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兼兼祧名义,嫁入靖安侯府,成了孪生兄弟沈镜渊与沈惊焰的共妻。
长兄沈镜渊是世人称颂的温润君子,待我温和有礼,相敬如宾。
次子沈惊焰是京中闻名的嗜血狂徒,乖戾阴鸷,视我如蛇蝎仇敌。
大婚之夜,红烛高燃,等待我的夫君沈镜渊。
他却迟迟未到。
深夜,门被人一脚踹开,携着寒气进来的,是他的弟弟沈惊焰。
他猩红的眼眸里满是暴虐与嘲讽,一把撕碎我的嫁衣,声音淬了冰:我那好哥哥身子弱,怕是受不住这等艳福。这洞房花烛,不如由我代劳。
我瑟缩在床角,他却掐着我的下巴,逼我直视他眼中的恨意:苏晚晴,记住,从你踏入侯府的这一刻起,这里就是你的地狱。
我一直以为,我嫁的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一个给了我白日的温存,一个给了我黑夜的折辱。
直到那天,我无意中看到温润如玉的沈镜渊,在换药时露出的手臂上,有一道狰狞的牙印——那是我昨夜在沈惊焰的疯狂掠夺下,拼死咬出的伤疤。
1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细碎地洒在描金的地毯上。
我浑身酸痛地醒来,身侧空无一人,只有凌乱的床褥和被撕成碎片的嫁衣,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疯狂与屈辱。
身上青紫的痕迹,是沈惊焰那个疯子留下的罪证。
门被轻轻推开,端着药碗进来的人,是沈镜渊。
他依旧是一身月白色的长袍,面容温雅,眉眼间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看到我时,眼中满是愧疚与心疼。
晚晴,你醒了。
他将药碗放在桌上,声音温和得像春风,昨夜……惊焰他太过胡闹,是我没能拦住他。你受委屈了。
他走近,看着我脖颈间无法遮掩的红痕,伸出手,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最后无力地垂下。
这是上好的祛瘀膏,你……涂一些吧。
他将一个小巧的白玉瓷瓶放在我的枕边,眼神不敢与我对视,对不起。
我看着他,这个白日里温文尔雅的夫君,与昨夜那个将我视为玩物肆意折辱的恶魔,真的是亲兄弟吗
他们共享着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气质却天差地别,一个如暖阳,一个如寒冰。
侯爷言重了。
我拉了拉被子,遮住身上的狼藉,声音沙哑,嫁入侯府前,我便知晓自己的本分。
兼祧,听着风光,实则是将一个女人的命运,绑在两个男人的身上,任其磋磨。
我父亲是朝中御史,因弹劾靖安侯府的老侯爷,也就是他们的父亲,贪墨军饷,反被诬陷入狱。
我们苏家一夜之间倾覆。
是当今太后,也就是他们的姑母,下了一道懿旨,让我以兼祧之名嫁入侯府。
美其名曰化解两家恩怨,实则,我是被送入虎口的人质。
沈镜渊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晚晴,在我面前,你不必如此。我知道这桩婚事委屈了你。我会……我会尽力补偿你。
他语气真诚,让我心中稍稍泛起一丝暖意。
或许,这个侯府,也并非是完全的地狱。
至少,沈镜渊是良善的。
你好好休息。
他替我掖了掖被角,转身离去,我已吩咐厨房给你炖了燕窝粥,晚些让丫鬟送来。
他的背影清瘦,走起路来似乎都带着几分虚弱。
传闻中,靖安侯府的世子沈镜渊,自幼体弱多病,是一尊需要精心呵护的玉菩萨。
而他的弟弟沈惊焰,却是上阵杀敌的少年将军,一身煞气,手段狠戾。
我涂着药膏,冰凉的触感让皮肤上的痛楚稍稍缓解,心里的屈辱却愈发清晰。
沈惊焰,这个名字,像一根毒刺,扎进了我的心里。
2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上了泾渭分明的生活。
白日里,沈镜渊会陪我读书,下棋,或是坐在廊下闲谈。
他博学多才,温柔体贴,与他相处,如沐春风。
他会记得我不爱吃姜,会在我看书入迷时为我披上外衣,会在我蹙眉时轻声询问有何烦忧。
侯府的下人们都说,世子爷待我这个仇人之女,已是天大的恩赐。
我几乎要沉溺在这种虚假的温情里,以为自己真的寻到了一个可以喘息的角落。
然而,每当夜幕降临,我的噩梦便会准时开始。
沈惊焰会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我的房里,他从不走正门,或是翻窗,或是从某个我不知道的暗门潜入。
他身上总是带着浓重的酒气和血腥味,像是刚从修罗场归来。
他从不与我多言,只是用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占有我,发泄着他那无名的怒火和恨意。
我反抗过,挣扎过,换来的却是更疯狂的对待。
苏晚晴,你这副贞洁烈女的样子是做给谁看
他曾掐着我的脖子,眼神阴鸷得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白天在我大哥面前装得温顺乖巧,晚上就想守身如玉了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我沈家买来冲喜的玩意儿!
他的话语像刀子,将我割得遍体鳞伤。
我渐渐学会了麻木。
白天,我是知书达理的世子夫人,与沈镜渊举案齐眉。
夜晚,我只是沈惊焰身下一个没有灵魂的玩偶,承受着他所有的暴戾。
我努力在兄弟二人间周旋,试图维持这脆弱的平衡。
但很快,我便发现了一些无法解释的疑点。
3
那天午后,我与沈镜渊在园中凉亭对弈。
微风拂过,他忽然咳嗽起来,脸色愈发苍白。
我连忙为他抚背顺气。
老毛病了,不碍事。
他摆摆手,从袖中取出一块丝帕捂住嘴,咳得更加厉害。
我看到那洁白的丝帕上,沁出了一点刺目的猩红。
侯爷,你咳血了!
我大惊失色,要去叫大夫。
他却拉住了我的手,力道很轻,却不容置喙。
别去。
他摇摇头,将丝帕迅速收回袖中,对我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只是偶感风寒,不碍事的。别让母亲知道了,免得她又担心。
他说的是当今的侯府主母,老侯爷的继室,也是他们的继母——李氏。
李氏对沈镜渊这个病弱的嫡长子关怀备至,却对战功赫赫的次子沈惊焰不假辞色。
我看着他虚弱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
他这样的身体,是如何在朝堂上应对那些豺狼虎豹的
又是如何撑起这偌大的侯府的
正想着,他忽然问我:对了,你上次说的那本《南华经注疏》,看到哪里了
我愣住了。
《南华经注疏》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一本孤本,平日里都藏在枕下,只在夜深人静时才拿出来翻阅。
我从未在沈镜渊面前提起过这本书。
我看着他温和的眼眸,试探着问:侯爷也读过此书
他浅浅一笑,呷了口茶,随口道:略有涉猎。记得其中有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看似豁达,实则无奈。晚晴,你觉得呢
我的心,在那一刻,沉入了冰冷的湖底。
这句话,正是我前天夜里,用书签标记出来的地方。
那天晚上,沈惊焰来过。
他一身戾气,将我的书册扫落在地,还踩上了几脚。
我当时以为他只是单纯地发泄,并未在意。
可现在想来,他当时停留的目光,似乎正是在那一页。
一个不学无术、只知打杀的武夫,怎么会知道《南华经》
而温润知礼的沈镜渊,又是如何知道我夜里读了什么书,看到了哪一句
一个荒唐的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快得让我抓不住。
我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
4
这个疑点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生根发芽,疯狂滋长。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们。
我发现,沈镜渊虽然温和,却对府中事务了如指掌,连最偏僻的角落里哪个婆子偷懒都知道。
而沈惊焰看似嚣张跋扈,却总能在关键时刻,处理掉一些沈镜渊不方便出面的麻烦。
他们一明一暗,一文一武,配合得天衣无缝,将偌大的靖安侯府牢牢掌控在手中。
但我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大。
他们是孪生兄弟,为何从未见他们同时出现过
府中的下人提起他们时,总是小心翼翼,讳莫如深。
尤其是跟在他们身边最久的老管家福伯,和我的贴身侍女绿珠,每当我问起关于他们兄弟二人的事情,他们总会岔开话题。
绿珠是我从苏家带来的,对我忠心耿耿。
一日,我将她叫到房中,屏退左右。
绿珠,你跟我说实话,这侯府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绿珠脸色一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姐,您别问了!不该我们知道的,知道了会没命的!
她的反应,更让我确定,这侯府的水,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
我没有再逼她。
我决定自己去寻找答案。
机会很快就来了。
那晚,沈惊焰又来了。
他似乎是在军中受了气,浑身都散发着毁灭的气息。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折磨我,只是坐在窗边,一杯接一杯地灌着烈酒。
月光下,我看到他的左臂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还在往外渗着血。
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任由伤口暴露在空气中。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从妆匣里拿出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
我帮你包扎一下吧。
他抬起猩红的眼,像是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我。
滚!
他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厌恶,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的把戏!苏晚晴,你是不是觉得,讨好了我,就能在这个侯府里活得更久一点
我没有理会他的嘲讽,只是默默地走到他身边,不由分说地抓起他的手臂,开始为他清理伤口。
他的身体很烫,肌肉紧绷,像一块蓄势待发的顽石。
他没有推开我。
他就那样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探究,有疑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
我为他上好药,用布条仔细地包扎好。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
我处理完,准备起身离开,他却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滚烫,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为什么
他问,声音比刚才还要沙哑。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我
我看着他,那双总是盛满暴戾的眸子里,此刻竟有一丝迷茫。
我平静地回答:我不想守寡。
他愣住了,随即发出一声嗤笑,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
他松开我,转过头去,不再看我。
滚出去。
我如蒙大赦,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那一夜,他没有再对我做什么。
5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特意去给继母李氏请安。
果然,在正厅里,我看到了沈镜渊。
他正陪着李氏用早膳,言笑晏晏,一副母慈子孝的景象。
他今日穿了一件宽袖的杭绸长衫,雅致非凡。
我向他们行了礼,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他的左臂。
宽大的袖袍遮掩得很好,看不出任何端倪。
李氏对我向来冷淡,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便让我坐下。
席间,沈镜渊一如既往地照顾我,为我布菜,提醒我汤烫。
就在他伸手为我盛汤时,宽大的袖口向下滑落了一寸。
就是那一寸的空隙,让我清晰地看到,在他光洁的手腕上方,一截白色的布条,若隐若现。
和我昨夜为沈惊焰包扎伤口用的,一模一样的布条。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停滞了。
怎么会
沈惊焰受了伤,为什么沈镜渊的手臂上会有包扎的痕迹
而且是在同一个位置!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沈镜渊。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失态,关切地问:晚晴,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眼神清澈温和,看不出丝毫异样。
我摇了摇头,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只是昨晚没睡好。
那顿早膳,我食不知味。
无数个疯狂的猜测在我脑中盘旋,几乎要将我的理智撕裂。
只有一个最荒诞、最不可能的猜测,却像藤蔓一样,死死地缠住了我的心脏。
不,不可能的。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离奇的事情
一定是巧合。
对,一定是巧合。
我这样安慰自己,可身体的本能却在叫嚣着恐惧。
6
为了验证我心中的猜测,我决定铤而走险。
我需要一个确凿的证据。
那晚,我又一次等来了沈惊焰。
他手臂上的伤似乎没有好转,脸色比之前更加阴沉。
他一言不发地坐在桌前,自顾自地喝酒。
我鼓起勇气,端着一碗刚炖好的莲子羹,走到他面前。
喝点吧,解解酒。
他抬眸瞥了我一眼,眼神里的冰冷能将人冻伤。
滚。
我没有动,只是将莲子羹往他面前推了推。
他突然暴怒,一把挥开桌上的碗。
砰的一声,精致的瓷碗碎了一地,滚烫的羹汤溅了我一手。
火辣辣的疼痛传来,我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苏晚晴,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压迫感十足,我说,滚!
我看着他暴怒的脸,突然做了一件连我自己都觉得疯狂的事情。
我伸出没有受伤的手,从发髻上拔下了那支沈镜渊前几日刚送给我的,他母亲的遗物——一支素银梅花簪。
然后,我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他持剑的右手手背,狠狠地刺了下去。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沈惊焰完全没有料到我会突然攻击他。
簪子尖锐的顶端,瞬间刺破了他的皮肤,鲜血涌了出来。
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甩开我。
我被他巨大的力道甩得撞在桌角,疼得眼前发黑。
他看着自己手背上那个小小的、往外冒着血珠的伤口,再看看倒在地上狼狈的我,眼神里的暴怒,渐渐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错愕所取代。
你……疯了
我撑着桌子站起来,忍着手上的烫伤和腰间的剧痛,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想看看,明天,沈镜渊的手上,会不会也多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伤口。
空气,瞬间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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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焰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在这一刻褪去。
他看着我,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眸子,此刻竟是一片死寂的深渊。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如同鬼魅一般,消失在夜色中。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冰冷,冷汗浸湿了我的衣衫。
我在赌。
用我的命,赌一个真相。
7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是绿珠。
小姐,不好了!世子爷……世子爷他突然昏倒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顾不上梳洗,披了件外衣就冲了出去。
沈镜渊的院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下人们进进出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惶之色。
我冲进卧房,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沈镜渊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毫无血色。
他的右手,被平放在被子外面,手背上,赫然裹着一层厚厚的纱布。
和我昨夜刺伤沈惊焰的,是同一个位置!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所有的侥幸,所有的自我欺骗,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是真的。
我那个荒诞到极点的猜测,竟然是真的。
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孪生兄弟沈镜渊和沈惊焰。
他们,是同一个人。
一个身体里,住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白日里温润如玉的沈镜渊,和夜里嗜血残暴的沈惊焰,是同一个人!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将我劈得外焦里嫩。
我嫁的,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世子妃,您来了。
福伯看到我,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大夫来看过了,说……说世子爷是心力交瘁,急火攻心,才……才晕了过去。
我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再看看他手上的伤,心中一片冰凉。
什么心力交瘁,急火攻心。
他是被我刺激到了。
我昨晚的那句话,那个举动,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严防死守的秘密,也让他一直以来维持的平衡,彻底崩塌了。
继母李氏也赶了过来,看到沈镜渊的样子,她先是哭天抢地,随即一转头,便将矛头对准了我。
苏晚晴!你这个扫把星!
她冲过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渊儿自你嫁进来,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又对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才把他害成这个样子的!
我没有反驳。
因为,她说得没错。
某种意义上,确实是我把他害成了这个样子。
来人!
李氏见我不说话,以为我心虚,更加气焰嚣张,把这个妖妇给我拖下去,关到柴房里去!
几个粗壮的婆子立马上前,要来拉扯我。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虚弱的声音,从床上传来。
住……住手。
是沈镜渊。
他醒了。
8
所有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床上。
沈镜渊缓缓地睁开眼睛,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温和,而是掺杂了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痛苦,挣扎,绝望,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母亲,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不关……晚晴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伤了手,又牵动了旧疾。
渊儿!
李氏扑到床边,握住他的手,眼泪汪汪,你就是太善良了!总是为这个女人说话!她就是个祸害!
沈镜渊没有理会李氏的哭诉,他的眼睛,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你们……都下去。
他虚弱地说,我想和……晚晴,单独待一会儿。
李氏还想说什么,却被福伯劝住了。
很快,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他就是沈惊焰,沈惊焰就是他。
那个在我面前温文尔雅的君子,和那个将我按在身下肆意凌辱的恶魔,是同一个人。
这个事实太过骇人,我需要时间来消化。
你……都知道了
终于,他先开了口。
我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我点了点头。
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也好。
他轻声说,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在对我,这样也好。不用再……演下去了。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我下意识地上前,扶住了他。
他的身体很烫,隔着衣料,我能感觉到他细微的颤抖。
你不好奇吗
他靠在床头,喘着气问我,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当然好奇。
好奇这一切的真相。
好奇他为何要在我面前,扮演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9
他的故事,断断续续,却拼凑出了一个令人心惊的过往。
他并非天生如此。
在他七岁那年,他的母亲,也就是老侯爷的原配夫人,是京城有名的才女,温柔贤淑。
但老侯爷,却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他沉迷权势,心狠手辣。
在外面,他是战功赫赫的靖安侯,在家里,却会对妻子拳脚相加。
年幼的沈镜渊,亲眼目睹了太多次母亲被父亲毒打的场面。
他弱小,无力,只能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那种恐惧和愤怒,像毒药一样,在他心里滋生。
终于有一天,为了保护母亲,他冲了出去,挡在了母亲面前。
结果,他被暴怒的老侯爷,打断了一条腿。
那之后,他身体里,便分裂出了另一个人格——沈惊焰。
沈惊焰充满了攻击性,暴戾,强大。
他代表了沈镜渊所有被压抑的愤怒、不甘和反抗。
他出现后,会替沈镜渊去反击。
他会趁着老侯爷不备,在他的茶里下药,会在他的马鞍上动手脚。
老侯爷几次三番地出事,都查不出原因,只当是意外。
而沈镜渊,则依旧是那个温顺、病弱的嫡长子。
府里的人,渐渐发现了这个秘密。
他们恐惧,却又不敢声张。
老侯爷的原配夫人,也就是他的生母,无法接受自己完美的儿子变成了一个怪物,她开始遍寻古籍,试图找到治愈他的方法。
她找到了一种禁术,说是可以将恶的人格剥离出来,封印起来,但需要一个药引。
她还没来得及实施,就因为常年的抑郁和家暴,香消玉殒了。
她死后,李氏嫁了进来。
李氏很快就发现了这个秘密,但她没有声张,反而利用了这个秘密。
她对外宣称,夫人生下的是一对孪生兄弟。
她将沈惊焰的暴戾,归结为次子的顽劣。
将沈镜渊的温和,塑造成世子的高风
λογα。
她需要一个听话、病弱的傀儡世子,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而沈惊焰的存在,正好可以成为一把不见血的刀,替他们处理掉所有肮脏的事情。
所以,我嫁进来,也是你们计划的一部分
我听完,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点了点头,眼中满是痛苦:我父亲的死,与你父亲的弹劾有关。太后将你指婚给我,李氏顺水推舟,一来是想用你来羞辱苏家,二来……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但我明白了。
二来,是想用我,来刺激沈惊焰,让他变得更加不可控,从而更好地被他们利用。
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一颗棋子。
一颗被精心算计,摆在棋盘上的,用来牵制和激化矛盾的棋子。
对不起。
他看着我,眼中含着泪光,晚晴,对不起。白天的我,是真心想要对你好。可是我……我控制不住他。
每当夜幕降临,或者我情绪激动的时候,他就会出来。他恨我所爱的一切,他嫉妒我拥有的一切。所以,他会变本加厉地伤害你,因为……因为我爱你。
最后那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他的爱,就是白天给我一颗糖,晚上再给我一鞭子吗
这算什么爱
这是凌迟。
10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房间的。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原来我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我的温情,我的屈辱,都只是别人手中的玩物。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三天。
不吃不喝,不见任何人。
绿珠在门外哭着求我,福伯也来劝过几次,都被我赶走了。
我需要时间,来想清楚这一切。
第四天,门被推开了。
是沈镜渊。
他看起来比之前更虚弱了,脸色苍白得透明。
他走到我面前,将一个木匣子,放在了桌上。
这是苏家的地契,还有你父亲当年被诬陷入狱的罪证。
他低声说,我已经派人将证据呈交大理寺,你父亲很快就能被放出来了。
我看着那个木匣子,没有动。
晚晴,他喉结滚动,声音嘶哑,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你若想走,我绝不拦你。这封和离书,我已经写好了。
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放在了地契上面。
侯府的财产,我会分你一半。从此以后,你自由了。
他说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外走去。
他的背影,萧瑟而孤寂,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
自由
我看着桌上的和离书,突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苏晚晴,岂是那种任人摆布,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
你们把我当棋子,把我拖入这地狱。
现在,一句你自由了,就想把我打发掉
凭什么
站住!
我叫住了他。
他停下脚步,背对着我,没有回头。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当着他的面,将那封和离书,撕得粉碎。
沈镜渊,我看着他震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走了。
他愣住了:为什么
因为这笔账,我还没跟你们算清楚。
我扬起下巴,直视着他,你,你的继母,整个靖安侯府,欠我的,我要你们,一点一点,全部还回来!
我要留下来。
留在这个吃人的地方。
我要成为这里真正的主人。
我要让所有算计我,伤害我的人,都付出代价。
包括他。
这个既是受害者,又是加害者的,我的夫君。
11
我的决定,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尤其是李氏。
她本以为我拿到好处,就会迫不及待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没想到,我不仅不走,反而开始插手侯府的事务。
我利用沈镜渊的愧疚,拿到了侯府的中馈钥匙。
李氏气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
因为沈镜渊站在我这边。
渊儿!你疯了!你怎么能把管家大权交给这个女人!她会毁了我们侯府的!
李氏在沈镜渊的房里大吵大闹。
沈镜渊只是淡淡地说:母亲,晚晴是我的妻子,是靖安侯府名正言顺的世子妃。这中馈,本就该由她来掌管。
李氏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淬了毒的眼神瞪着我。
我坦然地回视她。
游戏,才刚刚开始。
拿到管家权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彻查府中的账目。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李氏掌管中馈这些年,中饱私囊,贪墨的银两,足够再造一个侯府。
她娘家的那些亲戚,一个个都像蛀虫一样,趴在侯府身上吸血。
我毫不留情,将所有相关的管事、婆子,全部换掉,换上了我自己的人。
李氏的势力,被我一点点瓦解。
她气急坏,几次三番地找我麻烦,都被我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
她开始在外面散播我的谣言,说我心肠歹毒,苛待下人,是个不守妇道的妒妇。
对此,我毫不在意。
嘴长在别人身上,我堵不住。
我只需要做好我自己的事。
白天,我处理府中庶务,将侯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晚上,我依旧要面对那个暴戾的沈惊焰。
但现在,我已经不再怕他了。
12
当他再次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我房里时,我正坐在灯下看账本。
他像往常一样,带着一身酒气,走到我面前,一把夺过我手中的账本,撕得粉碎。
苏晚晴,你还真把自己当成这里的女主人了
他冷笑,眼中满是嘲讽。
我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我本来就是。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
随即,他掐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你别以为,有我大哥护着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惹怒了我,我照样能让你生不如死。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暴戾的眸子里,映出我冷静的倒影。
我突然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沈镜渊。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掐着我下巴的手,也下意识地松了力道。
他的眼神,开始剧烈地闪烁,愤怒,挣扎,痛苦,还有一丝……恐慌。
你叫我什么
他咬着牙问。
我说,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沈、镜、渊。我知道是你。
闭嘴!
他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瞬间暴怒,我不是他!我是沈惊焰!
有区别吗
我反问,你们用着同一具身体,共享着同一个身份。白天,你戴着温润君子的面具,骗取我的同情。晚上,你就撕下伪装,对我施加暴行。沈镜渊,你不累吗
我的话,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刺入了他最脆弱的地方。
他眼中的猩红,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痛苦和绝望。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我不是……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我,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不是他……
你是。
我步步紧逼,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你就是他,他就是你。你们都是懦夫,只会躲在面具后面,伤害一个无辜的女人。
不!不是的!
他抱着头,痛苦地嘶吼起来。
他的身体里,仿佛有两股力量在撕扯。
他的表情,时而狰狞,时而痛苦,时而迷茫。
我知道,我在逼他。
逼他去面对那个他一直不敢面对的,分裂的自己。
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
我可能会彻底激怒他,让他失控。
但我别无选择。
我不想再过那种白天黑夜,判若两人的生活。
我要的,是一个完整的,真实的丈夫。
无论他是沈镜渊,还是沈惊焰。
13
那晚之后,他有好几天没有出现。
无论是沈镜渊,还是沈惊焰。
整个侯府,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李氏安分了不少,大概是被我之前的雷霆手段震慑住了。
我父亲,也被放了出来。
苏家得以平反,虽然家道中落,但总算是保住了性命和清白。
我派人将父亲和母亲安顿好,送去了大笔的银钱,让他们安度晚年。
父亲托人带信给我,问我在侯府过得好不好,若是受了委屈,不必顾及苏家,随时可以和离。
我看着信,眼眶有些湿润。
回信时,我只写了四个字:一切安好。
我不能走。
我的战争,还没有结束。
这天,我正在清点库房,福伯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世子妃,不好了!世子爷他……他又犯病了!
我心里一咯噔,丢下手中的账册,就往沈镜渊的院子跑。
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嘶吼,和瓷器碎裂的声音。
我推开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房间里一片狼藉,桌椅倒地,瓷器碎了一地。
而沈镜渊,正被几个健壮的家丁死死地按在床上。
他的双眼赤红,面目狰狞,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温润君子的模样。
他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疯狂地挣扎,嘶吼。
滚!都给我滚开!
他嘴里发出的,是沈惊焰的声音。
世子妃,您别过来!危险!
福伯拦在我面前,老脸上满是焦急和恐惧。
李氏也站在一旁,脸色惨白,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作孽啊!真是作孽啊!
我推开福伯,一步步,走向那张混乱的床。
你们都放开他。
我冷静地命令道。
家丁们面面相觑,不敢动。
我让你们放开他!
我加重了语气。
家丁们看了一眼福伯,又看了一眼李氏,最后还是松开了手。
没有了束缚,他像一头脱缰的野马,从床上一跃而起。
他猩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像是要将我撕碎。
苏晚晴!
他一步步向我逼近,声音里充满了恨意,是你!都是你!是你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没有后退。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被痛苦和仇恨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男人。
我没有把你变成这个样子。
我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房间,我只是,让你看清了你自己。
你胡说!
他怒吼着,冲过来,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
窒息感瞬间传来。
我能感觉到,他手上的力道在不断收紧。
他的眼中,是疯狂的杀意。
周围的人都吓得尖叫起来。
李氏更是尖叫着:快!快拉开他!他要杀人了!
但没有人敢上前。
我看着他,在他疯狂的眼眸中,看到了一丝绝望的乞求。
他在求救。
这个嗜血的狂徒,在向我求救。
我放弃了挣扎,任由他掐着。
我抬起手,轻轻地,抚上了他的脸。
沈镜渊,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因为缺氧而断断续续,别怕。我……在这里。
我的触碰,像是一道暖流,瞬间融化了他身上的坚冰。
他掐着我脖子的手,猛地一颤。
眼中的疯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迷茫和痛苦。
晚……晴……
他嘴里,发出了沈镜渊的声音。
下一秒,他身体一软,整个人都向我倒了下来。
我被他压得跌坐在地,却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在我怀里,像个孩子一样,浑身颤抖,发出了压抑的呜咽。
我抱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受伤的孩童。
没事了。
我柔声说,一切都过去了。
周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
他们大概从未想过,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二公子,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而我,这个他们眼中的仇人之女,却成了唯一能安抚他的人。
14
那次之后,沈镜渊大病了一场。
他的两个人格,似乎因为那次剧烈的冲突,陷入了某种休眠状态。
他整日昏睡,偶尔清醒,也只是呆呆地看着床顶,不言不语。
我日夜守在他床前,亲自为他喂药,擦洗。
李氏大概是被那天晚上的情景吓到了,也或许是终于意识到,只有我才能控制住她这个儿子,所以没有再来找我的麻烦。
整个侯府,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趁着这个机会,彻底将侯府的权力,都收归到了自己手中。
福伯对我,也从一开始的戒备,变为了全然的信服。
世子妃,他曾私下对我说,您是老奴看着长大的……不,是看着世子爷长大的。这么多年,从没见他像现在这样,平静过。或许,您就是他的药。

我苦笑。
我不过是一个以毒攻毒的法子罢了。
半个月后,沈镜渊的身体,终于渐渐好转。
他能下床走路了,也能说一些简单的话。
但他的眼神,依旧空洞。
大夫说,他是心病。
心病还须心药医。
我知道,他的心药,藏在一个地方。
一个侯府的禁地。
——他生母的故居,西苑。
自从他母亲去世后,西苑就被封了起来,任何人不得入内。
我曾问过福伯,福伯只是摇头,说那里,是世子爷的伤心地。
我决定,带他去那里。
我要帮他,解开那个困扰了他十几年的心结。
15
我搀扶着他,走在通往西苑的路上。
越往里走,越是荒凉。
杂草丛生,蛛网遍结。
推开那扇尘封已久的院门,一股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院子里,一棵老槐树,枝叶凋零。
他站在树下,呆呆地看着,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我记得……娘亲最喜欢……在这棵树下,给我讲故事。
他喃喃自语。
我扶着他,走进主屋。
屋内的陈设,还保持着当年的模样,只是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我带着他,走到他母亲的梳妆台前。
我从怀里,拿出一把小巧的钥匙。
这把钥匙,是我在他这次昏迷时,从他贴身的香囊里找到的。
我用钥匙,打开了梳妆台最下面的一个抽屉。
里面,只有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盒子。
我将盒子拿出来,放在他面前。
打开它。
我说。
他看着那个盒子,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不……我不要……
他抗拒着,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沈镜渊,我握住他的手,强迫他与我对视,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已经逃了十几年了,还想逃到什么时候
我的话,似乎刺激到了他。
他猛地推开我,像是疯了一样,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我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他。
别怕!
我在他耳边说,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我的声音,似乎给了他力量。
他渐渐停止了挣扎,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他转过身,看着我,眼中泪光闪烁。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接过了那个盒子。
盒子没有上锁。
他轻轻一推,就打开了。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封泛黄的信,和一本残破的古籍。
信,是他母亲留下的遗书。
16
信上的内容,和我之前猜测的差不多。
记录了她发现儿子生病后的痛苦与挣扎,记录了她寻找禁术的过程,也记录了她对儿子的愧疚和不舍。
信的最后,她写道:
渊儿,我的孩儿。原谅娘亲的自私和懦弱。我无法接受你变成一个‘怪物’,我想让你变回那个完美无瑕的你。那本《离魂术》上说,可以剥离出‘恶’的魂魄,以至亲之血为‘药引’,将其封印。娘亲愿意,用我的命,换回我儿的安宁。若我成功,请忘了我这个不称职的母亲。若我失败,渊儿,你要好好活下去,带着娘亲的份,好好活下去……
原来,他母亲,是想用自己的命,来为他治病。
但她失败了。
她死了。
而他,因为目睹了母亲的死亡,受到了更大的刺激,从此,他的人格,彻底分裂。
他把自己锁在了那个温柔善良的躯壳里,将所有的痛苦、愤怒和仇恨,都交给了沈惊焰去承受。
他以为,只要他扮演好那个温润的沈镜渊,就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
他手里的那本古籍,就是信中提到的《离魂术》。
书页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用朱砂笔,画着各种诡异的符号和咒语。
他看着那封信,看着那本书,整个人都呆住了。
积压了十几年的记忆,如同洪水猛兽一般,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想起来了。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想起母亲是如何在他面前,割腕自尽。
想起鲜血染红了整个房间。
想起他自己,是如何在极致的恐惧和痛苦中,分裂出了另一个自己。
啊——!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抱着头,痛苦地蜷缩在地上。
娘亲……对不起……孩儿不孝……对不起……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几句话,泪水和鼻涕糊了一脸。
我没有去扶他。
我知道,这是他必须要经历的过程。
他需要将积压了十几年的痛苦,全部发泄出来。
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得新生。
我只是静静地陪在他身边,等着他哭完,等着他闹完。
许久,他的哭声渐渐小了。
他抬起头,用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我,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晚晴。
他叫我的名字。
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沈镜渊的温和,也不是沈惊焰的暴戾。
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澄澈和清明。
像是雨过天晴后,被洗刷过的天空。
我知道,他们,融合了。
17
从西苑回来后,沈镜渊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病弱的君子,也不是那个嗜血的狂徒。
他变得……完整了。
他身上,既有沈镜渊的温和与智慧,又有沈惊焰的果决与锐气。
他开始真正地,以靖安侯世子的身份,处理朝堂和府中的事务。
他的手段,雷厉风行,让那些曾经轻视他的人,大跌眼镜。
朝堂之上,他舌战群儒,为我父亲的案子据理力争,最终将幕后黑手,也就是李氏的娘家,吏部尚书李大人,拉下了马。
李家倒台,李氏在侯府的地位,也一落千丈。
她像是瞬间老了十几岁,整日将自己关在佛堂里,念经诵佛,再也不问世事。
侯府,真正成了我和沈镜渊的天下。
他将府中所有的权力,都交给了我。
他说:这个家,以后由你做主。
我们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地讨好我,也不再用暴戾来伤害我。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对我好。
他会记得我所有的喜好,会亲自下厨为我做我爱吃的桂花糕,虽然每次都弄得厨房一团糟。
他会在我处理府中事务到深夜时,默默地陪在我身边,为我添茶,为我披衣。
他会在我疲惫时,为我捏肩捶背,手法生涩,却格外用心。
他从不提过去那些不堪的往事,却用行动,一点一点地,弥补着对我的亏欠。
我知道,他在赎罪。
而我,也在这份笨拙的温柔里,渐渐地,放下了心中的芥蒂。
或许,恨的对立面,从来都不是爱,而是遗忘。
但我忘不了。
那些伤痛,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骨子里。
所以,我也无法,轻易地说出爱这个字。
我们就像两只受过伤的刺猬,小心翼翼地靠近,想要取暖,却又怕刺伤对方。
18
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皇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几位皇子,为了争夺皇位,明争暗斗,愈演愈烈。
靖安侯府手握兵权,自然成了各方势力拉拢的对象。
沈镜渊选择了支持三皇子,一个看似最无心权位,实则最有城府的皇子。
这个决定,将我们推上了风口浪尖。
太子和几位王爷,开始处处针对我们。
明枪暗箭,接踵而至。
一日,沈镜渊从宫中议事回来,脸色异常凝重。
怎么了
我问。
他看着我,沉声说:太子,向皇上请旨,要纳你为侧妃。
我愣住了。
太子是个年近四十的草包,出了名的好色。
他这么做,目的昭然若揭。
一是为了羞辱靖安侯府,二是为了离间我们和三皇子的关系。
皇上怎么说
皇上……没有拒绝。
沈镜渊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他说,要考虑考虑。
考虑,就意味着,我很有可能,会被当成一枚棋子,再次被牺牲掉。
我看着他,问:那你呢你打算怎么办
他握住我的手,眼神坚定。
晚晴,你放心。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他们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他的话,让我的心,微微一颤。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让我又爱又恨的男人。
在经历了这么多风雨后,他终于,成长为了一个可以为我遮风挡雨的,真正的男人。
19
接下来的几天,京城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太子步步紧逼,不断在朝堂上给沈镜渊施压。
沈镜渊却一反常态,选择了退让。
他告了病假,整日待在府中,陪我种花,钓鱼,仿佛对外界的风雨,一无所知。
所有人都以为,靖安侯府,要向太子低头了。
连三皇子,都派人来询问情况。
沈镜渊只是让人回话:静观其变。
我有些不解,问他:你到底在等什么
他神秘一笑,说:等一个,一击毙命的机会。
终于,在太子的寿宴上,这个机会,来了。
寿宴设在东宫,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去了。
我和沈镜渊,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宴会上,太子意气风发,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志在必得的淫邪。
酒过三巡,太子举杯,对沈镜渊说:镜渊啊,听闻弟妹才貌双全,不如,让她为大家抚琴一曲,助助兴如何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们身上。
沈镜渊还没来得及说话,我便站了起来。
既然太子殿下有此雅兴,臣妇自当遵从。
我走到大殿中央,坐于琴前。
我弹的,是一首《十面埋伏》。
琴声急促,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在座的,都是人精,自然听出了我琴声中的挑衅和不屈。
太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一曲毕,我起身行礼。
太子冷笑一声:好一个《十面埋伏》,苏氏果然是与众不同。只是不知,这埋伏的,是本宫,还是你靖安侯府呢
我微微一笑:太子殿下多虑了。臣妇只是觉得,此曲与今日的氛围,甚是相配。
就在这时,大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紧接着,一队身穿铠甲的禁军,冲了进来,将整个大殿,团团围住。
为首的,是禁军统领,陈将军。
奉皇上口谕!
陈将军高声道,太子意图谋反,证据确凿!来人,将太子及所有同党,全部拿下!
话音刚落,整个大殿,一片哗然。
太子脸色煞白,指着陈将军,怒吼道:胡说!本宫何时谋反了!这是污蔑!是栽赃!
陈将军冷笑一声,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高高举起。
这是太子与北狄王爷的通信,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你意图勾结外敌,谋权篡位!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抵赖
太子看到那封信,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了地上。
而我,则看向了身边的沈镜渊。
他正端着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脸上,是运筹帷幄的淡然。
我瞬间明白了。
这一切,都是他设的局。
他之前的退让,示弱,都是为了让太子放松警惕,露出马脚。
而那封所谓的罪证,恐怕,也是他伪造的。
这个男人,不仅治好了自己的心病,还把沈镜渊和沈惊焰的智慧与狠戾,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他,已经成了一个,真正可怕的对手。
20
太子谋反案,震惊朝野。
与太子勾结的官员,被一网打尽。
朝堂势力,重新洗牌。
三皇子因为在此次事件中,揭发太子有功,被皇帝立为储君。
而靖安侯府,作为最大的功臣,地位更加稳固。
沈镜渊,也成了新太子身边,最受倚重的谋臣。
一切,尘埃落定。
那晚,月色很好。
我与沈镜渊,坐在院子里,对月小酌。
你就不怕吗
我问他,万一,你的计划有任何疏漏,我们靖安侯府,可就是万劫不复了。
他为我斟满酒,笑着说:怕。但比起失去你,我更怕,让你再受一次委屈。
他的眼神,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柔。
晚晴,他握住我的手,认真地看着我,过去种种,皆为序章。从今往后,我,沈镜渊,会用我的余生,来守护你,爱你,敬你。
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无论是来自外界,还是……来自我自己。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清澈坦然的星河。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那个分裂的,痛苦的,挣扎的灵魂,终于,找到了他的归宿。
而我,这个曾经身在棋局,任人摆布的棋子,也终于,跳出了棋盘,成为了执棋之人。
我回握住他的手,轻声说:好。
一个字,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是原谅,是接纳,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结局
我最终,还是留在了靖安侯府。
不是作为一个人质,也不是作为一个复仇者。
而是作为这里真正的主人,作为沈镜渊唯一的妻子。
我为他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儿子像他,沉稳睿智。
女儿像我,聪慧狡黠。
他成了世人称颂的贤臣,辅佐新君,开创了一个盛世。
而我,则成了他身后,那个最坚实的依靠。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看着身边熟睡的他,和摇篮里可爱的孩子,依旧会觉得,这一切,像是一场梦。
一场,从地狱,到天堂的梦。
我知道,我们都曾被命运的枷锁,死死地捆绑,在黑暗中挣扎。
但好在,我们最终,都找到了彼此,成为了对方的光。
在侯府的深院里,我曾以为我嫁给了两个人,一个温润君子,一个嗜血狂徒。
后来我才明白,我嫁的,从来都只是一个人。
一个,爱我入骨,也曾伤我至深的,完整的灵魂。
而我,苏晚晴,用我的半生,驯服了这头野兽,守护了这个秘密,也最终,赢得了我的爱人,和我的人生。
这偌大的靖安侯府,曾是我的牢笼,我的地狱。
但现在,它,是我的家,我的王国。
而我,是这里,唯一的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