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重逢
我这辈子都没想过还能再见到林晓薇,更别说是在这种场合下。她拎着个看起来死沉死沉的行李箱,就站我家门口,头发被雨淋得贴在两颊,水珠子顺着发梢往下滴,活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不,比流浪猫还惨点,流浪猫起码知道找个屋檐躲雨。
李哲。她叫我名字,声音有点哑,带着点儿哭腔,但又强忍着,那调调拿捏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就假,少一分又不够可怜。这本事,隔了三年一点没丢。
我当时刚下班,脑袋让甲方那帮孙子灌得跟一团浆糊似的,掏钥匙捅了半天没捅开锁眼。听见声儿我回头,楼道里声控灯忽明忽暗地打在她脸上,我愣是看了好几秒才把人跟记忆里那个影子对上号。
我操……酒精让我脑子有点转不过弯,脏话脱口而出,林晓薇
她吸了下鼻子,没说话,就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里面情绪复杂得能写本小说。有后悔,有尴尬,有点破罐子破摔,还有那么一丝……希冀我他妈最受不了她这种眼神,以前就这样,一摆出这模样,我什么原则都能喂狗。
你怎么……我话没问完,上下打量她。穿得倒还算整齐,但浑身湿透,行李箱轮子上沾满了泥点子,一看就是走了不短的路。你怎么找这儿来的我搬过家,她不该知道地址。
问的王鹏。她声音更低了,还带着点鼻音,我……我没地方去了。
王鹏是我死党,嘴巴比老太太的棉裤腰还松。我在心里把他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
楼道里灌进来一阵风,带着雨水的潮气,她猛地打了个哆嗦,很小,但没逃过我眼睛。我心里骂了句娘,这都什么事儿。分手那会儿闹得鸡飞狗跳,她撂下狠话老死不相往来,我他妈还难受了好一阵子,现在又搞这出
僵持了大概有半分钟,也可能是五分钟,我脑子里的酒精和残存的那点理智正在激烈搏斗。她也不催,就那么站着,偶尔轻微地抖一下,演技堪比影后——或者她是真冷。
最终,我还是败下阵来。跟以前无数次一样。
先进来吧。我侧过身,让出门口,别死我家门口,晦气。
她如蒙大赦,赶紧拎起箱子。箱子太重,她拎得有点踉跄。我下意识伸手想帮一把,手伸到一半又硬生生缩回来。妈的,李哲你有点出息行不行
她跟着我进了屋,拘谨地站在玄关,水渍在她脚下汇成了一小摊。我扔给她一双拖鞋,是我备着给王鹏那孙子偶尔来过夜用的。
凑合穿。
谢谢。她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我懒得搭理她,径直走到厨房倒了杯凉白开,咕咚咕咚灌下去,试图让脑子清醒点。一回头,她还杵在那儿,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说说吧,林大设计师,怎么混到这步田地了我靠在厨房门框上,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充满嘲讽,被你那个开宝马的‘真爱’赶出来了
这话够损,我知道。分手就是因为她嫌我那时候穷,没出息,跟个据说能给她更好生活的哥们跑了。那男的我见过一次,开一七系,肚子比我毕业时的雄心壮志还大。
她脸色白了白,手指绞着湿漉漉的衣角,头埋得更低了。
他……破产了。她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欠了好多债,人跑了……讨债的天天上门,我……我不敢住了。
我愣了一下。这答案有点出乎意料。我以为至少能听到她哭诉几句那男的家暴或者出轨之类的标准剧本。
所以你就想起我这破窝了我嗤笑一声,我这儿庙小,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李哲,对不起……她猛地抬起头,眼圈真红了,眼泪在里面打转,但倔强地没掉下来,我知道我没脸来找你,但我真的……真的没办法了。我手机没电了,钱也花光了,认识的人……都躲着我。就……就只剩你了。
她这话像一把小锤子,不轻不重地敲在我心口那最软乎的地方上。妈的,就知道来这套。
我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住一晚,明天自己找地方。说完我就后悔了,这口子一开,后患无穷。
她立刻点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就一晚,谢谢,真的谢谢你李哲！
我懒得再看她那张楚楚可怜的脸,转身往卧室走：卫生间柜子里有新毛巾,自己找。客厅沙发归你。别动我东西。
嗯！她在身后应着,那声音里透出的感激劲儿,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冤大头。
我摔上卧室门,把自己扔床上。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是她在收拾。酒精的后劲儿一阵阵往上涌,但我却睡不着了。脑子里跟放电影似的,全是以前那点破事。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样子,生气时抿着嘴的样子,还有最后决绝离开时的背影。
真他妈造化弄人。
也不知道折腾到几点才迷糊过去。睡得不踏实,总觉得外面有声音。
2
温馨早餐
第二天我是被饿醒的,头倒是没那么疼了。趿拉着拖鞋打开门,一股煎蛋的香味飘过来。
我愣了一下,以为自己没睡醒。
走到客厅一看,茶几被擦得锃亮,上面摆着碗白粥,一碟煎得金黄的鸡蛋,还有一小盘榨菜。林晓薇系着我的围裙——那围裙是超市买东西送的,印着个傻了吧唧的卡通猪——正端着两副碗筷从厨房出来。
她看见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醒了我……我看冰箱里还有米和鸡蛋,就做了点。你……洗漱吃饭吧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打在她侧脸上,她头发干了,松松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掉下来,看着……居然他妈有点温馨。
我绷着脸,嗯了一声,钻进卫生间。
用冷水冲了把脸,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试图找回昨晚那点硬气。但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那煎蛋确实香。
坐到沙发上,她给我盛了碗粥,筷子递到我手里。
将就吃,你冰箱里实在没什么东西。她小声说。
我没说话,埋头扒粥。粥熬得挺烂糊,鸡蛋火候也正好。不得不说,她手艺没丢。
吃得差不多了,我放下碗,看着她。她也吃得差不多了,正小口喝着粥,感受到我的目光,有点紧张地放下碗。
说吧,接下来什么打算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公事公办。
她绞着手指：我……我想先找个工作。找到工作我就搬出去,真的,很快。
工作你那专业,好找我挑眉。她学设计的,心比天高,以前非4A广告公司不去。
先找点别的干着也行,服务员、文员……什么都行。她声音不大,但语气挺坚定,我能吃苦。
我哼了一声,没接话。信她才有鬼。
接下来几天,她就真在我这沙发上安营扎寨了。白天我上班,她就在家投简历,或者出去面试。晚上我回来,她基本都把饭做好了,虽然食材有限,但变着花样做,味道还真不赖。家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比我一个人住的时候强一百倍。
我俩话不多,基本就是吃了没、嗯、我出去了这种。气氛诡异又和谐。
3
王鹏搅局
直到周五晚上,王鹏那孙子屁颠屁颠跑来了,手里拎着一打啤酒和一袋花生米。
哲子,哥们来慰……他嚷嚷着推门进来,看见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的林晓薇,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眼睛瞪得溜圆,……问你了。我靠！这……这什么情况
林晓薇尴尬地站在原地。
我踢了王鹏一脚：滚进来,把门关上。
王鹏凑到我边上,压低声音：你俩……复合了她怎么在这儿啥时候的事你丫可以啊,瞒得够紧的！
复合个屁！我没好气地打开一罐啤酒,她没地方去,临时借住几天。
借住王鹏一脸你骗鬼呢的表情,都给你做起饭来了这架势……哲子,你别又被忽悠了！当初她怎么对你的忘了
没忘。我灌了口啤酒,心里有点烦。
林晓薇默默地回了厨房。王鹏又跟我扯了半天,主要是痛陈革命家史,让我提高警惕,千万别在同一坑里栽两次。走的时候,他还冲厨房喊了句：嫂子……啊不是,林小姐,我走了啊！唯恐天下不乱。
送走王鹏,屋里气氛更尴尬了。
她默默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洗。水声哗哗的。
我靠在沙发上,有点烦躁。王鹏的话虽然难听,但不是没道理。我这是干嘛呢收留前女友,还让她给我洗衣做饭,这算什么事儿
正琢磨着,她洗完碗出来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看着好像下了很大决心。
李哲,她说,明天……明天我就去找房子搬出去。
我抬头看她。
她避开我的目光：这几天谢谢你了。给你添麻烦了。欠你的钱……我找到工作了一定还。
她这话说得挺平静,不像假的。
我看着她,几天下来,她好像瘦了点,眼圈下面有点青,估计找工作不太顺利。心里那点不爽和戒备,莫名其妙就散了不少。
找到工作了我问。
她摇摇头：还没。我先找个包吃包住的酒店服务员干着也行。
哦。我应了一声。脑子里闪过她穿着服务员制服端盘子的样子,感觉有点……别扭。她以前是多臭美一人。
又是沉默。
那什么……我鬼使神差地开口,你……你找到工作再说吧。现在租房也不便宜。
她猛地抬头看我,眼睛里全是惊讶。
看什么看我有点不自在,挪开视线,沙发反正空着也是空着。等你稳定了赶紧滚蛋就行。记得付房租！
她愣了好几秒,然后嘴角慢慢弯起来,眼睛也亮了：好！一定付！谢谢房东大人！
她笑起来,还是跟以前一样,眼睛弯弯的,有点晃眼。
我哼了一声,没理她,但心里那点烦躁好像突然就没了。
4
简历指导
日子就这么过着。她面试了好几家,都不太顺利。要么嫌她专业不对口,要么嫌她空窗期太长。她情绪有点低落,但每天还是把饭做好,家里收拾好。
有一天我下班早,回来看见她窝在沙发上睡着了,笔记本还开着,屏幕上是招聘网站的页面。她睡得不太安稳,眉头微微皱着。
我放轻动作,拿了条毯子给她盖上。靠近了看,她睫毛挺长的,鼻尖有点翘。睡着的时候,倒是没了平时那股精明劲儿,显得有点……乖。
我心里莫名其妙软了一下。
又过了几天,是个周末。我难得没事,在家打游戏。她在旁边用电脑改简历。
李哲,她忽然叫我,你……能帮我看看这个吗我总觉得写得不好。
我放下手柄,凑过去看。是她设计的一份作品集。说实话,做得挺不错的,比我们公司那帮混日子的强。
还行啊。我说。
真的吗她有点不自信,可他们都说不符合市场……
别听他们瞎扯。我指着其中一页,这个logo的想法挺有意思的。就是细节有点糙。
哪里糙她立刻问。
我就随口提了几点建议。她听得特别认真,然后立刻动手改。改完又让我看。
一来二去,一下午就过去了。
她改完最后一遍,长出一口气,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李哲,你好厉害啊！你说的问题真的都切中要害！
我被她夸得有点飘,嘴上还是说：少来这套。基本操作。
她笑了笑,没反驳,心情看起来好多了。
晚上她做了好几个菜,说是感谢我指导。吃饭的时候,话也多了起来,跟我说她面试遇到的奇葩事。我偶尔怼她两句,她也不生气,还笑。
气氛好像……没那么僵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有点睡不着。感觉好像又回到了以前在一起的时候,吵吵闹闹,但又有点……甜
这念头吓了我一跳。李哲你他妈清醒点！她在利用你！等她找到工作就走了！
我强迫自己硬起心肠。
但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硬就能硬的。
5
酒后真言
周二晚上,我应酬完回家,喝得有点多。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她还没睡,在看电视。看见我这样,赶紧过来扶我。
怎么喝这么多她皱眉头。
没办法……我倒在沙发上,感觉天花板都在转。
她没多说,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又弄了条热毛巾给我擦脸。动作挺轻的。
胃难受吗她问。
嗯……我哼唧了一声。
她又去翻了半天,找出一板不知道什么时候的胃药,看了看没过期,喂我吃了。
我闭着眼,感觉她的手在我额头试了试温度,然后又给我掖了掖毯子。
下次少喝点。她小声说,带着点埋怨,但又有点……心疼
我心里某个地方,猝不及防地塌了一小块。
林晓薇。我闭着眼叫她。
嗯
你当初……为什么跟他走这话在我脑子里盘桓了好久了,今天借着酒劲,终于问了出来。
她没立刻回答。空气安静得只剩下我的呼吸声。
过了好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那时候……太年轻了。她声音很低,带着涩意,觉得爱情不能当饭吃,想要很多很多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觉得你……不上进,给不了我想要的未来。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后来才知道,那些东西……没意思。真的没意思。还是……还是……
她还是没把那句话说完。
但我好像听懂了。
酒精上头,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吓了一跳,却没挣脱。
我睁开眼看着她,灯光下她的脸有点模糊,但眼睛很亮。
林晓薇,我嗓子有点哑,你这次……是不是又玩我
她看着我,眼睛慢慢红了,摇了摇头,很轻,但很坚定。
李哲,我后悔了。她说,真的后悔了。
操。
就这一句话。我建起来的所有防线,全面崩溃。
我手上用力,把她拉进怀里。她僵硬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下来,靠在我胸口。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跟我用的沐浴露一个味儿。
李哲……她声音闷闷的。
别说话。我下巴蹭着她头顶,睡觉。
那天晚上之后,有些东西就变了。
好像默认了某种关系的转变。她不再提搬出去的事,我也不问。日子还是照样过,她做饭,我洗碗。她收拾屋子,我倒垃圾。偶尔一起看个电影,我打游戏她在旁边改图。
有点像过日子了。
6
展会见闻
直到有一天,我陪客户去看一个展会。居然在展会上碰见她了。她穿着一身得体的套装,踩着高跟鞋,头发挽起来,正跟一个看起来像老板的人介绍设计稿。表情自信,侃侃而谈,跟在我家系着围裙那个判若两人。
我远远看着,没过去打扰。
客户顺着我目光看过去,笑了：李经理也认识林设计师她刚来我们公司,很有想法的一个小姑娘。
我愣了一下：你们公司的
对啊,刚入职一个星期。怎么真认识
我笑了笑：嗯。老朋友了。
心里有点惊讶,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高兴。她找到了工作,也没跟我说。是怕我赶她走还是想给我个惊喜
晚上我特意准时下班,还去超市买了点菜——平时都是她买。
她比我晚一点回来,脸上带着点疲惫,但眼睛里有光。
回来啦她一边换鞋一边说,饿了吧我马上做饭。
今天我做吧。我系上那条傻了吧唧的猪围裙。
她惊讶地看着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少废话,歇着去。
我手艺一般,就会炒个西红柿鸡蛋,弄个可乐鸡翅,再拌个黄瓜。端上桌的时候,她看着一桌子菜,表情有点怪。
吃啊。我说。
她拿起筷子,夹了块鸡翅,咬了一口,然后低头扒饭。
吃着吃着,我发现她肩膀在轻轻抖动。
我放下筷子：怎么了难吃哭了
她抬起头,眼睛真红了,里面有水光,但嘴角是弯着的。
李哲,她声音带着哭腔,又有点笑,我转正了。今天。工资……还挺高的。
我愣了一下,也笑了：好事啊。哭什么
没哭。她抹了下眼睛,是高兴。她看着我,特别认真地说：李哲,我明天就去找房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有点僵。
哦。我应了一声,重新拿起筷子,扒拉碗里的饭,突然觉得没什么滋味。
她看着我,没说话。
空气有点闷。
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小声问：你……你想我搬吗
我抬头看她。她眼睛还红着,手指紧张地抠着筷子,眼神直直地看着我,里面有期待,有害怕,还有别的什么。
我放下筷子,身体往后靠了靠,看着她。
林晓薇,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
她愣住,眼神黯了一下。
当初是你要走,我继续说,现在找到工作了,又是你要走。合着我这地儿,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酒店啊
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房租呢我板着脸,说好的房租还没给呢,就想跑没门儿！
她眼睛猛地睁大了,里面的光一点点亮起来,越燃越旺。
那……那房东大人,她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翘,您打算收多少房租啊
我摸着下巴,故作沉思状：这个嘛……看你表现。先欠着,以后慢慢还。
怎么还她笑着问,眼泪还挂在睫毛上。
肉偿吧。我一本正经地说,期限……暂定一辈子。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眼泪彻底掉了下来,但却是笑着的。她绕过桌子扑过来捶我：李哲你混蛋！吓死我了！
我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怀里,低头亲了下去。
她愣了一下,然后热情地回应我。
妈的,这回好像真栽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入职那公司离我住的地方就三站地铁。她压根就没打算搬。
再后来,我俩一起出了次血,把沙发换了张大的。毕竟,老睡一个人,有点挤。
至于那张旧沙发扔了。看着碍眼。
（完）