旧得体,眼神疏离,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崩溃从未发生。只有微微泛红的眼尾,泄露出一点点秘密的痕迹。
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流冲刷过指尖。我掬起一捧水,用力扑在脸上。冷水刺得皮肤一紧,却也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再抬起头时,镜中的女人已经彻底敛去了所有不该有的情绪。她拿起提包,将那把深蓝色的旧伞随意地塞了进去,动作没有丝毫留恋,仿佛只是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
转身,推开洗手间厚重的门。
走廊尽头,通往礼堂侧门的出口敞开着。外面,雨还在下。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密集的雨线连接着天地,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潮湿的网。校园里的梧桐树在风雨中摇晃着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冲刷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带着深秋的凉意。
我站在门廊下,看着眼前这片被雨水笼罩的世界。没有犹豫,从提包里拿出自己的折叠伞——一把简洁的、没有任何花纹的黑色雨伞。
咔哒一声轻响。
黑色的伞面在我头顶倏然撑开,隔绝了门廊外斜飘进来的冰凉雨丝,也隔绝了身后那个承载了太多旧日光影的礼堂。伞下,是一个只属于此刻的、干燥而独立的空间。
迈步,走下台阶。高跟鞋踏进浅浅的水洼,溅起细小的水花。冰冷的雨水气息瞬间包裹而来。
我没有回头。
黑色的伞面隔绝了斜飘的雨丝,也隔绝了身后那个沉甸甸的礼堂。高跟鞋踩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每一步都溅起细小的水花,发出清脆又孤寂的声响。雨水的气息冰冷而清新,带着深秋特有的萧索,灌入肺腑。
走到礼堂前开阔的广场边缘,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安静地停在雨幕中,像一座沉默的岛屿。司机老张撑着一把大伞,早已等在车旁,看见我,立刻快步迎了上来。
任总,雨大。老张的声音被雨声滤过,显得有些模糊。他小心地将伞倾斜过来,为我遮挡住车门到车旁那一小段距离的风雨。
谢谢。我低声道,声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迅速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内温暖干燥的空气瞬间包裹住被雨水浸染了凉意的身体,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潮湿与喧嚣。真皮座椅柔软地承托着疲惫。老张也收了伞,坐进驾驶位,发动了车子。
回公司吗,任总他透过后视镜询问。
不,我看着车窗外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校园景致,梧桐树的影子在雨幕中摇晃成一片流动的墨绿,去城北那个项目现场,图纸有几处细节,我想再实地确认一下。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和条理。
好的。老张应道,熟练地打转方向盘。
车子平稳地汇入雨中的车流。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规律地左右摇摆,刮开一片清晰的扇形,随即又被密集的雨点迅速覆盖。
我靠在椅背上,目光无意识地落在车窗上。雨水蜿蜒流下,留下一道道扭曲的水痕,将窗外的城市切割成模糊晃动的色块。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斑斓的光晕,像被打翻的调色盘。
广场、礼堂、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深蓝色的格子伞……还有伞柄上那几个冰冷的刻字……所有的画面,都随着车轮的滚动,被飞速地抛向身后,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心口那个被挖空的地方,似乎被这场冰冷的秋雨彻底填满了,沉甸甸的,带着一种钝钝的麻木。也好。
这样也好。
手机在提包里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助理发来的消息,关于下午项目协调会的议程调整。工作,永不停歇的工作,像一张细密而牢固的网,兜头罩下,将人从那些无谓的、危险的思绪里打捞出来。
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滑动,回复着消息。目光落在窗外,雨幕依旧无边无际,城市的轮廓在雨水中沉默地矗立着。
车子驶过跨江大桥。浑浊的江水在雨中翻涌着,宽阔的江面被雨点击打出无数细小的涟漪。
对岸,新城区的摩天大楼群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片钢铁铸就的森林,冰冷而充满力量。
雨刮器不知疲倦地摇摆着。
前方,是望不到尽头的、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